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了午膳,覃郡主便換上朝服領着他們一同往皇宮而去。
從外宮牆起,每隔數十丈就是一處守衛,馬車停停行行,進宮的一路走得極爲艱難。秦思看着面色不善的覃郡主,心中暗忖着,連郡主進宮也要盤查如此,在這南國皇宮裡怕真不可大意分毫。
被內廷侍女引到了皇上所居的鳳離殿,幾名女官打扮的女子便迎上前來。秦思緩步下了馬車,眸子凝在面前的宮牆之上,南國皇宮不似天朝的皇宮那般大氣雄渾,少了些剛毅冰冷,多了份婉約秀美。
鳳離殿,娘,這名字是你所取嗎?
餘光落在身後,蘇離淵的眸光亦是凝在那金刻的大字上。
一道聲音將秦思的目光召回,只聽聞一人說道:“郡主,你該知道皇上向來不見外人。”
順着聲音看去,是一名爲首的女官。她頗有氣勢,一身高腰束裙配着沖天髮髻,顯得高挑而傲氣。秦思見她在覃郡主面前也不曾收斂分毫,想必在宮中是極得寵的。
“這幾個可不是外人。”覃郡主似乎對這個女官並不客氣,話語稍冷。
說着,覃郡主便要繞開她往裡走去。
“郡主,私帶外人入宮已是不對,還是莫要錯上加錯纔好。”這女官小趕着步子上前將覃郡主攔住,話語咬字不饒人半步,覃郡主臉上頓時難看起來。
“你讓是不讓?”
“下官不敢罔顧宮規。”
秦思見狀,側過頭看了看月夜,想問問她可有解圍之法。月夜卻是搖頭回應……她是暗衛,這些宮婢還沒資格認識她。
“郡主,不如讓這位大人去通傳一聲吧。此乃信物,皇上必然認識。”站在最後的蘇離淵忽然站了出來,他從懷中拿出一方絲帕遞上,覃郡主頷首接過,隨後攜着氣性一起塞給了那女官。這兩相動作間,覃郡主刻意以手指指尖重重滑過那女官的手背。
女官輕呼一聲,手背上剎時破開血口。
“怎麼,還不快去通報?本郡主等得夠久了。”覃郡主這般動作確實任性了些,秦思微微吐息,不予置否。
等到女官走開,覃郡主才轉身衝秦思調皮一笑:“妹妹,你看着,這宮裡的人你就不能客氣,這些奴才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你越是讓着忍着,他們越不拿你當事兒。”
秦思輕笑着,不曾答話。這覃郡主任性太過,也不知是好是壞啊。
等了許久,遠處的鳳離殿大門傳來動靜,一個身着明黃色鳳袍的女子快着步子走了出來。她在殿門前站定的那一刻,四周侍衛宮婢皆跪下高呼萬歲。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萬歲之聲在秦思耳旁蕩着,她全身都不能動彈,好似風化的雕塑,只剩僵着的目光微微閃爍。
眼眸裡,一個娉婷的身影腳步錯落地向她們走來。那衣袍上的鳳凰翩翩欲飛,頭上的冠冕垂下金色流蘇點點,晃花了這滿滿朝華。這張臉在秦思腦中勾畫過無數次,此刻卻忽而模糊起來。
那身影越來越近,秦思心口顫了顫,久久喘不過氣。
“汀雨參見皇姨母,願皇姨母萬安。”
身側覃郡主的請安聲讓秦思的思緒清醒了幾分,她淡淡別過臉去。
南國女皇虞靑忘了讓覃郡主起身,忘了對一旁的侍衛說“免禮”,她忘了身後還有隨身侍婢,忘了所有……
她愣着,手中緊緊捏着那一方絲帕,喉頭顫音道:“你……”
秦思不不必擡眸也知道,此刻虞靑的滿心裡都只有身後那一個風華絕代的男子。身後那不平靜的呼吸聲濃重濁然,也只有虞靑能讓蘇離淵動容至此。
“青兒……”
蘇離淵咬着喉頭低聲一喚,那沉重的哽咽讓人心酸。秦思腳下微微挪着,她走到一旁,將二人之間的所有距離都消散去。
虞靑腳下的步子卻因這一聲“青兒”頓住。
是啊,她不再只是青兒,她是一國女皇。她是虞靑,虞氏青兒……
虞靑揚起頭顱,露出柔和的下顎。那張臉在陽光下極爲明媚,秦思細細看去,纖細的柳眉上凝着細碎的愁,明亮的雙眸氤氳着濃厚的霧氣,水滴分明,貝齒輕咬住下脣,忍色極重。
“……你,來了,好久不見……”
“嗯,我來了。”
輕若初見的話語,卻是飽含着極濃的眷戀。
虞靑紅脣鬆開點點縫隙,深吸一口氣將情緒掩飾個乾淨。她微微擡手,對着身後衆人沉聲道:“都平身吧。”
“謝皇上。”
衆人起身時,虞靑已然恢復往常的模樣,面上不露丁點異樣。虞靑目光在幾人臉上掠過,最終落在了秦思面龐上,那一剎那,虞靑眼中的冷靜化作空無。
那是誰?樣貌怎會令她如此熟悉,是阿離嗎?
