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無人安眠。沈苒苒持續昏迷中，頭上的紗布滲着驚人的血跡，脣眼緊閉, 面如死灰, 周身插滿各種管子, 牀邊的儀器不時地發出微弱的各種雜音。無人交談, 只有淺淡的不可抑制的哽咽聲, 不時地從沈媽媽用手掩住的口鼻處尖銳地竄出，帶起一陣悲酸。
馮老先生已先一步讓沈媽媽叫馮沁渝送他回家去，沈再橋今晚還有一臺手術要做所以也已先行離開, 現在坐在牀邊陪着沈媽媽的是馮瀚澤，至於安若素麼, 理所當然的, 已被趕出了病房。
醫院的走道上, 現在已徹底地失去了白天的繁雜與喧鬧，陷入了一整片的死寂, 天花板上亮着的幾盞慘淡的日光燈，無力地拉長着安若素印在地上的身影，越發顯得孤單寥落。
曾經遇過的最艱難的時光，是什麼呢？是小店裡的貨被人黑了因此還不了欠債的時候，還是揹着阿齊去醫院急救時卻交不出治療費的時候, 還是, 眼睜睜地看着馮瀚澤抱着憎恨的心在自己的視線中漸行漸遠的時候？不, 這些, 都已經過去了, 曾經的那些最艱難的時光，都已經過去了……自從阿齊離開了自己, 這世上，便不再存在更痛苦的事了，阿齊，姐姐曾經以爲，爲你離開而流下的那一個月的眼淚，已是我一生該流盡的淚水。
但是現在，現在……我爲什麼還會這麼地想要流淚？明明，躺在牀上生死未卜的人，是沈苒苒而不是我，可爲什麼，爲什麼我會這麼地悲傷？彷彿已經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就只等着自己的灰飛煙滅，就只等着連眼前的最後一絲光線，都快要被奪走？阿齊，阿齊，姐姐，現在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阿齊的最後一夜。】
【也是這樣一個寂靜的夜，窗外有明亮如水的月華，空氣乾燥而微涼，微風中飄蕩着淡淡的草葉清香，依着阿齊難得的撒嬌，安若素將他抱到輪椅中推到了窗口的位置，月光斜斜地照在他蒼白冰冷的臉頰上，折射出令人心驚的耀眼之光，令他整個人，突然間像是飛離了疾病，瞬間回到了健康時候的他了似的，但其實那時，因爲已進入病症晚期而被各種併發症折磨着的阿齊，已經只剩100斤都不到的體重，虛高的個子更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堆骷髏，就連親眼看着他一天天變成這樣的安若素，也無法掩飾自己當時的心痛。可是那一晚，阿齊的笑容，卻異常地美好。】
【那一晚，阿齊與安若素聊了很多，從小時候搶第一塊棒棒糖開始，到長大後安若素第一次因爲阿齊不肯去治病而打了他，“好痛哦姐，那一次你下手可真狠！”說着這句話的時候，阿齊卻在那裡咯咯咯地笑着，雖然耳邊似乎還能聽到當時姐姐對着他揮下耳光的噼叭聲，可他卻還無限留戀似的笑得跟朵花兒一樣，眼睛眯成了兩彎月牙，潔白的牙齒，在月光中像是一堆盛開的白蓮花。然後，他忽然又說，“姐，你知道嗎？我也有喜歡的人哦。”】
【阿齊從沒跟安若素說過這些。】
【阿齊從小便很認真讀書，在學校裡成績是數一數二的，而且是完全不用人操心的那種，所以安若素從沒想過，優等生弟弟安若齊，居然也是一名早戀份子。
如果是當初，她大概是要一邊嚷着要打死他這個不求上進的壞小孩，一邊就隨手抄起一把水瓢兜頭撲面地朝他擲過去了吧？但是現在，她卻要睜着無限嚮往的眼睛，期待着弟弟阿齊臨死前要告訴她的這個，早戀故事。】
【“她的樣子呢，其實就是很普通的那種啦，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什麼出奇的，而且個子也特別地瘦小，站在我面前纔到我胸口，跟個小學生似的，而且吧，膽子也特別小，作業忘了交被老師批評的時候，就會整張臉都紅起來，眼淚也會跟瀑布似的流起來個沒完，看上去，特別特別可憐的樣子，讓人忍不住就會想要去保護她。”】
【“一開始我只是在學習上幫幫她，因爲她數學不好，而我又是數學科代表，所以在我主動要幫她輔導作業之後，她也就變得特別信任我和依賴我，而且有一次，她還跟我說，阿齊，我想和你上同一所高中，所以，你以後再嚴格一些要求我吧。呵呵，姐，你說，她那個時候說這樣的一句話，是不是就代表她已經喜歡我了呢？”】
