第25章 他們曾經近在咫尺

與他廝守走去接下來的路,這個提議註定沒法單純。伴隨着她不願觸及的記憶而來,既甘美又可怕,的確是誘惑了。

輾轉半夜才睡着,第二天,辛辰毫不意外地起晚了,帶着黑眼圈去上班。正在忙碌,小云特地跑來她的格子位,細細打量她。直看得她毛,小云才嬉皮笑臉地湊近她說:“昨晚護花的男人真是極品啊,溫潤內斂又帥氣。有這樣的男友,難怪你再看到什麼樣的男人都波瀾不驚了。”

辛辰哭笑不得,“不至於要八卦到我頭上吧?我跟他都不算很熟啊。”

“不熟嗎?那就好,不如你介紹我吧。”

“那個,他好像有女友。”

“太可惜了。你要見到跟他差不多的男人,可千萬記得留給我。”

辛辰被纏得沒法,只能點頭,“好,我保證。”

小云走後,辛辰想到要是去給路非介紹女友,他可能出現的表情,面部不禁有點兒抽搐了。

聖誕過完,馬上快要到元旦。可是中國人好像並沒有把元旦當成新年的開始,下意識等着農曆新年的到來,尤其攝影工作室倒有大半員工不是北京土著,都期待着一個悠長假期,好早點兒回家過年。

當嚴旭暉出現在工作室,宣佈派小馬去貴州東南部地區做一個少數民族風情畫冊拍攝時,小馬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

“這畫冊是當地政府推廣旅遊計劃的一部分,不賺錢,既是工作室拓展業務範圍的嘗試,也算是做公益事業。”嚴旭暉強調着,“小馬,知道你老家就在那邊,所以派你過去。如果進行得順利,拍完了及可以提前回家過年。”

小馬點頭不迭,“我帶誰一塊兒過去?”

攝影師出去,總得帶個主力幫着做輔助工作。但工作室最近還有幾個賺錢的廣告片要趕在年前完成拍攝,人員不敷分配,連企劃都上陣充任助理了。嚴旭暉轉向辛辰,“小辰,剛好你手頭做的藝術展推廣工作已經完成。眼下都在忙拍攝,後期處理是下一步的事了,要不你跟小馬一塊兒出趟差?還是老規矩,一邊拍攝一邊完成初步的修圖。其實當地政府會派專人專車協助你們,體力活可以讓他們做。按預定日期拍攝完成了,你可以直接回家休春節假期。怎麼樣?”

辛辰沒有異議。貴州是她沒去過的省份,能借工作之便公費去見識一下也行。

第二天,她和小馬收拾行李,帶着器材,一路看着拍攝方案,乘飛機去了貴州。

飛機在貴陽機場降落。小馬喃喃地說:“我快趕上治水的大禹了,過家門而不入,這情操這工作態度啊。”他老家就在省城貴陽,能在節前提前回來,自然是言若有憾,心實喜焉。辛辰也懶得搭理他的感嘆。

來接他們的地方政府工作人員小李和司機老劉十分熱情,先與小馬認了老鄉,上車後一路給他們介紹着。黔東南是少數民族聚集地,既有秀美的山水和衆多的名勝古蹟,又充滿了厚重的原生態文化色彩的民族風情,只是旅遊產業的展遠遠落後於緊鄰的湖南。現在政府已經決意大力宣傳,改變這一狀況。

辛辰已經仔細研究了拍攝計劃。畫冊上的風景圖片由當地政府提供,小馬的主要任務是深入鎮遠、雷山丹寨、黎平等地,拍攝少數民族聚居的人文景觀。

接近舊曆年地,行程安排得十分緊密。小馬堅持元旦也不休息,力爭早點兒拍完。他們幾乎沒在風景區有什麼停留,從一個地點趕往另一個。陪他們的小李和老劉對他們的工作效率表示了驚歎。

辛辰倒沒有累的感覺——她走慣自虐式的驢行道路,只覺得這一趟差出得堪稱舒服。他們的拍攝地點很多是偏遠鄉村,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但他們一路有公車接送;一個司機,一個工作人員全程作陪;住的不是賓館便是政府招待所;飲食全有人打理好,有時甚至是滿桌鄉政府官員出面作陪;弄得小馬跟辛辰幾乎有點兒受寵若驚,極不適應。

轉眼到了一月中旬。這天天氣陰沉,開始下起了凍雨。限於光線,拍攝只能放緩度。小李告訴他們,本地這種天氣並不出奇,一般幾天後就會過去。小馬急於早點兒完成工作回家過年,催促着趕往下一個鄉。開了一段路,司機老劉看得直搖頭,“這一帶山高路險,凝凍天氣上路太危險了,還是等一等。我們這裡氣候一向溫和,沒有嚴寒,天一放晴,路就好走了。”

他們於是在離黎平縣城大概七十公里的一個小村子裡住下。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凍雨一直不停,與雪交替下着,天氣越來越寒冷,路面迅結了反射着光亮的厚厚冰凌。老劉直叫幸運,“這要是被困在路上,才真是要命。好歹現在待在村子裡,還算方便。”

然而所謂方便也只是相對的。村子裡先是停水停電,然後手機信號中斷,在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後不久,固定電話也中斷了。

大家被困在村委會簡陋的辦公室裡,面面相覷。

小馬起初還有心情端了相機出去拍攝厚厚冰雪覆蓋的蔬菜田地、茶樹林、掛着長長冰凌的輸電線路、不勝重負倒坍的民居和高壓塔、被封凍在晶瑩冰雪內的小鳥、鞋子上綁了稻草艱難步行的返鄉民工,並且牛氣哄哄地說:“有些圖片絕對能得新聞或者紀實攝影類的獎項。”

可是日復一日,這些景象漸漸讓他麻木。更重要的是,供電、通訊、網絡全部中斷,相機電池耗盡。村子裡只有一臺柴油電機提供後備電源,但必須優先爲村民打穀子,不然日常食用都成問題,而且柴油也很快用光了。

村子裡的老人說他們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天氣,艱苦跋涉回來的返鄉客帶來的消息讓大家驚惶不安:路面冰凝結了有一尺厚,沒有任何凍化跡象;已經有大客車出了車禍,傷亡慘重’車輪纏上鐵鏈也無法行駛安全,外面道路交通完全中斷;連省城貴陽市也停電了,雷山縣城、黎平縣城更不必說‘加油站沒有油;物價飛漲。講起步行返回的艱苦行程,幾個民工全都帶着餘悸和慶幸。

小李心情尤其沉重。沒法與上級取得聯繫不說,家裡妻子還有一個月臨近分娩。他提出徒步走到黎平縣城。至少在那裡與外界聯繫的機會要多一些。交通恢復想必也是從縣城開始再慢慢延伸到下面鄉鎮村落。

小馬馬上贊成。他有標準的網絡信賴症。這樣沒電斷網的日子已經快將他憋瘋了。老劉老成持重,只愁地計算着距離和步行西藥的時間,不置可否。

如果是和驢友出行,辛辰倒願意試試徒步。可是眼下她穿着匡威的帆布鞋,衣着單薄,沒攜帶任何出行裝備,更別說那三個男人全都沒有經驗,她不打算響應這個注意。

辛辰想了想說:“小李,你在政府工作。政府會坐視下面鄉鎮市區聯絡不理嗎?”

