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問歸處

“有人沒有?”清晨一聲脆喝打破了整個營地的寧靜。

“他媽的,這麼大早是誰活得不耐煩了。”負責巡邏的一隊士兵跑過去,一匹雪白的馬上坐着一位年輕的素衣女子,馬背上打橫放着一個姑娘,看樣子是昏迷了。

“告訴你們可汗,如果想要他兒子的命,就獨自一個人到月亮河畔來,多帶一個人就等着爲他兒子收屍吧。”素衣女子冷笑連連,仰手間將馬背上的姑娘拋下來,馬長嘶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抓住她!”纔回過神的士兵們紛紛奔跑大叫,但是眼看着那個素衣女子飛快地消失在草場上。

聽到動靜的風陽可汗和風彥很快趕了過來。

“追!給我追回來!一定要抓活的!”風陽怒喝,風啓已經兩天一夜找不到了,原來是被人抓去了,什麼人這樣大的膽子竟敢抓去天熾國的大王子,膽子也太大了。他轉身憤怒地望向風彥,鬚眉怒張着,小子!別讓我抓住一點把柄,不然我非讓你碎屍萬段。

風彥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只注意到草地上那個姑娘,熟悉的身影讓他的心猛地一收。

“娉蘭?”楚楚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了過來,驚慌得扶起娉蘭,看見她滿面的血污,頭髮凌亂,華麗的衣裙也破爛不堪。

妹子!風彥強烈剋制纔沒有讓自己衝上前去把她抱在懷裡,一團怒火在他的胸膛裡燃燒,濃眉緊緊地擰在一起,整張臉幾乎因爲忍耐而扭曲了。

“快來人!”楚楚大叫,“快點把娉蘭抱到我的帳內去,看看她受了什麼傷?”

周圍都是士兵一時間沒有人回答,楚楚急切道:“你們都站着做什麼?難道要我抱不成?”她話聲未落就聽見一片唏噓之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後。

風彥緊緊地將娉蘭抱在懷中,頭也不擡地向前大步而去,楚楚一愣,那種不安的感覺又襲上心來。

“站住!”風陽大喝。

風彥的耳朵裡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他越走越快,完全沒有理會任何人,現在他就是一團火,誰敢上前惹他,就是自取死路。

“彥兒!我讓你停下來,聽見沒有?”風陽的聲音蘊含了風暴在裡面。

“六王子!”寒烈及時地擋在他的面前,“大汗在叫你。”他的眼裡滿是警告。

風彥頭也不回地停了下來,他已沒有心思再同這位殺父的仇人周旋,他長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平和:“大汗,大哥讓人抓去了,這個女子就是最重要的人,想救回大哥全靠她,我們得趕快救她才行。”

風陽大步走了過來,危險地注視着風彥和他懷中的女子,將眉毛一挑道:“說得很對!把她送到我的帳中去。”

風彥全身一僵,暗暗咬牙,寒烈已看見他手上的青筋在霍霍而跳,幾乎是奪過風彥手中的娉蘭嬉笑着向風陽說:“還是由我送過去吧,六王子爲大王子擔心得一夜未睡好,還是快去休息,我這就送到可汗的帳中去。”他擋在風陽面前,眼神再次警告地凝視着風彥。

風彥終於鬆手,心似乎也隨着寒烈而去,風陽凝視了他半晌,他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風陽終於轉身而去,他感到自己就要快發瘋了。

“六哥!”楚楚從後面追了上來,擔心地望着他的臉說:“你放心,有可汗在,他一定會照顧好娉蘭,這樣大哥就不會出事的。”

風彥轉過頭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注視着她,楚楚一驚後退了數步,這兩天因爲風啓的失蹤,風彥已經像換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風趣幽默常常逗她笑的六哥了,而是一個冰冷陌生的六王子。

風彥一個字都沒有說,默默轉身向自己的帳子走去,腳下所踏之處,青草俯倒在地,他似乎要把這片草場踏碎。

“風彥!你給我站住!”楚楚臉漲得通紅,周圍的士兵都注視着他們,他這樣待自己讓她如何下臺,於是怒喝:“你大哥不見了,我一樣擔心,你也不至於這樣對我?難道你大哥不見了同我有什麼關係嗎?”

風彥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來,危險地注視着她,冰冷地說:“你最好離我遠一些,我不想傷害你!”

