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21 21:30:46 字數:5196
在戰場西面,連亙的羣山蒼翠峭拔,雲遮霧繞之間,隱隱可以看見廣闊山谷中突出的一角房檐。夜風自山谷東面簌簌吹來,冷若冰霜。
谷中城池,守在房屋外的侍從穿着單薄的粗衣,暗暗打着寒戰,驟降的溫度毫不憐惜的侵略着每一寸溫暖的肌膚。然而在雕樑畫棟的宮室內,卻又是另一番天差地別的景象。
溫熱的氣息從宮室四角的青銅狻猊口中溫吞而出,團繞着室內裸露雙肩的紅妝美人。.
這裡是望月國的王宮,依山而建。
宮室內的王有着一張年輕俊麗的臉龐,笙歌之間,微張着嘴等待身側的美人喂上一盞熱酒。侍妾細潤如脂的手指輕輕的拂過嘴角,王一頓,頃刻若有若無的笑起來。
“王上……”侍妾軟語芬香。
王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脣點玉肩:“哈,果真是冰肌玉膚。”
“王上。”座下的另一位美人卻在此時上前來跪在王者面前,伸手撥開他的衣襟,言語間輕輕挑逗着,“迎兒難道不也是冰肌玉膚?”
“你?”王擡起頭來看着腿邊的美人,笑笑,“你是……端麗冠絕!”
“我纔不要端麗冠絕。”美人卻努着嘴躲到一邊,綴着寶石的步搖輕輕在耳邊擺着,王片刻便鬆開了懷中的侍妾,轉而抱住她:“那你想要什麼?”
美人擡眉一笑:“我說要,王上就能給?”
“自然……”王打了個哈欠,怏怏道。
美人攬過他的腦袋,紅脣微啓:“我……”
話音未落,王卻驀然推開了她,“獻給寡人一支舞,寡人就封你爲王后!”
美人本來不悅,然而聽到王的話不禁欣喜:“王上說的可是真的?”
“君子一言,萬馬難追。”王拂了拂袖。可美人還沒來得及叩謝王恩,本來各自玩鬧的女人卻忽然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的圍在王者身邊:“王上,您也太不公平了,我可是給您跳了好多支舞呢。”
“我還爲王上唱了曲兒啊……”
“來來來……”王並沒有不耐煩,相反很愉悅的拉過離得最近的舞女:“一個一個來,寡人想想能夠擬什麼封號……”
美人旋即就被丟棄在一旁。
聽着王敷衍的話語:“都是寡人的王后,都是王后……哈哈哈……”美人撇了撇嘴,惱氣要離開宮室。
才走到門邊,卻有人先她打開門衝了進來。
是一位身着鐵甲的將士,他擡着手中的卷軸,滿臉欣喜的向王稟告喜訊:“王上!雲幕將軍帶領望月軍攻下了延卞城。”
美人在一側順手想要拿過將士手中的卷軸,然而將士怒目而斥,王卻看在眼裡,擺了擺手:“讓她拿過來。”
將士頓了頓,美人揚着臉奪過卷軸又返回王座。
王伸手取過卷軸,修長的手指握着美人的手,停留了片刻。
將士跪在芬芳馥郁的宮室中,強忍着一切不適。而座上的人似乎毫不在意這個喜訊,眼裡沉澱着美人的妖嬈的身姿,不能自拔。
“王上!”將士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王看了他一眼,才慵懶的鋪開卷軸。一旁的女人們全涌上來探頭望着,王者並不遮擋大大方方的擺在桌上。
“雲幕將軍真是好厲害,連淮軍都不是將軍的對手!”
不知有誰在人羣中誇了一句。
王忽然從座上站起來,漾在臉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卷軸被王從案上扔下,將士驚訝的擡頭,對上王眼底的戾氣,卻猛然一震。
“寡人說過不要和大淮來真的,不要來真的……雲幕他聽不懂!?”王掀翻案几怒喝道。案上的酒盞悉數落下,酒液緩緩從臺階上滴落。一衆美人嚇得立即後退。眼前被怒火包圍的人,哪裡是平日那個沉湎淫逸的王上!
“王上,決不能服於大淮啊!”將士滿懷激情倏地如遇水潑,瞬間冰涼。
王深吸了口氣:“怎麼能和大淮作對,怎麼能……”他疾步走到將士面前,雙手高高的舉過頭頂,“我們望月打不過大淮!我們永遠也無法戰勝陳氏!你以爲此次打了勝仗往後每回就都能打勝仗?”
“可若不打,我們就得割讓城池!”將士再不顧及身份,急怒道。王氣急敗壞的搖了搖頭:“割讓就割讓,寡人都不着急,你們急什麼?這是寡人的江山,寡人說了算!!”他來回踱了幾步,又道:“陳顯太狠毒,不聽他的話,他就要殺人……全都殺了,你看看軒都,那些王侯權貴,全死了,全都死了……”
王的怒氣忽然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懼意。
將士握拳的手微微顫着:“即便是死,也不能把望月的土地交出去一寸!”