小李搖頭,“不會。現在應急機制肯定已經啓動,各種基礎設施的搶修也應該展開了。只是天氣惡劣,度不可能快。”

“民工步行返鄉,都在縣城帶了補給。我們現在兩手空空,沒有必要的裝備。沿公路步行,八十公里至少要走四天以上。大家有把握經受得起只吃最基本的食物並在外面露營嗎?”

老劉先搖頭,“吃還好說。以我們的衣着再去露宿,肯定出人命。”

“我建議還是留在這裡,不去冒不必要的風險。”

他們繼續滯留在這個小山村裡。村支書照顧着他們的生活。儘管青菜全被凍死在地裡了,日常食物倒也沒有問題。家家都存着穀子。柴油耗盡後,就用原始的方法,把穀子倒在早已棄置的石臼裡搗,弄掉外皮以後再做成飯。村邊的引用水源早結了冰,村民索性敲下屋檐懸掛的長長冰柱化水使用。村子裡唯一的一個小賣部裡,所有商品幾乎都被他們和村民買光了。

到了晚上,再怎麼睡不着也只能早早上牀。偶爾只有幾聲狗叫,夾雜着木質屋頂在冰雪重負下出的嘎吱聲,更顯得四周一片死寂。

村子裡已經有房屋倒坍了。爲了他們的安全,村支書將他們集中到了自家。說好條件有限,只能一間房裡搭上四張臨時牀位,給辛辰在靠屋角拉一個簡易的布簾。他們自然沒有異議。晚上沒有電,他們唯一的娛樂就是喝點兒村民自釀的酒,裹着被子,百無聊賴地聊天,直到說累了睡覺。

窗外積雪反照着光線,屋子裡倒並不是絕對的黑暗。最初小馬唱着主角,吹噓他的北漂經歷和各式豔遇,半真半假,演繹得很是精彩。老劉剛開始比較內向,這幾天也開始回憶起當兵時的生活。小李生活很簡單,大學畢業後進入政府工作,到了年齡就結婚,直等着當幸福的父親。聽他們神侃,辛辰居然也一時忘了心底的煩惱。

辛辰在布簾另一邊,並不參與他們那些漸漸變得純男性化的談話。她在徒步途中早見識了比這更豪放的吹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大伯,告訴他自己的方位和下一步要去的鄉鎮,想必此地雪災引起與外界失去聯絡的情況,外面已經報道了,就算擔心,也能理解。

在手機信號中斷之前,路非仍然是隔幾天打她的電話,隨意聊上幾句。突然打不通她的手機,不知她會怎麼想。辛辰想着,又有點兒自嘲。能怎麼想呢?他那麼有邏輯的人,連她在無人區徒步時都能確定她的行蹤,從她最後報告的方位,自然也能大致推斷出她的情況,知道她不過是困在了黔東南的某個地方,等待交通通訊的恢復。

村支書隔幾天會去鄰近村子打聽消息,帶回來各種不知真假的傳聞。

“聽說一輛運送救災物資的軍用卡車滑進了山溝,車上的人都受傷了,凍了一天一夜才被搶救出來。”

“聽說縣城裡蠟燭已經賣到五塊錢一根了,取暖的木炭都脫銷了。”

“聽說全國都在下大雪,還要下一個月。”

“聽說長江都凍住了。”

幾個人全都聽得無精打采,連最後一句天方夜譚都達不到逗樂的效果了。

與外界的聯繫被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斷,獻身於孤島般的地方。在這個小村子裡,日子單調重複,一天天過去,時間卻彷彿凝固了一般。拜託辛辰靠在火盆邊看隨身帶的書。村支書說起離農曆新年還有多少天時,她才記起,馬上要到她的生日了。

想起路非那天夜裡說過的話,他們認識竟然快十二年了,對快二十六歲的她來講,接近半生。她頭一次意識到了這個時間的長度,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樣無眠的寂寂長夜,辛辰不能從過去一直想到將來。

她用了多久才走出他離開留下的巨大空洞?她頭一次正視這個問題,卻沒法去將那一個個寂寞孤獨、伴隨着夢魘掙扎的夜晚串成一個清晰的時間。

哪怕可以牽着別的男孩子的手了,她又用了多久才說服自己不去比較掌心的溫度、雙臂的力量、身上的味道?

又是到了哪一天,她才終於建立了自己的平衡,由脆弱到穩定?可以不再自傷自憐,可以坦然看任何人的眼睛,可以安心走沒走過的路,可以靜靜讓噩夢來了又走,只當是睡眠的一個附加禮物。

與他廝守去走接下來的路,這個提議註定沒法單純。伴隨着她不願觸及的記憶而來,既甘美又可怕,的確是誘惑了。真的有必要讓自己重新陷進去嗎?

村支書提供的棉被又厚又重,壓在身上,連小馬都說會做噩夢,更不用說一向多少有點睡眠問題的辛辰。她多半會在夜半最寂靜的時分突然驚醒,聽到布簾另一邊傳來老劉師父的沉重鼾聲才定下神來。而做的夢卻讓她自覺窘迫。也許是睡前想得太多,路非時常進入她的夢境,恍惚之間,彷彿重回了瀘沽湖邊的臨湖客棧。

她一直拒絕回想那晚的細節,然而一夜貪歡,留下的記憶竟然不是一點兒簡單的快樂就可以一帶而過的。

她只能挫敗地想,是她自己輕率的行爲把兩個人維繫得更緊了。

在村子裡一住就將近半個月,總算這天村支書帶回來一個好消息,“鄰村已經有電力搶修工程車開了進去。村民都幫着搶修供電路線了。下一步就要到我們這個村子來。我得趕緊通知大家。”

小李聽得精神一振,“我們可以搭他們的車回去。”

又等了兩天,供電局的車纏着防滑鏈緩慢開了進來,和村民一塊兒重新樹起電線杆,接通線路。供電卻並沒能馬上恢復。剛好他們帶的搶修物資用盡,也要返程。小李出示工作證以後,司機同意帶他們回去。

幾個人和村支書告別,擠上了車。一路仍是冰天雪地。工程車艱難緩慢地駛回了黎平縣城。他們到政府招待所住下。

縣城的情況比下面鄉鎮略強一些。備有電機的單位每天至少幾個小時的供電與正常上班。通訊已經恢復。幾個人火與家裡打着電話,幾乎喜極而泣。

辛辰撥打路非的手機,提示他不在服務區。她也沒在意,趕緊借光給自己的手機充電。幾個人聚在一起,開始商量接下來怎麼辦。小李已經跟領導取得了聯繫,各政府部門目前都忙於救災,顯然再沒辦法管拍攝畫冊這件事了。而且氣象部門警告,雨雪天氣仍將持續。他建議明天聯繫車子回凱里,等春節過後再繼續工作。辛辰和小馬也跟嚴旭暉通報了情況。嚴旭暉接到他們的電話大大鬆了口氣,自然沒有異議,讓他們只管安心回家過年。