“什麼?”楚楚一愣大喝,“你!你竟然敢這樣同我說話!”她說着仰手將長鞭向風彥抽去。

“啪”一聲,風彥竟動也沒有動地承了這一鞭,鞭尾抽到了他的眉角,那裡立馬有血絲浸了出來。

“你?”楚楚自己反倒嚇了一跳,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

身體上的痛讓風彥越發的狂躁,他跳起來,不等楚楚有所反應,人已握住她的脖子,凝視着她的眼睛,口中的熱氣強烈地撲到她的面上,“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他的手猛地用力,握得楚楚喘不過氣來,恐怖得掙扎着。

“住手!”楚楚的侍從阿江衝了過來,“放開我家公主!六王子,你如此對待我家公主,就等着與羅酈國在戰場上見吧。”風彥的雙眼紅透,狂吼一聲,轉瞬抓住阿江,扯着他的腰帶將他整個人舉在頭頂,在一片驚呼聲中,用力地把他拋了出去,然後怒喝道:“還有誰敢惹我!”

全場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大口出氣,連楚楚也嚇呆在那裡,從沒有人看到過風彥這樣盛怒過,他一向平易近人,高興時還能同士兵們說兩句笑話,而他現在的舉動,就像一個半瘋的人。

他冷冷地掃視了一遍全場,楚楚已抱着被摔得半暈的阿江抽泣着。他終於緩緩轉過頭去,轉頭的一瞬間,他忽然疲憊異常,心如同被掏空般難受。

娉蘭膽怯地擁着華貴的豹皮而坐,身上細碎的傷口讓她動一動都痛得難以忍受,可是最讓她不能忍受的是面前這個男子。

鬚髮虯結,一臉霸氣的風陽可汗。

大帳內一個人也沒有,帳內靜得滴水可聞,帳外也一片寂靜,因爲丟失了大王子,賽馬比賽暫停了,大家都心驚肉跳地擔心着。

“我兒子在哪裡?你們爲什麼會被別人抓走?”風陽凝視着她問。

娉蘭向後退了退,風陽給她一種壓逼感,她想了一下說:“是一個女子把我們抓走的,我不知道她是什麼人,但是聽她一句一個你們天熾人,大王子偷偷告許我說她是大兮人。大王子現在在她手中。”

“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她打暈了我們,然後把我們抓走,又打暈了我,我現在就在這裡了。”娉蘭忽然想起清月和孤坦,心中一緊,面前這個人就是仇人,他就是殺害清月和孤坦的仇人,讓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與他們說讓最後一句話。

她眼神的變化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伸手握住了她的下巴,看着她的臉瞬間變得通紅,扭動着要掙扎開,另一隻手扣住她,讓她不能動,危險地問:“風啓和你怎麼那樣容易就被她抓走,你說!”

娉蘭自幼在山中長大,沒有同太多的人打過交道,對人情世故不懂,聽他這樣問,就漲紅了臉把那晚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風陽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聽她講了整個過程,疑惑地上下打量她,那種帶着審視的眼神,讓娉蘭渾身不自在。

“這個傻小子竟然……”風陽有一種想吐血的感覺,自己教他去如何佔有楚楚公主,可以鞏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把這個方法弄到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姑娘身上,他真是傻得可以。

還有剛纔風彥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這個丫頭,他自以爲自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掩飾得很好,可是他忘了,人的心情都透露在眼睛裡,他眼神裡那種傷痛癡迷,是騙不了人的。

這個女子有什麼神奇的,可以讓天熾的兩個王子如此着迷?

“你叫什麼名字?”

“莫娉蘭!”

“哪裡人?”

娉蘭停頓了一下,她雖然單純但並不傻,她和風彥關係她知道是不能說的,於是她再次說:“我住在普蘭城外。”

“普蘭城外?”風陽一震,這個地方的名稱如此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這個名稱相當重要。

“你撒謊!普蘭城外圍早在兩年前因爲大兮的入侵,早就沒有人了!”

“我們搬到其他草場去了。”果然上當。

“搬到哪個草場去了?”不動聲色。

娉蘭的額頭上滲出汗水來,心怦怦而跳,風陽等了一會兒竟陰冷地笑了起來,突然放開手,仰面大笑,“哈哈,他們兩個人竟會喜歡上你這種傻子一般的小丫頭,哈哈,真是天不滅我呀。”

娉蘭愣在那裡,風陽又笑了幾聲,才低下頭來柔聲說:“看來我兒子很喜歡你,不然他不會對你做出那樣的舉動,一般成年男子只有喜歡上對方了,纔可能如此衝動。我是他父汗,我這裡給你賠個禮,你不要再同他計較,況且他現在生死不明呢。”

娉蘭被他弄得頭暈,只看見他那鬚髮之中雪白的牙齒像狼一樣閃爍着。

“來人!”風陽拍了拍手,有侍女走了進來。

“以後莫姑娘就在我的帳中休息,她現在渾身是傷,你要好好伺候她,不得有半點怠慢!”