“什麼?”王聞言喝道。
將士站起來,擡眼直視王:“即便是死,也要保住望月的土地!每一寸都不能讓出!”
“寡人說給就給,你敢忤逆寡人!?”王的眼裡驀然燒起一團火。將士毫不畏懼,盯着王,相對於身份的制約,他此時更害怕的卻是王的軟弱!
“你你你……”王伸手指着他,片刻,忽然拔出將士腰際的佩劍,猛地一劍刺入將士的胸口。
衆美人一聲驚呼,退到角落裡。
然而將士堅定的眼神至死未曾改變,在奄奄一息的最後一刻,卻看得王心中悚然。那雙握劍的手終於一軟,王愣了半晌,忽然喝道:“出去,全都出去。”
美人們頃刻魚貫而出,將方纔所要的賞賜拋到腦後。
王踢了倒在軟毯上的將士一腳:“把他給寡人弄出去……”
“是。”門外的侍從走進來,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斂眉擡起將士離開宮室。
一室溫暖片刻清淨下來。
門外的冷風呼嘯而入,颳起王不整的衣襟。冰冷鑽入胸口,王急急忙忙的將門合上。旋即面對朱門站定。四角的狻猊仍舊在夜裡吐着暖霧。
王頹然的轉身靠着門緩緩坐下來。
因放縱聲色而微顯枯黃的臉猛然流露出一絲傷感。
“父王……父王啊……”
他的聲音里居然帶着哭腔,王伸手在空蕩的眼前亂抓一氣,可這些浮華和江山他似乎什麼也抓不住。此時想抓住的,也只有年少時一直握着的寬大手掌而已。
“父王……我怕,”王輕聲哭泣,收回手捧着臉埋在廣袖間,“淵兒害怕……”
年輕的王像個孩童一般,坐在偌大的宮室中微微顫抖着。
往事和恐懼在黑暗中一同襲來。他現在閉着眼睛依然還能記得年少時軒都國的那一場覆滅。彼時他還是望月國的世子,奉父王之命同顧大人一起來到軒都商議戰事。
陳顯攻城掠池之勢猶如從山巔潑落的水源,根本無法阻擋。但他們一衆小國依然希望能合力對付這個可怕的前朝太子,以此來保住自己至高無上的君王地位。因而軒都求兵於睦遠和望月。
兩國率人抵達軒都王城,渾然不知自己踏身地獄。就在沉睡剎那,水源源不斷的被灌入城中,隨着洪水而來的,還有數以萬計的深海毒蛇。
雖然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些蛇從何而來,不過他卻知道軒都王城北面的堤堰是被淮軍動了手腳。
王猛然睜開眼睛。怎麼也也揮散不去腦海裡的景象。
他急切的爬到還留有酒盞的案几旁,舉起一杯杯往嘴裡猛灌。可是……這些流動的液體卻讓他忽然一陣噁心。
那些漂浮在水上焦黑的屍體已經分辨不出哪裡是手哪裡是腳,整座軒都王城在一夜之後,變成了一座死城。
暗黃的水面上漂浮着黑壓壓的屍骨,在日光下曝曬,一點點慢慢的潰爛。
顧大人拽着木板,在高至胸口的渾水裡淌着,而他就坐在木板上,呆呆的看着周身的景象。身上的衣袍還站着水,冷冷的裹住少年。
這哪裡還是昨夜詩酒歌舞的城池!
“呀!”段淵驚恐的望着漸漸漂近的屍體,擡着袖子捂住自己的眼睛。顧大人聞聲挪到一側,深深吸了口氣,而後屏氣伸手推開那具全身潰爛的屍體。
手掌在沾上的那剎那變得暗濁,顧大人將手置在渾水中洗了洗,才繼續拽着木板前進。
“世子別怕,您是將來的王,這些東西,你都不能怕。”顧大人一面安慰他,一面撥開前頭的髒東西。
段淵卻不敢睜開眼睛:“我怕……父王爲什麼讓我來,爲什麼……”
“世子。”顧大人喝了一聲,“您現在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將來繼承王位後要做的事情,您不能逃避!建立國家,最終都要訴諸鐵和血,死亡會是您往後常要見到的,亂世之秋,何時才能沒有戰亂。”
“我不要國家,我不要……”段淵忽然縱聲大哭。顧大人面色一沉,然而就在此時,卻從水裡突然鑽出一個人來。
“啊!”
“別喊。”那人伸手捂住段淵的嘴。顧大人急忙的撲身過來,然而在看清來人的時候卻舒了口氣:“江少將!”