他們又在縣城等了一天,才搭上車返回凱里。小李急奔回家探望妻子。當地政府調派了另一輛車,送辛辰和小馬去貴陽。他們這才知道,這次雪災範圍之廣,波及了中國中部和南部地區,貴陽機場只有在經過除冰後才能間斷開放。小馬回家,辛辰在機場再苦侯近一天,終於登上了返鄉的飛機。

降落到她出生的城市時,她驚異的現,這裡也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北國景象。坐機場大巴進城,沿路只見厚厚的積雪被鏟開堆放在道路兩旁,遠遠近近的屋頂都是白茫茫的,看上去簡直不像她出生並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城市。

辛笛住的院子裡有小孩在在打雪仗。辛辰下出租車,迎面便是一個雪球扔了過來,砸在她肩上。幾個孩子哈哈大笑。她自然不惱,只笑着抻掉。

上樓後,她拿鑰匙開門,分別給大伯和辛笛打電話。辛開明鬆了口氣,“總算趕上回家過年了,還不錯。你爸爸應該再過幾天可以回來了。好好在家休息。晚上和小笛一塊兒過來吃飯。”

辛笛的反應是一樣的,“總算回來了。我打電話把嚴旭暉罵得狗血淋頭了,居然派你出這種差。”

“喂,小心砸我飯碗啊。”辛辰好笑,知道嚴旭暉在辛笛面前向來沒有招架之力。

“他也嚇着了,天天跟我通電話彙報瞭解到的情況。這次你好像在貴州待了快一個月了吧。”

“是呀,能這麼順利回來,已經很走運了。”

“那倒是。索美的業務人員在南方各災區滯留的時間都長得可怕。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和維凡回家接你。”

放下電話,辛辰去洗澡換衣服,然後走到陽臺上看向樓下。放了假的小孩子們仍在雪地裡起勁的玩着。她想起小時候,幾乎沒見過這麼大的降雪,偶爾雪能下得堆積起薄薄一層就算得上驚喜了。

那時他們也是這麼嬉鬧,到處收集積雪,滾雪球打雪仗,玩得不亦樂乎。她曾在院中那兩棵合歡樹下,追着路非,試圖將雪塞進他衣領裡,而他握住她赤紅的手,就如她此時對着這些孩子一般,縱容的笑。

一回到這裡,回憶就自然浮現,她卻並不覺得困擾了。如果連這樣的回憶也沒有,她的生活真正成了一片空白。

她拿起手機再打路非的電話,這次聽到的是關機的提示。

過了幾天,辛開明帶着白虹回來,住在大哥家裡,受到了熱情接待。雪一時停一時下,直到春節前慢慢停下來,這次罕見的雪災才告一段落。假期在吃喝玩樂中度過,然後各自買返程的機票。

辛辰到機場時,接到了路非的電話。他的聲音顯得很遙遠,“小辰,現在在哪兒?”

辛辰這段時間打過兩次他的電話,全是關機。辛笛閒聊時說其他,“不在本地,應該去父母那兒過年了吧。”回家過年需要關掉手機嗎?她有隱隱的疑惑,可是也實在沒立場細究。

“我在機場,馬上回北京。”

路非“哦”了一聲,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好,我們回頭再聯繫。”

再聯繫時是幾天之後,不過是簡單交談幾句。路非沒有問起她在貴州一個月的生活,也沒有提起自己的去向,辛辰自然也不問。

工作室的工作在節後排得滿滿的,經常還要加班。忙碌的時間總是過得匆忙些。等辛笛來北京參加每年例行在三月底舉行的服裝博覽會,辛辰才驚覺,北國春來遲遲,這個漫長而嚴寒的冬天也終於結束了。

四年前,她就是這個時間來到北京找工作,又在漫天風沙中匆匆離開。

四年的光陰流逝、季節更替,青春縱然沒有彈指老去,也蛻去了最後一點兒天真。這個城市天氣仍然乾燥,天空仍然灰濛濛的,可是據說這兩年已經比較少見那樣的沙塵暴了。

她終於在這個城市待了下來,上班、下班、與同事出去娛樂、認識新的驢友做短程徒步,過着平靜的生活。

辛辰和辛笛約地方吃飯。辛笛談起路非,“他的工作似乎很忙。我也好久沒看到他了。通電話時經常說在出差。”

辛辰與他的電話聯繫不算頻繁,並不接這個話題。

“你原來住的地方已經開始動工打樁,修建購物廣場了。我還打算去投資一個鋪面,以後出來做工作室。鋪面中接比較高端一點兒的禮物設計定製。”

“這和你的工作衝突嗎?”

“我和老曾談過這個構想。他也初步同意等我將這一季設計完成以後,辭去設計總監的職務,以工作室的名義承接每一季服裝的設計。這樣我能擺脫行政事務,對設計的把握程度和自由度會高很多。”

辛辰知道辛笛想成爲獨立設計師不止一天兩天,但她父母一直反對,“你打算怎麼跟大伯大媽說?”

“我先不跟他們說,”辛笛顯然將這件事謀劃已久,輕鬆的說,“反正我會跟索美簽訂合同,提供他們要的設計,這一點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只是成立工作室和投資鋪面需要錢,我的錢全在我媽那兒,有點兒麻煩。維凡倒是支持我的決定,說願意跟我一塊兒投資。我還沒決定要不要跟他攪在一塊兒。”

“我手頭有拆遷款沒動用的,你要用,只管跟我說。沒結婚前,跟男人經濟上有來往是不好。”

辛笛笑着拍拍她的手,“嗯,辰子,我知道。我再考慮一下,需要跟你開口的時候不會客氣的。其實,”她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點兒,“他跟我求婚了。”

辛辰有點兒吃驚,饒有興致的看着堂姐略微紅了的臉,“你同意了嗎?”

“當然沒有。老實講,他很好,我跟他相處的很開心。我怕真結了婚,倒沒現在的默契了。”

“你不會是覺得婚姻就是愛情的墳墓吧?”

“愛情會不會葬送在婚姻裡我不清楚,至少婚姻代表承諾和責任吧。我只覺得,結婚這件事就跟當設計總監似的,只是名頭好聽,說出去再不是大齡剩女,能對父母和好奇人士有個交代罷了。可相應的也會多了好多事,讓兩個人相處得不再單純,而且免不了耽擱我做設計的時間和精力。”

辛辰啞然失笑。她想,戴維凡大概萬沒想過,把婚姻捧到一個女人面前卻沒受到重視的可能。看來他要做的努力還真不少。而她的堂姐在享受愛情,這就足夠了,“婚姻是怎麼回事我沒概念,不表意見。反正你要用錢就只管記得來找我。”

小馬在黎平鄉村拍攝的照片投遞出去,果然如他預期的那樣,得到了一個頗爲重要的社會紀實類攝影獎項,一時頗爲意氣風。嚴旭暉當然也忙不迭將這個獎項增加到工作室的宣傳資料上。在承接的廣告拍攝結束後,嚴旭暉派小馬繼續去黔東南完成剩下的拍攝工作。這次辛辰手頭工作很多,他帶了專職攝影助理過去。

半個多月後,小馬完成拍攝回來,將圖片資料交給辛辰處理,“這次雪災影響真大!據說部分偏遠山區到這個月才完全恢復供電。”

“是呀,那邊與外界聯繫的路只有一條,維修起來確實困難。不知道我們待的那個村子現在怎麼樣了。”

“我把錢帶給村支書了。”小馬出前,辛辰交了兩千塊錢給他,託他帶過去捐給他們住了半個來月的倒塌的村民。他還讓我謝謝你呢。哦,對了,我們走的第二天,有人到村子裡去打聽過你。”

辛辰一怔,“誰啊?”