“是!”侍女答應着。

風陽再次坐到娉蘭身邊,忽然伸手爲她理了理鬢角的碎髮,娉蘭嚇了一跳,他嘴角一扯露出一抹笑容,溫柔地說:“好好養傷,等我派人去救風啓回來,等他回來如果見到你一切都好好的,一定會很開心的。”

娉蘭喘了口氣,還好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也不知道現在自己已將他當作仇人,他還有風彥、那個墨城,都要用自己的鮮血來償還清月和孤坦的生命。

可是現在她渾身痠痛,連擡一擡手臂都很費力氣。

風陽又笑了幾聲,很開心地離開了,帳內一下子空曠起來,只有那個侍女安靜地站在一隅,似乎對剛纔的事看也沒有看。

“大汗!”墨城早已等候在帳邊,看見他出來迎了上去,“她說出大王子的下落沒有?”

“不是那小子使的壞,我就放心了,如果是那小子弄的,啓兒就要非死不可,現在看是大兮人弄的,如果是他們弄,爲的國家利益,把這個丫頭送回來,就一定是有目的,想從中要挾我,以達到他們的要求。嘿嘿,咱們不用急,只要靜靜等待就行了。”風啓嘴角再次泛出陰冷的笑容。

“可是那邊?”墨城向風彥帳子方向點了點頭。

“你多加派人手,動作要比他快就行,還要看好他的一舉一動,哼,這個時候只怕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爲什麼?”墨城不解。

“因爲——”風陽得意地壓低聲音道,“咱們手裡現在也有一張王牌呢。天神要幫助咱們,這一切是擋也擋不住的。”隨即變了臉道,“你傳我命令賽馬比賽繼續進行,哼!明天,明天我就會讓一切見分曉。”腰間佩戴的銀環竟在他手中扭曲變形。

“王子!”寒烈衝了進來,“他竟讓賽馬比賽重新開始,而楚楚公主現在正鬧着要回羅酈,你、你也太沖動了!”

“是該來的時候了!”風彥端坐沒有動,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緩緩點頭道:“那就來吧!讓弟兄們準備一下,今天晚上就動手,我一定要他知道,我父汗的血不是白流的。”

“今晚?”寒烈大吃一驚,“是不是太倉促了些?”

“哼!”風彥冷笑,“你以爲風陽會讓我安坐在這裡等,他丟失了兒子,眼看着羅酈國公主又對他兒子沒有興趣,加上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娉蘭,他竟把她扣在自己手裡。娉蘭是一個純得像早晨的露水一樣透明的姑娘,從她嘴裡他可以套出許多東西來,他現在一定思量着如何動手。”

“別在這裡騙我!”寒烈怒道,“我知道,你說來說去,只爲了那個姑娘,只是怕她晚上單獨同可汗呆在一起!我告訴你,我們幾千弟兄等的可是你,大家都把身家性命交到你手中,你難道就這樣對待我們?”寒烈漲紅了臉,雖然是看着他長大的,可是寒烈一直愛護他,從沒有這樣同他說過話。

風彥擡起頭,眉尖高挑,狹長的鳳目眯了起來,緩緩說:“你不相信了?”

他的神情像極了當年的風攬可汗,寒烈的心竟有一絲顫動,莫名地感到寒意。

他站了起來,呆呆注視着帳子的一角一動不動,許久,把一隻手放在寒烈的肩上,再次緩緩道:“我多希望,父汗死去後的那幾年,我能一直待在你身邊,我一直把你當作父親看的。”

“王子!”寒烈渾身一顫。

“如果是這樣,你就該相信我的判斷,今晚必須開始了,不然等到明天,比賽千人爭羊的活動,咱們就等着明刀明槍地同他們鬥,那樣吃虧的是咱們自己!”風彥注視着寒烈的眼睛,手心裡一片火熱將寒烈的肩頭灼得炙熱,“我怎麼可以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不會丟掉你們不管。”

寒烈內心激起一團火,似乎看見老可汗又回來了,這麼多年的堅守終於可以有結果了,他眼眶紅了起來,無聲地點了點頭,大步退了出去。

天漸漸黑了,一切暗潮都在涌動着。

娉蘭不習慣在一個男子的帳內休息,雖然已很累,她還是站了起來,那個侍女奔了過來,將她扶住問:“姑娘,你傷未好,還是躺着吧,現在天已經黑了,等明天再出去。”

“天黑了?”她迷茫地問,“大王子找回來沒有?”