意外與不解交雜着,虞靑呆愣着看向月夜,月夜俯身一跪:“皇上,屬下已將主上尋回。”
若說被這身皇位壓着,她無法訴盡心頭衷情,以免落人口實。那麼對着秦思,她便再也壓不住胸口澎湃的思念,因爲這是她的骨血,是她的女兒。虞靑上前將秦思拉住,眉心蹙了蹙。
“你是阿離?”虞靑看着秦思,不甚確定地問道。
秦思微微點頭應着:“我是。”
……
鳳離殿。
虞靑安排宮婢領着青墨與天官下去休息,並打發覃郡主先行離宮。很快,偌大的鳳離殿中只剩下三人。
或者,當說是一家三口。
殿內極爲沉默,虞靑從上位的龍鳳案一步步邁下玉階,直至殿中央。她與蘇離淵和秦思對面立着,六道眸光,兩般情,只餘空默不成聲。
“娘。”
看着不出聲的虞靑與蘇離淵,秦思鼻尖一澀,終究輕聲一喚,打破滿室哀婉。
虞靑的五官均是一顫,她看着秦思,目光不離半分。她的手抖着擡起,袖口順着小臂往上滑過,露出白皙的手腕:“你,可否再叫我一聲……”
這一聲“娘”,讓虞靑空了八年的心逐漸暖了起來。
“娘。”
秦思又是一喚。她曾怪過虞靑,也曾怨過蘇離淵,但當他們站在她的面前,秦思心裡是安慰的,至少他們都還在,至少她還能叫出一聲爹孃。
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從被殺重生到現在,秦思明白了一個詞——無奈。有無奈,你縱然萬般眷戀,也只能揮手輕嘆。
虞靑眼中的溼意再也困不住,滴滴熱淚滾滾落下:“我的女兒,我的阿離……”
握住虞靑的手,任由靠近的擁抱將她溫暖。秦思聽着肩側幾縷輕聲:“娘不是故意的,娘當初不知道回來是生是死,萬萬不敢帶你冒險,娘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娘,我都知道。”秦思猶豫良久,伸手拍了拍虞靑的後背,那鳳袍下的背脊清瘦無比,激起秦思的心疼。
秦思哪裡知道,在虞靑心裡,這一直是一個包袱,秦思越是不怪她,她便越自責。只是在秦思不斷低語的呢喃下,那自責緩緩退去。
“阿離,我……”虞靑張脣,還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便吃痛地悶哼一聲。
“青兒。”蘇離淵看着虞靑面色一白,忙疾呼道。
秦思扶着虞靑直起身子,面露關切:“娘,你怎麼了?”
虞靑垂下眼去,擋住了清亮的眸子:“我沒事,只是一時太高興了,氣兒沒喘上來。”
聞言,秦思順了順虞靑的背,攙着她在內殿的榻上坐下。
“阿離,你這些年過得可好?”
“我很好。”
答着話,秦思仔細看着自己的孃親,記憶中的容顏不過是秦家書房那一張丹青罷了。右側的燭光斜斜打來,將虞靑鬢髮間照的光亮,點點反光的是細碎的白髮。
“我知道月夜尋到了你的,只是你爲何會突然回來,也不提前讓娘準備準備。”虞靑輕咳幾聲後,靠在秦思肩頭說道。
“我知曉孃親在此,怎能不來。上次爹爹來南國沒有告訴娘嗎?”秦思這一問讓虞靑身子輕顫,她越過秦思肩頭看向蘇離淵,蘇離淵只是默然看着她,虞靑何其聰明,當下心頭塞住,道:“呵呵,你看看娘這記性。”
虞靑說完,擡眸看着蘇離淵,二人皆是牽起脣角,苦澀一笑。
秦思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片刻,隨後將虞靑扶着靠在塌椅上。她起身對着虞靑一福身:“娘,你與爹爹先說說話,我去看看那幾個朋友。晚些我再來陪娘,可好?”
這話說完,虞靑竟然沒有留她,只是頷首應下,對着外間喚了一聲:“來人,領着公主四處轉轉,外面的人也都撤了。”
“是,皇上。”
殿門被推開,先前那名女官躬身候着。秦思回身對着蘇離淵揚了揚眉,才步出了鳳離殿。
待到秦思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蘇離淵臉上現出慌張之色,他顧不得其他,拉過虞靑的手便往手腕間探去。
“這是做什麼?”虞靑將手腕一轉,勉強躲開來,臉上有着些微不自然。
蘇離淵哪裡會容她任性,一喝道:“你騙得了阿離,如何騙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