“是運送救災物資的軍人,說是受人之託,沿路打聽到那個村子,一定要找到你。老書記還挺八卦的,刨根問底才知道,原來我們走之前一個禮拜吧,前面山溝不是翻了輛卡車嗎?那輛車帶進來你一個朋友。他們受傷後被送去縣城搶救。你朋友在醫院裡還是不放心,又託後一批進來的人找你,想帶你出去。”

小馬走開以後,辛辰對着電腦呆住了。她頭一次在工作時間完全陷入了非工作狀態,神思飄蕩,心亂如麻,卻完全不知道想到了哪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她心頭回響:他曾去找她,他們曾近在咫尺——在山村,隔一座山頭;在縣城,隔幾條街道。

過了不知多久,她拿起手機走到樓梯間,撥通路非的號碼。路非的手機轉入全球呼狀態。她只能回來,收攝心神繼續工作。到了快下班時,路非才給她回覆電話,“對不起,小辰,我剛開完會。”

她卻不知道說什麼了,握着手機不吭聲。路非疑惑的說:“小辰,怎麼了?”

“你傷到什麼地方了?現在怎麼樣了?”她聲音沙啞的問。

路非也怔住,停了一會兒才說:“早沒事了。”

“爲什麼不告訴我?”

路非顯然給問住了,又停了一會兒,“已經過去了。”

這個回答這個回答激怒了辛辰。她深呼吸了一下,語調平平的說:“過去了就好,希望你完全康復了,再見。”

下班出來,小云興致勃勃問辛辰:“五一打算去哪兒玩?”

她心不在焉,“三天假,能去哪兒?也許去古北口金山嶺長城走走。”

她在一次週末周邊徒步中巧遇了去年同遊滇西北的領隊老張,談起居然沒正經去長城看看。老張大笑,說去他說的那條路線徒步,看得到比較完整的一段長城,遊人相對較少,風光也不錯,可以借宿農家,兩天時間足夠。

小云大搖其頭,“我實在理解不了驢子的快樂,還是做一頭豬比較好。”

她被逗樂了,“再見,快樂的豬。”

到了假期那一天,辛辰早起,背上輕便揹包到了東直門,在那兒與老張和其他人碰面,準備乘長途汽車到密雲,再在那兒換車前往古北口。

老張正與他們講着去年從瀘沽湖徒步去亞丁的那段行程,“在達克谷多埡口趕上大冰雹,然後是一夜暴風雪。哥哥我差點兒把命丟在那裡,算是徒步生涯最驚險的一次了。”

有嬌俏的女孩一臉嚮往,“多難得的體驗。”

老張苦笑,“小妹妹,你要在那兒就不會說這話了。凍傷可真不是好玩的。我們算走運,找到了宿營地。儘管四面漏風,也比在外面雪地裡扎帳篷強。聽說往年有驢子在那條路上凍得要截肢。”

辛辰手裡拿的水瓶一下掉到了地上。旁邊有人拾起來遞給她,她機械的說聲:“謝謝。”

老張清點着人數,“差不多來齊了。上這趟車吧。”

大家魚貫上車,辛辰突然說:“對不起,老張,我不去了。有事先走。再見。”

第二十六章你始終在我身邊

(他們所求的,大概不過是和時間抗街,努力將無情的歲月流進試圖衝劇帶走的那段感情固執地握在掌心。)

辛辰買了最近一趟航班的機票,用最快的度趕到機場。坐到飛機上,聽到播音提示關手機系安全帶,她機械地拉過安全帶,好一會兒纔對上去扣攏,這才驚覺手抖得厲害。

她心內念頭亂紛紛地翻涌,卻根本不敢說服自己冷靜下來細想,全程坐得筆直地看着前方某個地方出神。旁邊的旅客是個中年男士,看身邊年輕女孩擱在扶手上握得緊緊的手和僵直的坐姿,心生憐意,安撫地說:“小姐,你是頭一次坐飛機嗎?不用緊張,放輕鬆會好受一些,再過大半個小時就到了。”

她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哦,謝謝。”

任那人再搭汕別的,她都沒心情迴應了。

好不容易捱到飛機降落,她匆匆下飛機,出來上了出租車。司機動車子,問她上哪兒。她一下頓住,猶疑一會兒才說:“師傅,你先上進城高再說。”

快要下機場高了,司機剛要開口,辛辰報出了一個湖畔小區的名字。司機依言打方向盤,轉向另一條大道。

小區門口保安問他們去哪兒,她不假思索地報出了房號。

保安遞給司機臨停卡放行。她指點司機開到了那棟別墅前,付錢下車,在院門前停住腳步。

站了好一會兒,她試着推一下院門,裡面上着閂。她遲疑一下,伸手進去抽開門閂,順着青石板走進院子。

天氣晴朗,陽光透過樹蔭灑下來,在地面投下不規則的光斑。看得出這裡已經裝修好了。對着院門的客廳窗簾低垂;庭院更是經過細心規劃,用青石板鋪出窄窄路徑;院子一側、種的是她熟悉的合歡樹,羽狀樹葉繁密地俏展着;沿着強爬着凌霄與牽牛花;從她那兒搬來的花卉有序地放在鐵藝花架上。月季、石榴與天竺葵怒放着:薔薇己經萌了花苞、盛開應該就在這幾天了。

合歡樹後面是一間半開放式的陽光室,擺着藤製沙與小小芝藤製圓桌,圓桌上放着一副國際象棋。路非正坐在沙上,對着面前的棋局出神。

她站住,並沒出聲音。路非卻似乎突然心有所感,回過了頭,有些驚異,隨即臉上現出笑容。他伸手拿起旁邊的一個手杖,站起了身,“小辰,你怎麼來了?”

他穿着白色T恤、灰色運動長褲和一雙cRocs帆布鞋,左手擺着手人手杖,步子緩慢地走出來。

辛辰擡手捂住自己的嘴.將尖叫堵在了口腔內,驚恐地看着他。她幾乎不能正視眼前這個情景,想要拔腿轉身跑開,遠遠將這一切甩在身後,可是她沒法邁步。只一動不動站着。

路非走下陽光室前幾級臺階,“快進來,小辰。”

辛辰呆呆看着他,手仍捂在嘴上。

“怎麼了?不舒服嗎”

辛辰放下手,嘴張開又閉上,終於努力開了口,“你的腿,路豐,你的腿……”她的聲音沙啞哽咽得沒法繼續下去了。

路非連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別怕。只是骨折,已經快好了。”

這句話砸得辛辰好半天消化不過來,失魂落魄地站在原處。路非牽着她走進了陽光室,再替她卸下身後的揹包,讓她坐到沙上,她仍然處於直愣愣的狀態。路非在她身邊坐下,將手杖擱到一邊,伸展着雙腿,擡手摸她額頭,哪裡都是冷汗。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要不要喝點兒水?”路非擔心地看她,伸手去摸手杖又準備站起來。

她的手閃電般按到他右腿上,“你別動。”馬上又縮回手,“對不起,按疼了嗎?”

