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銀釵的粥鋪還在經營，遠遠的就能聽見她的粥還在咕嚕嚕地冒泡。
不知今日是黃金羹，還是白銀湯呢？也不知那百曉生更喜歡喝什麼粥？唉，又有什麼關係……
“小銀釵姐姐！”粥鋪外的攤子裡沒人，方雲岫只能去問簾裡的小銀釵。
“是雲岫妹子？”小銀釵停下了手上的活。
“是我，小銀釵姐姐，百曉生是在這……嗎？”方雲岫環顧四周，語氣未免有點發虛。
“你找對人了。”小銀釵的笑聲清脆悅耳，“我知道，他馬上就來了，從地下來。”
“地下？”方雲岫大奇。
“你且等一等。”小銀釵依舊神秘兮兮，不緊不慢地攪和着粥。
突聽粥鋪後的土地上傳來了隆隆聲響——並不震耳欲聾，卻令人心中猛顫。地下？當真是地下麼？百曉生爲何在地下？
“百曉生在練一門遁地術。只因他今日喝了我兩碗粥，內力增長過急，心頭着了火兒，這纔要找地方發泄一番。”
“小銀釵姐姐的粥……有提升內力的功效？”
“看人，看運氣。”小銀釵咯咯嬌笑，“黃金羹烈一些，白銀湯就好很多。有的人喝一碗，肚子裡便着了火，需要急運功力化解；有的人連灌百八十碗，把自己撐壞了都不見得長進。但是……我說的都是男人。女人怎麼喝都不會有事——撐壞了除外。但我這粥與酒，當真是有助於練功，甚至續命。唐姐姐寧可多喝酒，便是因爲如此罷。至於丁小刀那種渾身都皮厚的人，喝來喝去也不會增長多少。”
地面顫動得愈加厲害，猛地，一團石青色與米黃色伴隨着大量飛濺起的碎石塵沙衝出地表。
百曉生正是這副模樣。
石青色的寬袍大氅鑲着褐色衣襟，米黃色的深衣飄然，數縷白髮飛出方巾之外……百曉生面色紅潤，鬚髮盡白，如一位得道高人，恍若重生於世。他原本緊閉的雙目，此時緩緩睜開。
“此粥，當真是天下一絕！”他長舒一口氣，“方纔有人尋吾？”
“前……前輩，是晚輩想問問您……”
“嘖嘖，若是涉及到江湖機密，吾什麼都不會說。就算是一馬車的金子，吾也絕不說出口。”百曉生從袖中抽出扇子，在胸前一晃，悠然道。
“此事事關重大……請前輩務必告知……”
“欲讓我開口，一是合理合情，二是武功蓋世，三是……”
“晚輩不得不知。”方雲岫下了決心：必須，一定，絕對要問出答案！
“吾們去人少處說罷。小銀釵，吾過會兒還來。”百曉生微微皺眉。
“知道啦，您老且放心去罷。你……你也要當心些。”小銀釵的後半句似是與方雲岫說的。
四周無人，唯有豐茂草木。
風中帶着熱氣，迫得方雲岫鼻尖沁出了汗珠。而百曉生仍是大氣不帶喘的。
“說吧，你要問什麼？”
“白家滅門案的實情。”方雲岫一字一句道。
百曉生微微怔住，沉吟片刻，道：“此事是個謎案。”
“懇請您一定要告訴我！我……我一定要爲我娘問清這件事！”
“你娘是何人？”
方雲岫正要答話，突然暗叫不對：她豈能輕易告訴對方孃的身份？若是將此事告知了他人，孃的事情……似乎是不合禮法的。
“我娘與白家人是朋友。”
“你娘究竟是誰？”
“一個普通得不得了，讓人覺得她不可能是白家朋友的人。”方雲岫如此道。
“哦？那你娘現在何處？”
“天地之間……”方雲岫隱晦地答道。也許娘因遺願未了，現在仍是個孤魂野鬼也說不定……
“陰陽永隔？”
方雲岫唯有垂首道：“是。”
“那還是……讓一切過去吧。”
方雲岫猛然擡起頭。
“爲什麼世人對這件事都諱莫如深？旁人不知便罷了，大名鼎鼎的百曉生竟也不知麼？”
“是吾當真不知。吾不怕白家，吾不怕杜濃，天地之間，無吾所懼怕。只是有些事情恐怕沒有證據，也不能亂說。”百曉生依然守口如瓶。
方雲岫險些要跪下了，卻被百曉生的袍袖帶起。“吾不能受。”
“那麼……罷了，您知道三關十豪傑，以及杜濃的事情嗎 ？”
“三關十豪傑依然頗負爲國捐軀的盛名，卻沒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全部惡行。獨有石經年大英雄才知曉，他們做的所有惡事，還有一人逃跑的消息。”
方雲岫大駭：難道那自稱歸無期的老頭竟然就是石經年嗎？“逃跑的是誰？”
“是十豪傑的老八，樑爽。”
“他……他與樑衝樑二哥有何關係？”
“他們是同姓的結義兄弟。”
“那樑爽現在在哪？”
“藏起來了，吾只知道他藏起來了……”