【“本來我還想，等一塊上了高中之後，我就跟她說我喜歡她，讓我們一起努力吧，但是後來，我卻因爲生病沒能上成高中，而她，也沒能考上我們原先約好的那所學校。”】
【“看榜的那一天，我看到她一個人蹲在學校外面的草地上埋頭痛哭，可我，卻沒能上前勸勸她，我害怕，害怕自己再也保護不了她了，害怕自己，會傷害她。”】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不知道是從哪裡聽到的消息，才知道我生病了，忽然就頂着兩隻兔子一樣的又紅又腫的眼睛跑到咱家來，哦，還好當時你進貨去了所以沒遇見，不然她大概是會被你嚇跑了，呵呵……”】
【“她問我，阿齊，你怎麼了？你生病了麼？爲什麼沒告訴我呢？她這樣一連聲地問着，也等不及我回答，就又開始跟個瘋子似的流着瀑布一樣的眼淚，我這一輩子，都還沒見過哪個人，會像她那樣流淚的，簡直跟個水人做的似的，如果讓她去演瓊瑤戲的話，我想不管是瓊瑤阿姨還是導演都會看呆掉的，呵呵呵……她一邊哭，一邊哆嗦着，跑過來很生澀地抱了抱我，頭髮癢癢地戳着我的胸口，指尖冰涼，她說，阿齊，我沒能考上我們約好的高中，我以爲你肯定會對我特別地失望，我怕你會罵我是個笨蛋，怕你以後再也不想要理我，怕你這個怕你那個，所以，就連想來見見你都沒有那個膽，可是你卻……”】
【“姐，你猜她當時還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是什麼呢？可是你卻……她是想說，可是你卻得了絕症，很快就會死掉了嗎？”】
【聽到阿齊說這樣的話，安若素的整顆心都要碎裂掉了，她只好深深地埋下頭，好掩藏自己快要崩潰出來的淚水。】
【“而現在，我是真的要死了。姐，我一直覺得我當時那樣的決定是對的，我沒有告白，沒有示弱，沒有留戀她的同情與愛憐，而是微笑着和她說再見，和她約定好，下一次再一起上同一所大學。可是現在，我卻猶豫了，姐，我很想她，現在，我很想見她，想要好好地跟她說一次，我喜歡她，真的，沒有這句告白，我覺得死去很遺憾，現在，我覺得好遺憾……”】
【可是安若素卻沒能讓弟弟阿齊彌補這個遺憾，她還來不及去幫阿齊尋找到這個女孩，甚至都還來不及問阿齊這個女孩的姓名，就在這個晚上，安若齊，因爲嚴重的尿毒症併發症離開了人世，臨死前，他緊緊地握了握安若素的手，用虛不可聞的聲音，對她說了最後四個字，“姐，對不起……”從右邊眼眶中滑下最後一滴淚水後，阿齊永遠地闔上了他的眼睛。】
現在，回想着這一刻，安若素已不會再流淚，她知道人生總是要向前看的，所以她一直還很堅強地活着，她知道阿齊願意看到她這樣。從小她就和阿齊相依爲命，從十年前父母雙亡之後，安若素就一個人撐起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她從來沒想過要去逃避什麼或是埋怨什麼，因爲她知道那沒有用，與其整天在淚水中度過，不如咬咬牙挺過去，漫長的冬天之後，不是總是緊跟着就是處處生機的暖春麼？即使是阿齊生病，她也總是想着，春天很快就會到來，即使是阿澤離去，她也總是想着，一個人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
但是現在，她卻再一次感到了悲傷。
爲着自己這一份，憑白無故要壓上一份罪孽的愛，而感到深重的悲傷。
她擡頭往病房內望去，馮瀚澤仍陪在沈媽媽的旁邊坐着，一臉凝重的表情，眉頭打成一個重重的結，脣角緊抿着，臉色也是一片鐵青。
她就那樣，直直地看着他，忘了自己還能做什麼，只知道，還好現在眼裡還能看到他，而不知何時何刻，也許，他就會從她的眼底消失了。
像是世界末日一樣的過着今天，像是隨時都會失去光明一樣地看着他，像是明天就要分離似的愛着他，像是，像是……
此時，彷彿心電感應似的，馮瀚澤忽然向着安若素這邊轉過了頭來，定定地看了她三秒鐘之後，目光瞬間轉爲水一樣的溫柔，千言萬語，萬語千言，他們彼此都懂得。
安若素朝他笑了笑，一堆的眼淚，從眼眶全部倒流進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