路非現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小辰,你按的是我的右邊大腿,那裡沒事。我只是左邊小腿脛骨和腓骨骨折,而且早就用鋼釘固定,己經快復原了。”

辛辰定定看着他。從知道路非去黔東南找他受傷以後,她內心一直充滿無以名狀的惶惑驚恐,只努力壓制着自己不去細想。

然而從北京東直門那裡開始,一直到剛纔站在院門外,盤桓在心頭的亂糟糟念頭突然清晰地一條條涌上來:車禍、雪地凍傷、失溫、截肢?……本來具備的戶外知識與悲觀的聯想糾纏在一塊兒無法擺脫,一路上已經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再看到他拄着柺杖出來,心神震盪,實在不能一下子恢復鎮定。

她努力調整呼吸節奏,等到自認爲能正常講話了纔開口好,“快復原了嗎?那就好,記得按時到醫院複查。鋼釘好像過一段時間得取出來吧?鍛鍊行走的時候,腿不要負重用力。”

她的聲音平板沒有起伏.路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這和大夫講的倒是一致想不到你醫學知識也很豐富。”

“徒步必須知道各種意外的處理辦法啊。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站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揹包。路非按住她的手,她突然不知哪裡來了怒氣,不假思索地狠狠推開他的手,一把拿起包。然而路非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失去平衡跌進了他懷中,還來不及吃驚生氣,馬上叫道,“你的腿,有沒壓到?”

路非淡淡地說:“都說了大腿沒事。不過你別亂動,可能會牽動傷處也說不定。”

辛辰頓時老老實實待在他懷裡,一動也不敢動。路非抱緊她,下巴貼在她頭上,良久,輕輕嘆息了一聲,“你是在擔心我嗎,小辰?”

辛辰不吭聲。

“我沒事,別害怕。”

她的聲音從他懷中傳出來,:“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怕你擔心,不想你覺得內疚。我本來準備能夠丟掉柺杖以後,再去北京看你。”

“我爲什麼要內疚?”,辛辰一下提高了聲音,“關我什麼事?”

“是呀,不關你的事。”路非努力忍着笑,好吧,我是不想這個樣子出現在你面前,讓你嫌棄我是傷殘人士。”

辛辰氣餒,悶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真是不講理。”

路非嘴角含着愉悅的笑,並不說話。他沒法告訴她,其實從去年再見面以後,她一直表現得太過講理,他享受她剛纔那個突如其來的不講理?

“跟我講講當時的情況。”辛辰在他懷中小聲說。

“我坐上了運送救災物資的軍用卡車,從廣西那邊開過來,一路走得很慢,都還算順利。到了那段路,剎車系統突然出現機械故障,司機經驗很豐富,打方向盤做了代價最小的選擇。車子滑進山溝側翻了,我和司機,還有一個士兵坐駕駛室裡,都受了傷,不過都不算重,只是氣溫低點兒,比較難受。好在運送的救援物資裡有大衣,我們取出來裹上,也能撐得過去。電臺聯繫車隊以後,救援趕來。你看,一點兒也不驚險,肯定沒有你在徒步途中遇到的狀況複雜。”

他說得輕描淡寫.辛辰驀地從他懷中掙脫,並不直起身,伸手播起他左腿運動褲的褲管。小腿上的縫合傷口,並不是規則的一長條,而是猙獰蜿蜓,中間有枝節伸出去,從膝蓋下一直延伸到接近足踝的位置。她的指尖遲疑一下.輕輕觸上去,凹凸不平的傷痕帶着溫熱的肌膚質感。有幾處皮膚顏色明顯較深,看得出是凍傷留下的痕跡。

“是開放式骨折嗎?”她知道這不是他說的脛骨和腓骨骨折那麼簡單。幾年的徒步和出行,她見識過各種憊外,還曾認真收集外傷處理資料,也確實派上過用場。

“有開放式傷口。不過你看,真的沒事。我春節過後就開始上班了。”他沒提起,在醫院裡秘書已經在他病牀旁念文件給他聽,他一出院就開始坐輪椅去公司工作。

卡車側翻時,路非的左腿被卡住.另一士兵腦震盪昏迷,司機傷得最輕,只額頭被玻璃割破,皮肉外翻,血流滿面。他把他們一一拖出駕駛室,翻出急救包進行緊急處理,割開後車廂打包的物資,拿出棉大衣蓋到他們身上。路非強忍着痛,替他揀出傷口上的碎玻璃屑,幫他包紮。

求救信號很快被收到,只是限於路況,救援到來時已經是十八個小時後。他被送到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左脛骨中段開放性骨折、左脛骨平臺粉碎性骨折,左膝骨下段骨折、兩處開放式傷口、失血,再加上面積不算小的凍傷。在當過醫院清創、做支具固定,他一直焦灼地等待着消息,等到終於聽到辛辰己經從小村,與他待在一個縣城內,才鬆了口氣。

他隨即被送往鄰省軍區醫院,動了手術,植入鋼釘固定。母親趕到醫院探護,質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遠離他工作的省份並受傷那邊,他坦白講:“我女朋友被困在那邊,我想去接她出來。”

母親惱怒地看着他,“你父親這會兒忙得焦頭爛額,沒空來教訓你.可你是快三十歲的人了,還需要我說你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嗎?”

“所有應該做的事我都做了,所有不應該做的事我都盡力避免,可是,那好像只讓我活得正確,並不能讓我快樂。”

“這叫什麼話?”

他只笑着拉住母親的手,“媽,我以前讓你操心過嗎?”

“那倒是沒有。只是開明的侄女出現後,你變了,不然不會幹出取消婚約那種事,更不要說這次差點兒送命。”

“沒那麼嚴重。而且上次我就跟您說了,我做的那些事,跟小辰沒有關係。她現在獨立生活能力很強,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要知道我去找她,說不定反而會嫌煩。”

“她都沒來看你,你說你這是爲了什麼?”母親到底是心疼他的,看着他的腿,眼中有了淚光。

“不用讓她知道。”他當然拒絕拿自己的傷勢來挾持她。

他母親搖頭,知道再說什麼也是枉然了,“你這孩子,從小理智,我總當你不會做傻事,唉…”

他微笑不語,心裡想的卻是,一個一直理智生活的人,有時做了理智以外的傻事,內心才能平靜喜悅。

路非只覺得涼涼的指尖順着傷痕撫到足踩處停住,她俯着身,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指尖的輕微顫抖。他拉起她,將她重新抱進懷裡,她伸手環抱住他的腰。

“你要是因爲這個原因出了挽回不了的事,”想到這個可能,辛辰禁不住打個寒噤,“你讓我怎麼辦,我會永遠也不原諒你。”

“只是一個意外,別想太多了。我並沒有把自己弄殘讓你永遠記住我的打算,如果不是天氣和路況太惡劣,根本不會出事。”

她低聲問:“你幹嗎那麼傻,非要跑去找我?不過是交通通訊暫時中斷,我又不失陷進了無人區。再等幾天,我不是好好地出來了嗎?”