“還沒有。”侍女沒有表情,手下的力氣卻一點也不輕,幾乎是把娉蘭架到牀上的。

娉蘭明白了,自己這就算是被軟禁了。

怎麼辦?風陽爲什麼把自己關在他的帳子之中?帳簾一掀,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正是風陽。

他臉色陰沉,在帳內來回走動着,忽然向帳角的侍女煩躁地揮了揮手,侍女匆忙退了出去。

風陽停在娉蘭的面前,娉蘭早已將帳子上掛着的短刀握在豹皮之下,現在手指緊張地握着,手心裡浸出細細的汗珠

“你站起來!”風陽的語氣裡充滿了火藥味。

“爲什麼?”

她此時竟還敢問爲什麼?!風陽扯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扯出來,用力一拋就將她按倒在裘皮之上。

“因爲我想讓你成爲我的女人!你這個勾引我兒子的賤女人!”他不由分說撲了過去,“嘶”的一聲她肩上的衣衫被撕裂開,露出裡面白皙的肌膚。

“你!”娉蘭驚得說不出話來,一隻手掙扎着按住自己的衣服,另一隻手猛地抽出短刀向他扎去,他沒提防,伸手去擋,手臂上頓時血流如注,吃痛停滯了一下,娉蘭乘機跳起來,向帳外跑去。

“你竟敢用刀刺我!”風陽撲過去,將她攔腰抱住,他體型高大,娉蘭被他夾在臂間,如一隻小獸般掙扎。

很快她再次被壓在風陽身下,衣襟一點點地被扯碎。娉蘭倔強地同他廝鬥,扯着他的頭髮,扯着他肩頭的傷口。

“敢反抗我!”風陽大怒,眼紅着挺起上身,一巴掌用力地打到她的臉上,她的半邊臉立時腫了起來,血水從嘴角流下。雖然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她還是不放棄最後的抵抗,伸手去挖他的眼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要命了你!”風陽大怒,抽下腰間的銀腰帶,將她的雙手纏得結結實實。

“大汗!”帳門大開,墨城一臉驚慌地衝了進來,看見這個情景頓時停了下來。

“做什麼?”風陽怒吼。

“大汗!”墨城一臉灰敗的顏色,“風彥那小子反了。”

“什麼?”風陽頓時清醒過來怒道,“營地外圍的阿藍的駐軍呢?快讓人去傳信,這小子,竟先我一步動手了。”他轉臉看了看縮在一角掙扎的娉蘭獰笑着說,“看來這個丫頭當真很重要呀!”

“不行的,我早派人去了,都沒有出營地就被射殺了。”墨城的語氣帶着一種寒心的味道,“鄂老三那個傢伙把外圍給圍了,還不知道阿藍現在是什麼情況呢。”

“什麼?”風陽不信任地望着他,猛地用力扯住他的衣襟,“混蛋!你幹什麼吃的,竟讓別人圍成這樣,還一點也不知道?”“咱們的精壯人馬有一部分派出去找大王子,另一部分在抵抗,但許多已倒戈,他們是風攬的舊部。”

風陽陡然地鬆開手指,猛地回身從帳上抽出一把鑲着寶石的彎刀,紅着眼道:“那咱們就跟他拼了!”

“大汗,你快走!咱們的弟兄還在帳外死拼呢,一定要保大汗出去。”

“我不走!”風陽怒喝,猛地看見娉蘭正從帳邊向帳外跑去,伸手扯住她,笑道:“天不亡咱們,走,帶着這個丫頭走,看誰還敢攔咱們!”

“風彥!”正在廝殺的人羣忽然安靜了下來,風陽手下僅餘的幾個貼身侍從將風陽圍在其中,一臉血污地舉着手中的彎刀。

大勢已定,風彥嘴角扯動一絲冷笑,他倒要看看此時作爲困獸的風陽還有什麼話對自己說。

“你看看,我手裡的是誰?”風陽仰面大笑,馬背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被扯住長髮,強迫地擡起頭來,隔着人羣注視着他。

是娉蘭!風彥的額頭上開始滲出汗滴,臉上卻冷笑道:“她是誰呀?”