“那他與杜濃可有關係？”
“杜濃或許有些叔侄與梁姓家族有關。”
“那杜姝嫺又是誰？”
“杜濃的侄女。”
“杜姝嫺現在怎樣了？她與尹無良之間到底是何種關係？尹無良又是怎麼死的？尹無良是何時出名的？樑爽與樑衝可還有聯繫？”
百曉生不言。面對方雲岫連珠炮般的問題，他有的當真答不上來——像杜姝嫺這種小人物，他並不太上心；有的他真的不願再答。
“百曉生……我今日，一定要問個明白！”
百曉生喃喃自語：“唉……白家暗地裡的朋友怎地這麼多……好早前有個小夥子就這麼纏着吾，從山腳到山頂，從山頂到廟裡，又說了些對佛祖大不敬的話害吾被趕出來……呵呀，也不顧吾打他屁股出言威脅，甚至當真動了手……薛家的孩子，那是個骨骼清奇的好胚子，吾不敢傷他，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告訴他了白家的細節……從白梅用‘飛羽凌天’終於出手殺了杜家逆子開始……”
杜家逆子？所以……是杜濃？不……既然是逆子……恐怕杜家的人只是礙於臉面不能動手，卻格外想爲家族除害……那便是十豪傑了？方雲岫的大腦開始急速運轉。不過話說回來……那個是“白家的朋友”的小夥子，難不成是他？更何況……他姓薛！可他是薛家的人，又爲何對白家的事這樣上心？就算他沒了十三歲前的記憶，卻如何只對白家上心，而不關心杜家、甚至方家？
“所以一定不會是杜家的人屠戮了白家？”
“首先以杜濃的脾氣，一旦打算滅門，絕不會放過任何人。可白家有人逃出來了——而且他的傷口，並非來自於他的絕招‘東籬問酒·把盞飲愁知不知’。那傷口十分粗暴，卻有粗有細。”
“那定然是十豪傑……呸，十惡棍對白家下了手！”
“也不見得。他們屠戮白家有什麼好處？至少到吾昇天之前，若再無比‘飛羽凌天’更炫目更絕妙的武功，他們的‘風雷十殺手’照樣只能排第二。況且他們各人的功夫……在白家被屠戮前後，一直沒有太大提升。”
方雲岫突然間陷入了迷茫：爲什麼呢？對呀……沒有理由……就算滅門也沒有用……爲什麼呢？所以……這當真是一樁迷案？
“其實江湖裡還有一種說法，說是白家自相殘殺。”
“我不信。”方雲岫下意識道。
“只是這樣說說。其實，若當真是三關十豪傑下的手……你可以去塞外，偷偷刨出他們的屍骨，看看他們腹中藏起的秘密。”
“腹……腹中？”
“他們戰死前一夜便知道樑爽逃跑了，便下了狠心將秘密鏤刻在獸皮上……臨死前吞下了肚。死人是不會消化獸皮的，更何況，是一個被捅破了胃的死人……”
方雲岫皺了皺眉，腦中回憶起饑荒時吃人的場景，微微感到反胃：“到底是什麼秘密？”
“據說是關於樑爽的秘密。只是刨人屍骨的事情，吾自命清高，不願去做。”
“好……多謝您了……”方雲岫心道白家的事雖無理由，卻多半是十惡棍下的手……啊呀，樑爽的秘密，既然連百曉生都不知道，只能我自己去挖掘了！不就是挖墳麼……想想，卻有些害怕。不如……不如去請丁小刀幫忙？唉，可真是辛苦他了……做我的朋友，未免太累了……
“看你情真意切，吾倒有些想要指教你的。”
“前輩請說。”
“第一，找個男人同行。第二，學學這裡面的功夫。”百曉生丟過來一本書。
方雲岫通紅着臉接下書，正要道謝，卻已不見了百曉生身影。
她低頭一看，那本書竟是一本短劍劍譜！
“百曉生……也是個好人，也是一位高人啊……”
“啥？你要去塞外刨墳堆？我的姑奶奶喲！這事可做不得！”丁小刀噌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不行！我是小偷，只偷活人！反倒是姓薛的傢伙偷過死人……嗐，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更不能做這種事！不行……老子一定要找姓薛的說說，把真相告訴你，省得你再亂跑！”丁小刀說着就要往出跑。
“不必了！”方雲岫立時搶住了丁小刀的袖子，“我一個人，也能去！”
“犟脾氣的姑娘，這年頭也真是少見啊……可我，真的不能陪你去……”丁小刀頹然坐回椅子。
“小刀你不必有太多想法。我自己去，自己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