“我不能等阿。你最後一個電話之說你要趕往一個偏僻的鎮子,我仔細看了地圖\天氣預報,不能確定你是已經平安到達了,還是被困在路上。而且,”他停一下,輕輕撫摸她的背,“那會兒你的生日也快到了。”

辛辰又惱火了,努力控制着自己,“這算什麼理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不在乎過生日,一個生日有什麼大不了的,值得你冒那個險。”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我錯過了你太多了,小塵,不能再讓你一個人困在雪地裡過那個生日。不過我還是粗過了,有些事,真不能強求。”

路非聲音中隱約的蒼涼之意讓辛辰默然。

那一天、她正在小村子裡.意識到生日悄然來臨.對着火盆中紅紅的炭火,回想十二年裡他們在一起和錯過的日子,帶着仿徨和不確定,火光將她的臉映得透出微紅。她卻一點兒沒想到、他被困在離她只有十多公里的山溝中。

小時候.爺爺奶奶和父親自會在她生日這一天給她買來禮物,父親還幾次帶她去最好的酒店吃蛋糕慶祝。然而十四歲之後,她對這個日子突然變得淡漠。路非頭一次提到她生日時、她馬上聯想到他聽到哪天是她生日時的情景,頓時臉色蒼白。

那個隔着盛夏午後陽光與她對視的女人,叫她辛辰,一一說着她的出生日期、她出生那天的天氣、她的體皿、她的血型、她右邊腳心的紅痣?試圖叫她信服。

其實她並不裕要那些佐證,當那個女人凝視着她,說“我是你媽媽”時,她就明白,那句話是真的。

那句話也讓她終於知道、再怎麼快樂輕鬆,她與其他孩子也是不一樣的。在那之前,她在大伯家住着,看到大媽夜夜進來給堂姐辛笛蓋好被子,多少有點兒莫名的羨慕。

母親從她出生時就不存在,她的生活有一個隱形的缺口;而母親又在一個夏日突然出現、然後無聲無息消失,留給她的只是從此糾纏不去的睡眠障礙。那個缺口變得明晃晃、再也不能忽略不計了。

她不去想那些,對路非搖頭.“我不要過生日。帶我去看電影吧,出去玩,只是不要提生日、不要蛋糕、不要蠟燭、不要禮物.通通不要!”

路非竟然馬上理解了她,憐愛地摸她的頭,輕輕點頭。他再沒對她提過生日。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這一天,他總會擠出時間,趕到她身邊陪她度過。

他盡力縱容呵護粉她偶然流露的脆弱,可是他又怎麼能知道,她的不安全感一直在放大。

父親被人指控時,她親眼看到檢察機關將他帶走接受調查.哪怕被大伯抱住安慰也沒辦法止住她狂亂的恐懼。她只怕又一個缺口出現然後擴大,自己的生活分崩離析,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到路非離開時,她的所有反應全是絕望。蠻橫地不肯放手,狠狠的揮起利爪抓住他的心,只希望讓他嚐到與自己一樣的痛。

可是再怎麼樣,他也離開了。

的確有些事是註定沒法強求的。她只能學會面對自己帶着缺口的生活,一點點修補,一點點長大。

別人無法代替她經歷這個過程。

終於她能平靜看待一切了。生日對她來講,變得只是尋常日子,也許陰鬱,寒冷;也許會有一點兒久違的陽光;也許與她出生那天一樣,下着小小的雪——都沒有關係,只是漫長冬季中的一天。不管是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城市,還是在偏遠鄉村簡陋的屋子裡,不管身邊有沒有他,她都能接受又長大了一歲。

然而,隔了這麼長的時間,他仍然記得,這一天對她有別樣的含義。就像她始終記得,他在她十四歲那年給她的第一個擁抱。

陽光透過屋頂的遮陽簾斜斜照射進來,光束中有無數細小灰塵飛舞。天地不過是萬物逆旅,光陰送走百代過客,浮生若夢,爲歡幾何?生於這塵世人海,每個人又何嘗不像塵埃在陽光中浮沉。

沙子會從指縫中慢慢滲出,回憶會在心底一點點沉澱,可是,畢竟還有一些東西留了下來。

他們所求的,大概不過是和時間抗衡,努力將無情的歲月流逝試圖沖刷帶走的那段感情固執地握在掌心。

陽光室正對着院子,滿眼的奼紫嫣紅,繁花似錦,撲面而來。辛辰看着陽光室內一角擺放的那盆文竹,“好像又長高了。以前在我那兒時,別人都不相信文竹能長這麼高。”

“物業的園藝師傅也說他頭一次看到長得過一米的文竹。”

辛辰看向面前的棋盤,伸手拿起其中的黑象,觸摸角上那個小小凹痕,“你和呂師傅的孫子搶象棋嗎?”

“那天我下樓去,買了變形金剛和他交換,他明顯更喜歡我的禮物。”

辛辰凝視她曾無數次摩挲的棋子,微微笑了,將它放回原位。

“坐在這裡看花真不錯。”

“對,我喜歡這個設計,冬天這裡還能當溫室花房用。我現在算一個不錯的園丁了,把你留下的花都照管得不錯。看見院子裡這棵樹沒有?”

“合歡樹,我很喜歡。”

“我也喜歡。我特意從林場挑了一棵移種過來,下個月應該就會開花。從春天到現在,看着這些花一樣樣開放,好像你始終就在我身邊。”

“路非。我不是那個抱着合歡樹搖的調皮小女孩了。”

“我知道,小辰。”

“如果你覺得,你能接受一個對感情不能確定,總是心懷猶疑的女朋友,我們試下重新開始吧。”

“好。”

尾聲愛之喜悅

(站在帶着寒意的瑟瑟風中,聽着這充滿快樂、喜悅與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個和煦春日、那個明媚笑容。)

“對了,路非,你還保留着那個信封嗎?”

辛辰現在正與林樂清在捷克旅行。每天例行會在差不多的時間打電話給路非,臨到快說再見了,她突然這樣問。

路非知道辛辰說的是什麼,那個寫有辛辰母親地址的信封,已經被他收藏十二年之久。

“當然留着,怎麼忽然想起這個?”