風陽獰笑道:“她是誰不重要,重要是她剛纔才從我被窩裡出來,你看可憐的,衣服都破了。”

風彥手指一緊,手中的彎刀鞘刺得他生痛,他的眸色漸深,心中大叫:風陽,非活剝了你不可!

“怎麼樣?如果你不讓你的人散開,放我過去,這個丫頭就賠我下葬,哈哈……”風陽幾近半瘋。

“王子!”寒烈在一旁提醒着他,時明時暗的火光在風彥的臉上閃爍,他的背後站着跟隨他一年多的弟兄們,他們大多是風攬可汗的舊部,所有的人提着性命,只爲這一舉成功,若是今晚放過風陽,等他回到太陽城,找到他起兵的舊部,捲土重來,後果誰也不能預知。

可是,他的心一陣陣地刺痛,娉蘭就在幾步之遙,他卻無法再握住她的可愛,她渾身破碎,只怕比這更破碎的是她的心吧,心愛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卻不能相認,用盡了一切努力,卻只換得如今的傷害,剛纔,剛纔她經過了怎樣的人間地獄呀。

“怎麼樣?”墨城按捺不住大吼,“你放不放行?風彥,你竟然公開圍攻自己的伯父,你不怕雷擊嗎?”

“住嘴!”寒烈怒道,“該雷擊的是你們!殺害風攬可汗,篡了汗位,我們要爲風攬可汗報仇!區區一個小丫頭就想讓弟兄們放過你,沒門!”

風彥清楚,他是在逼自己早下決斷。

娉蘭!對不起!火光之中隔着人羣,他們遙遙對視,這一生註定是不能相守的。

“給我箭!”風彥忽然向寒烈伸手過去。

“王子!”寒烈一驚,低聲道,“咱們一涌而上殺去過,他們不一定敢下手!”

“拿來!”風彥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寒烈看得心驚肉跳,將背上的黃楊木大弓雙手呈上。

風彥舒展手臂長弓在他手中拉如滿月,尖利的銀箭頭直指娉蘭。

四周寂靜得只有風聲和着火燃燒的呼呼聲。

纖細的她低着頭,他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

聽見她低聲軟語道:“腿一定很痛吧,不過不要緊了,我幫你包好了,不久便會好的。”

她坐在石頭上,對着月光整理長髮,一頭烏翠閃着點點金光,人如畫中一般。

“不行!”他的話聲剛落,她笨拙地吻他的脣,將他下面的話全部堵在嘴裡。

她顫抖着緊盯着他的雙眼問:“這樣,你還不肯帶我走嗎?你別想拋下我,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跟着不放手。”

一切的一切過往,都如浮光掠影,在他心頭飄過,火光之中,娉蘭沒有一絲表情,風將她凌亂的長髮吹起,在她臉上來回地抽打着,雪白的面孔上血跡斑斑,無助而悽美。

“啊!”風彥發出一聲驚天怒吼,手中的箭如流星樣激飛出去,“砰”的一聲沒入娉蘭的胸口。

娉蘭痛得仰過臉去,發出低微的一聲悶哼,如此輕微的聲音,在風彥的耳朵裡卻如同炸雷,擊得他粉身碎骨。

“啊!”風陽發出一聲驚呼,手一滑,娉蘭慢慢的滑落,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了無生氣,終於落在草地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地似乎都凝結在一起,被這肅殺之氣所撼,沒有一絲風,人們都化作黑暗之中的魔鬼,使出渾身的力量在如此柔嫩的草上衝殺着,撕扯着!