辛辰沉默一下,笑了,“也許是因爲捷克與奧地利緊鄰,也許,”她的聲音從手機聽筒中低低傳來,“是因爲那天你對我說的話。”

她同意與路非重新開始,但仍然堅持留在北京工作。她的理由很簡單,“工作做得還算順手,總得有頭有尾做一段時間。我再這麼甩手一走了之,真是在哪兒都沒信用了。”

路非承認她說得有理,但同時清楚,這至少不是她不願意回來的最重要理由。她保持着謹慎的態度,不肯走得過快,他能理解,也願意享受與她重新接近的過程。

他提出週末過去看她,她連連說不,“你的腿目前出差都不合適,還是等我抽時間回來。”

她的確兌現許諾,在一個週六的早上回來,直接到他的住處,給了他一個大驚喜。可惜他手機響個不停,晚上還有應酬必須出去,到深夜帶着倦意回來時,辛辰已經躺在牀上睡着了。

他坐在牀邊久久看着她的沉靜安詳的面孔,覺得歉疚,而第二天她醒來時的若無其事,更讓他不安。

投資公司業務拓展順利,當路非的工作日益繁重。他慢慢可以丟掉手杖後,馬上接手了一個去北京出差的工作。腿上的鋼釘在過安檢時出異響,工作人員免不了要出動手持金屬探測儀對他上下探測,甚至手工人身檢查。他一向有潔癖,迴避與陌生人的身體接觸,但也只好忍受這個過程。

辛辰看到他時時開心的,可他提到他姐姐路是這會兒也在北京公幹,有意約了姐姐一塊兒吃飯,她就遲疑了,停了一會兒才說:“還是下次再說吧。”

路非不願意逼迫她,點點頭,“好,接下來我應該還會經常來這邊出差。”

“我計劃下個月趁休假去一趟捷克,已經辦好了簽證。”

路非有點兒爲難,“下個月我得重點跟進收購湖南一家公司股份的工作,恐怕抽不出時間陪你去。”

“不用你陪啊。我跟樂清約好了,行程、酒店、機票、車票全預定好了。”

他不覺苦笑,攬過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的計劃里根本沒包括我,對不對?”

辛辰笑着搖頭,坦然地說:“你過個週末都不的安寧,手機開了就不停響,出去旅行大概也惦記着工作,只會辜負景色浪費錢。”

他承認她說的不無道理。當然,她再不是那個挽着他胳膊不肯放開的小女孩了,可是她這樣理智的態度讓他無法不感嘆。他溫和地笑,“小辰,我們這樣,能算戀愛嗎?”

辛辰卻怔住,眼神黯淡下去,良久不語。

“你知道我不是抱怨,也不想逼你,但這樣分居兩地各行其是,無助於我們拉近距離。如果你決定以後就留在北京工作,我會重新考慮我的工作安排。”

“等我回來,我們再商量這件事,好嗎?”

辛辰去過的地方不算少,但她以前旅行的地方全是野外環境,除了出生長大的地方、昆明和現在生活的北京,她對其他城市沒有多少概念。

對捷克的嚮往源於網上偶爾看到的一篇配了許多照片的遊記,其中一張是從山頂俯瞰布拉格全城,在黃昏時分的夕照映襯下,那些起伏有致、紅黃主色相間的建築,看上去甚至有些擁擠,卻帶着溫暖怡人的金色調,讓她心中一動。

真的站到這個城市了,她完全不後悔這次旅行。

八月下旬仍是布拉格的旅遊旺季,辛辰與林樂清從布拉格城堡出來,相視而笑。遊客多自不必說,還有來自臺灣、江浙一帶的旅行團,在打着小旗、拿着嘰裡呱啦的小電聲喇叭的導遊帶領下,一本正經地參觀,實在有點兒煞風景。

布拉格城市不大,地鐵路線簡單,只要稍微做點兒功課,其實是個非常適合行走的城市。

林樂清學建築設計,沿路如數家珍般給辛辰介紹着城裡的各式建築風格:羅馬式、哥特式、洛可可式、文藝復興式……全然不管她似聽非聽。

街頭的老人與風琴,舊城廣場上吹薩克斯的藝人,伏爾塔瓦河的平靜流水,草坪上悠然享受日光浴的女郎,舊城區蜿蜒曲折的巷陌。略有破損的磚石鋪就的街道,磚縫裡的青苔與細碎雜草,昏黃搖曳的街燈燈光,有軌電車,馬車……這些景緻讓人全然沒有走在陌生城市的緊張感,不用看地圖,心情愉悅輕鬆。

辛辰每天與路非通一個電話,談的大半是瑣碎的見聞。

“布拉格市內白天開車也必須開車燈,真怪。”

“景點的水好貴,一瓶五百毫升的純淨水,要價十五克朗,摺合六塊六人民幣。”

“我和樂清在肯德基喝八克朗可以無限量續杯的紅茶,灌飽才走人。”

“路過一個垃圾房,門上居然是現代派的雕塑,實在是藝術得奢侈。”

“不知怎麼的,看到那麼雄偉華美的聖維特大教堂,忽然想起在獨龍江山區路過的簡陋鄉村教堂。可惜那次沒聽到傳說中的無伴奏的天籟唱詩。”

“gou1ash(一種菜式名稱)的味道還行,就是這詞容易讓人聯想,哈哈。”

“夜晚查理大橋上有很多接吻的情侶。”

路非每次接她電話,都聽得認真而開心,嘴角微微含笑。尤其這一句,更是讓他神馳。他出差去過不少國家,向來對遊覽沒有特別的興趣。可是握着電話,他不能不想,如果此時陪她站在夜色下的查理大橋,而不是對着桌上堆積的文件,該是何等暢快。

“我明天會去湖南出差。”

“我和樂清明天乘大巴去ceskykrum1ov,據說是非常美的小鎮。”

路非呻吟一聲,“你對一個沒有休假的人說這些,太不公平了。”

辛辰輕聲笑,“工作狂是不抱怨的。”

“我不抱怨工作,只抱怨不能陪你去查理大橋。”

辛辰咳嗽一下,帶着笑意彙報,“對了,樂清在那裡有豔遇。一個漂亮的東歐女孩搭汕他。我是一個人先回的酒店。”

電話裡已經傳來樂清的抗議,“不要聽合歡亂講,我只跟她喝了杯酒而已。”

路非被逗得大笑。

辛辰與林樂清乘大巴到了ceskykrum1ov,一個遠離布拉格,只有一萬四千名居民的偏遠小城鎮。這裡是揹包客喜歡的地方,幾乎是一個微縮的布拉格,有哥特式的建築、便宜的啤酒、熱鬧的酒吧。清澈的伏爾塔瓦河如同馬蹄形繞城而過。他們網上預訂了背街的鄉村旅館,白牆紅頂的房子,窗臺上掛着花箱,種着各式盛開的鮮花,房間整潔溫蕃,窗外更是一個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園式庭院,非常有家居氣氛。

小城從一端步行到另一端只需要十分鐘。除了一塊兒去古城堡參觀,他們決定各自行動。林樂清拿了相機去拍各式建築,辛辰興之所至漫步而行。

隨處都可見衣着隨便甚至赤膊而行的遊客,河上有人興致勃勃劃橡皮艇.河邊有人就地躺下,將腿聾拉在岸邊曬太陽呆,人來人往,熱鬧卻並不擾攘。辛辰以前習慣大步疾行,不愛無所事事地閒坐,來到這兒卻被所有人的閒適感染,分外放鬆,走走停停,隨意在露天咖啡館的木椅上、小巷臺階、河岸邊石凳休息。

有男人來與她搭仙,不過她英語平平,更無意與人閒聊,都只笑着搖頭。偶爾一個糾纏不去的,並不討厭,只是在她身邊坐着,翻本旅行對話手冊出來對她嘮叨,一時日語,一時中文,彷彿做會話練習。林樂清剛好轉過來,手搭到她肩上,對那人一笑,那人便也知難而退了。