風彥已沒有了思想,他第一個衝了過來,手起刀落把風陽的幾個侍從砍翻在地,操手間將落在地上的娉蘭抱在懷中。

顧不上身邊的廝殺,他的眼裡只餘這個柔弱的生命,希望剛纔那一箭不至於傷到她的心肺。

“王子!風陽跑了,我們去追!”寒烈在他耳邊大叫,呼嘯着帶着隊伍狂奔而去。

他茫然地擡起頭,手臂一點點地用力,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打馬向前奔去,“醫官!醫官!”他嘶啞地狂吼着。

廝殺在耳邊,他已不辨方向,只是一味地向前跑,似乎只有這樣跑纔可以跑到娉蘭的傷痛前面,把她拉回來。

不知何時下雨了,雨水一滴滴地砸在他的臉上,順着他的面孔流下,這種感覺讓他不習慣,多少年前,父親被人刺死在帳前時,他便那樣站着,雨水在他臉上流下,他的心麻木着,只有一個聲音,就是逃,一定要逃,只要逃得出去這一切就有翻本的一天。

他這一生似乎都在逃,逃過草原,逃出叢林,此時還在逃,逃過他心底裡最深的那通傷痕。

“哦!”娉蘭發出微弱的一聲呻吟,緩緩擡起頭來,仰面向他道:“這是哪裡?”

忽然聽到她的聲音,風彥幾乎坐立不住,險些從馬上墜下,本想告訴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哪裡,卻一張嘴飛了滿嘴的雨絲,苦澀難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娉蘭的手在胸前摸索着,冰涼的手指蓋在他的手上,那裡一片溫熱,她怔了怔,心裡忽然透亮起來,扯了扯嘴角慘然而笑道:“這樣也好,終於是要了結了。”

“了結?”風彥冷笑,嘴角不住地抽動,嘶啞道:“莫娉蘭,這不是了結,咱們還沒有完,而且永遠不會完。”

娉蘭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了去,在空氣裡飄動着:“這件事是你開頭的,要我來結尾,還算公平。”

“公平?”風彥幾乎要吼起來,“沒有什麼公平之說,你現在是我的俘虜,我不說完,誰也不許說完!”

娉蘭微笑道:“你以爲天熾是你的,這個天下便全是你的嗎?我要說完的時候,任誰也攔不住!我知道自己笨,自小受你的騙,這次你卻無論如何也騙不到我,你永遠也做不了我的主。”

雨漸漸大了起來,夾雜着風,在風彥的臉上抽着,本來冰冷的雨卻變得熱了起來,幾乎要將他的臉灼傷,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固執道:“我說沒完就是沒有完,不論她是誰,只要我說沒完,就是沒完。”

娉蘭笑了起來,想起十年前那個黑暗的夜晚,也一樣是雨不住地下,他握着她的手,慌亂地跑,抱着她承諾一定要她平安,此時她依舊在他懷抱之中,這個懷抱已不是當年那個瘦小的身體,而是如此的寬廣雄厚,但卻透着冰冷,讓她不敢靠近。

“風彥,你爲什麼要是天熾的王族,你爲什麼要當這個天熾的大王?”娉蘭低聲地問,聲音裡充滿了無耐和悽苦,風彥喃喃道:“我不知道,阿爸被人刺死時,我就知道我將來要做天熾的王,我要那些個害死我家人的人,一個個地臣在我腳下,我要他們一個個用血還回。”

“那你爲什麼要認識我呢?爲什麼要離開我呢?爲什麼要殺死孤坦大叔和月姨?”娉蘭仰起頭問他,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也爍爍生輝,風彥竟不敢去看,獰笑道:“是呀,是我做的,我便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你有仇就來報,別放過我,永遠都不要放過我!”

風彥本以爲按娉蘭的脾氣定會怒火沖天,誰知她只是轉過頭去,並沒有說話,許久她動了一下,風彥以爲她要說話,誰知道她卻將頭越垂越低,終於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風彥如墜入無底的深淵,忽然之間眼前便無一物,只聽見天邊有悶雷轟轟地響過,如同打在他的心底。

他不敢低頭去看,也不敢用手探她的氣息,扯着繮繩的手不住地顫抖,極目遠望去,草原漆黑一片,馬蹄濺起水發出呼呼的聲響,其餘便極靜,靜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哧哧啦啦的如同破了的風箱。

經過一夜的狂奔馬早就吃不消,更何況它在混戰之時還捱了一刀,畢竟是戰馬,竟帶傷一路跑了這樣遠,此時終於支持不住長嘶一聲,跪倒在地上,風彥不提防從馬上跌下,但他緊緊地抱住娉蘭,只怕她跌倒,背跌到水裡生痛,也顧不得,依舊抱着娉蘭,舉起馬鞭一下下地抽打着那馬,怒吼道:“跑!跑呀!你爲何不跑了?”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他看見那馬竟眼淚汪汪地注視着自己,心裡一軟,整個人呆在那裡。半晌一記響雷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他才猛地驚覺,用力地抱住娉蘭,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她,低聲道:“打雷了,不要怕,我在這裡。”

就這樣一直坐在雨水裡,不知道多長時間,他才驀地想起,這是秋日呀,爲何這秋日裡竟打起了雷,難道這一切真是要了結了嗎?