“我要告訴路非,他該急得睡不着覺了。”林樂清坐到辛辰身邊,一邊擺弄相機,一邊說。

辛辰只看着方磚路上一個小女孩出神。她看上去大概一歲多一點兒,細軟的淡栗色頭被風吹得飄揚着,雪白的皮膚,一雙灰藍色的大眼睛幾乎與小小的臉蛋不成比例,樂呵呵地舉着胖胖的小手向前走,步履蹣跚卻毫不遲疑,撲向蹲在她前面的母親。另一個男人在一邊含笑看着。辛辰拿過林樂清手裡的相機。迅調整焦距光圈,連拍了幾張,幹好撲捉到小女孩撲入媽媽懷裡相擁的瞬間,和毛茸茸的小腦袋擱在媽媽肩頭路出的頑皮笑容。

林樂清接過相機,看得讚歎,“這幾張拍得真好,背景虛化得恰到好處.角度神情都無可挑剔。”

他站起身,拿相機走過去給那個站着的男人看,那女人也抱起女兒細看着,開心地笑。交談幾句,那男人拿出紙筆寫了點兒什麼遞給林樂清,然後轉頭隊一直坐在遠處的辛辰揮手致意,她也笑着對他們揮揮手。

“他們很喜歡這幾張照片,讓我謝謝你,給了我郵箱,請我回頭給他們。”樂清坐回她身邊。

辛辰微笑不語,如果只她一個人在這兒,她不會主動拿相機去給別人看,她迴避着跟人加深聯繫的機會,寧可與陌生人結伴而行,去少有人生灑的地方徒步。現在置身如此溫暖的風景中,她突然悵然若失。

那個年輕母親抱衡女兒,丈夫的手搭在她腰際,一家三口依偎着。一邊交談一邊慢慢走遠。陽光下他們的身影鍍着與這個小鎮同樣的金色,親密得沒有間隙。

她也曾經與一個男孩子這樣挽手同行,繞着公園後面那條安靜的林蔭路一直走,從夕陽西沉走到路燈齊明。他們的身影時而長長拖在身後,時而斜斜印在前方。她挽着他的胳膊。頭靠在他肩上,一高一矮的兩條影子始終重合一部分,那個情景己經深深刻進她的記憶中。

“我們這樣,能算戀愛嗎?”這句話伴隨着回憶重新翻涌上她的心頭。

已經有兩個男人對她說過這話了.雖然馮以安冷漠,路非沼和。可是質疑是一致的。

你真的要與所有人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嗎?在路非越來越多地重新佔據你的心以後,你真的能等堅守這個距離嗎?她這樣問自己。

“在想什麼?合歡?”

“我在想,我現在似乎很怯惴了。”對這樂清,她並不介意吐露心事。

“你怯懦?怯懦的人是不敢去走澳西北那條路的。”林樂清大不以爲然。辛辰將老張在驢友網上的攻略鏈接給了他,他看得入迷,“說真的,我明年打算有時間也去試試。”

“那不是勇敢啊,那只是與人結伴走一條人少的路而已。我理解的勇敢是,”辛辰偏頭想了想,“就像那個小女孩,剛剛學會走路,可是走得多堅定,沒有一點兒害怕。”

“這個比方不成立。那是因爲她再小,也知道有她媽媽的懷抱在前面等着,沒什麼可怕的。”林樂清拿鏡頭布小心擦拭鏡頭,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有一個懷抱等在前面,她也遲疑了,哪怕那個人是路非。

這種遲疑甚至不關乎信任。

她以爲自己已經有了對待生活的全套邏輯,卻全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了面對的勇氣。

路非過來德文地址,同時加上了中文註釋,是奧地利製造業中心斯泰爾下面的一個小鎮。林樂清跟旅館老闆打聽後,知道本地有人提供到離捷克僅三十公里的奧地利第三大城市林茨之間的包車往返服務,車程只需一個半小時。而林茨到斯攀爾只有四十公里,交通很方便。

十二年過去了,她還會住在原處嗎?辛辰毫無把握.不過她決定去看一看。她對母女相認、和解之類並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打算從直視自己生活中的第一個缺口做起。

辛辰打電話給路非,告訴他自己的安排,”我打算後天去一趟斯泰爾.最多兩天時間。樂清按原定計劃去溫泉城,我會和他在布拉格碰面一塊兒回北京。”

“我現在已經在機場,馬上坐飛機到維也納。你把手機開着,我們在林茨碰面吧。”路非不等她反對,“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旅行,不用你獨自去而對。”

接近林茨時,先看到很多高聳的煙囪。這是辛辰頭一次沒來得及做功課就踏上的旅途,只聽林樂清翻譯旅館老闆的介紹,此地是奧地利的工業區。她自己長大的城市也以工業聞名,然而進入市區她才知道,林茨也是一個文化氣息深深厚的城市。

她與路非約好在市中心廣場碰面,那裡有黃色的徽型景觀列車。她本來無心觀光,但時間還早.便坐了上去,車上居然有中文解說,而配合着景點播放的音樂。到莫扎特曾居住的地方,放的是他爲此地寫的《林茨交響曲》,列車駛過林茨大教堂,響起的是布魯克納莊嚴的宗教音樂。半個小時下來、就瀏覽完了市內主要景觀返回廣場。

路非到達時,打辛辰手機,她很快接聽,“我在廣場東邊的市政廳旁邊。你聽——”

手機中傳來路非熟悉的小提琴曲旋律―克萊斯勒的《愛之喜悅。》他的心瞬間停跳了幾拍,他帶着小提琴出國留學、工作,拉琴是他閒暇時的自娛之一。他當然記得這曲子意味着什麼。

奧地利是個音樂的國度,隨處可見街頭藝人。四年前的個深秋、他到維也納出差,辦完公事返回酒店途中,也在街道拐角處這曲子聲中停住腳步。站在帶着寒意的瑟瑟風中,聽着這充滿快樂、喜悅與浪漫的曲子,他不能不想起生命中逝去的那個和煦春日、那個明媚笑容。

在異國陌生的城市,他們竟然又同時聽着這樂曲,兩人保待靜默、直到一曲終了,路非輕聲說:“謝謝你給了我這樣單純的喜悅。”

辛辰握着手機.神馳於第一次聽他站在她面前爲她演奏時的情景。從那時到現在,她曾一度以爲隔了無法逾越的關山歲月、兩個再無交集可能的人生軌跡,竟然重合在了這個陌生的城市。

另一巴赫的名曲《g弦上的詠歎調)從手機中傳來,路費穿過廣場,越走越近,音樂在耳邊放大。

古老的市政廳一側,一個留着絡腮鬍須的中年男人正專拉着小提琴。遊客從中,他一眼看到辛辰背粉揹包.彎腰往琴盒中放入一張歐元鈔票,然後站起身,中仍然握着手機。路非站到她身後,正要將手放到她肩上.只見如微微側頭、對着手機輕輕說:“我愛你,路非。”

伴着小提琴樂曲,這個聲音從她的脣釁和手機聽簡中同時撲面而來,直指鑽入路非心底。他放下手機,將她摟入懷中緊緊抱住。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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