“你在想什麼?”黑暗之中,一隻溫熱的手攀上她的肩頭。

她站在黑暗的城堡窗口,窗外的風將她的長髮扯起,單薄的衣袍被吹得鼓起,風從領口穿入身體,冰冷刺痛。

“傷口又在痛嗎?”他問,手慢慢地拂上她的胸口,那裡有一道傷痕,是他親手造成的。

“沒有。”她向後偎倚過去,在他的懷裡尋找着溫暖,用了半年時間,她才活下來,她不知道生命原來是如此的堅強。

他用寬大的衣袖將她整個包在懷裡,一切終於過去了。

風陽死了,楚楚回羅酈國了,風啓被大兮人抓去大兮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風彥終於爲自己的父親報了仇,也終於坐上了汗位,所有的結果似乎都是完美的。

但風彥的心裡卻一直不安,他看不清娉蘭的眼睛,雖然他一再表示他不在乎她是否完璧無瑕,她永遠是他心中最美的妹子,卻依舊溫暖不了她那冰冷的眼眸。

“我想回狼山。”她忽然說,語氣裡沒有一絲溫度。

“你說什麼?”迷失在情慾裡的風彥猛地擡起頭,注視着月光那樣薄涼的雙眸,“妹子!你還在恨我嗎?”

“沒有。”她緩緩搖了搖頭,“就在你把那支箭對準我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你必須要這樣做,我不因爲這個恨你。”

“那是什麼?”他追問,“我發過誓,我只會娶一個汗妃,不會再要其他女人,這一點你放心。”他忽然邪邪地笑,“怕我被別人搶走嗎?”

月光傾瀉下,他的眉目生動了起來,彷彿少年時候,娉蘭有一瞬的失神,手指一點點地滑過他的眉梢,如果一切沒有發生該好多,如果他們還在狼山該多好。

此時他們應該是共同在月光之下忙活着,月姨一定是在縫縫補補,孤坦在準備着第二天上山的東西,而她則坐在樹下託着腮發愣,風彥一定又在弄一些小玩意,一切是那樣的安詳寧和,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給予她平靜。

但實際卻並不是如此,命運註定了他們是兩條道上的人,他的肩頭擔負着整個族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他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一直深埋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纔會在一切決裂來到的時候從容不迫。

所以,他可以高舉起手中的箭,奪取他們所有親人的生命!

“明天,我準備回去!”她說,聲調緩緩的,不像以前那樣輕快,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敏感而脆弱?

“不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手臂加重了幾分力。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把手伸入他寬大的衣袖裡,得到她的鼓勵,他將她扳轉了過來,努力地吻着她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如蝴蝶的翅膀撲閃着掠過。

她在他的熱情下融化,全身都掛在他的手臂上,身後是料峭的窗,面前卻是火熱的懷抱,她的選擇是對是錯呢?

他愛惜地親吻着她,像從前一樣,雖然內心深處痛如刀割,但他不要她知道,她受過太多的傷害,他要溫暖她,要愛護她,他多麼希望能看見她清亮的雙眸、調皮的笑容呀。

他的手帶着火熱在她身上撫過,她沒有反抗,反而微微仰起臉,冰冷的小手顫抖着在他的袖中拂摸着他緊繃的手臂,他放心了,她是不會走的,她離不開他,就像在狼山,她一遍遍軟軟地求他。

天亮的時候,有人匆匆穿過空曠的走廊跑來。

“可汗!”一個高大的侍女面色蒼白地在紅紗帳外驚恐地高呼:“莫姑娘,她走了!”

“哦!”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他轉頭看看空曠的身側,昨夜他就知道了這個結果,當他終於得到她的時候,他忽然害怕了,因爲她竟是完璧無瑕的,可是她卻不告訴他,看來她真的想離開他了。

“要不要找人去追回來?”侍女膽戰地問。

“不用了。”他披了衣袍站起來走到窗邊,在那裡可以看見清晨人跡稀少的街道,她騎在馬上,縹緲的晨霧裡淡薄得如同一個剪影。

“她會回來的!”他嘴角挑起一抹微笑,轉頭溫和地向那個發抖的侍女說:“下去吧,你們的汗妃,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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