眼前的人昨夜就已會面,是睦遠國驍軍的統帥——江昭葉。
他吐了幾口污水,低低道:“毒蛇消失了。”
“是啊。”顧大人頷首,“正是發現此事,纔敢帶着世子出來。”
江昭葉眉目一沉:“不知這城中還會不會有活着的人,軒都王他……”
“放水並不是想要淹死人們。”顧大人卻忽然打斷他的話,“怕不過是爲縱蛇做個準備。”想起在水中游舞着的黑白相間的蛇,顧大人鎖緊眉頭,“那是海蛇,在望月的度措海灣,也曾有商賈偷偷運來賣給醫者。”
“海蛇?”江昭葉問道。
顧大人點點頭:“聽說體內藏有劇毒,可爲藥用,亦可製毒。”
“所以,這應該是有人刻意而爲之,並不是昨夜慌亂中人們所說的天災……”江昭葉順着顧大人的話說下去。
段淵捂着臉,聽到他們兩人低低傳來的那句呢喃。
“陳顯……”
宮室裡的王忽然將酒灑在自己臉上,濃郁的酒香撲鼻而入。
段淵猛然縱聲大笑:“陳顯!”
然而下一刻,那聲笑卻又變成了低泣:“陳顯……”
那個名字從王的嘴裡一遍又一遍的吐出,可是漸漸的,除了恐懼。王再也沒有別的情緒。
星野之下的城池燈火璀璨。
相比山谷中清冷的望月王都,江淮卻是徹夜不息的熱鬧。
芙嵐捏着酒杯緩緩的靠近有了醉意的陳璇,有些忍俊不禁。方纔這位皇女還說要同他比酒,結果纔不到十杯,她便已倒下。
然而,醉夢中的人忽然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裳,醉意熏熏的纏上來。“喂……”芙嵐驚得剎那扔掉手中的酒杯,伸手推開她。但陳璇顯然不打算放棄,再一次伸手擁住他。
“你……”懷裡的柔軟帶着濃郁的酒氣,他很不適應,鎖着眉想要把她弄開。雙手纔剛剛擡起,懷裡的人卻忽然呢喃了一句:“景青玉……”
芙嵐聽得清清楚楚,一愣:“景青玉?”
那不正是送他來到江淮的人?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陳璇把腦袋埋在芙嵐懷裡,忽然低泣,“我知道……”
可初見便已傾心,她也無法推脫。雪天裡的那個青年,在她看見的第一眼時,就註定要把心交付了,可惜如今卻走到這樣的境地。她嫁人爲婦,而他有戀慕之人。
“但是……”陳璇說着醉話,“我不放棄,我絕對不放棄,等到承諾實現之日,我就把你奪回來……”
芙嵐的手停在半空中,聽到她提起景青玉,大約也猜到了什麼。正想安慰她時,卻忽然聽到這樣一番話,不禁一震。那樣強烈的意念,幾乎是不顧一切。
“既然如此,又爲什麼答應婚事?”芙嵐脫口問道。
陳璇昏沉之際,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把腦袋埋得更深:“青玉……”
幾聲呢喃後,漸漸沉睡過去。
芙嵐嘆了口氣,把她安置到牀榻上,轉身回去繼續喝酒。
然而劍眉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茫然——明明不願接受這門婚事的兩個人,卻不得不在今後的日子裡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真是可笑。他有他不願意接受婚事的理由,那麼陳璇呢,這個身爲自己妻子卻愛着別人的公主殿下,究竟爲什麼要接受這門婚事?難道也是因爲權利和力量的壓迫?
翌日清晨,叩門數聲未見屋裡的人有反應,侍女不禁捂嘴一笑。正要走開,卻聽到傳來“嘭”的一聲,緊接着便連連幾聲傳來。
芙嵐睡夢中推倒案上的燭臺,落下時又颳倒酒杯。
陳璇醒來睜開眼,正看到這一幕。
想起昨夜裡,不禁一笑:“看來駙馬爺酒量也不怎麼好。”
他睡眼惺忪掙扎着起身,醉意還未消去,頭仍舊是昏昏沉沉的。
視線裡一身紅豔的陳璇漸漸靠近自己,接而便是她低低的嗤笑。
侍女推門進來,看到兩人相視的情景,臉頰驀然一紅,躬身就要退出去。陳璇卻喊住她:“回來。”
“是……”侍女旋即又小心翼翼應答着進來。
陳璇不再理會芙嵐,轉身走到妝案邊,喚過侍女:“把他趕出去,我要換衣裳。”
“啊?”侍女愣了一下。
陳璇喝道:“我叫你把他趕出去!”
“不用。”芙嵐擡手一擺,低低一笑,“我自己出去,不過……該瞧的我都瞧過了,你還在怕什麼……”
話一落音,侍女掩嘴一笑。
陳璇臉色一沉,摘下頭飾的手輕輕顫着。
但她的夫君絲毫未注意她,腳步飄忽的出了門。
“少主。”纔剛走出來,門外早已有人等着。木蝶捧着衣裳站在轉角,面上有淡淡的笑意。
芙嵐走過去,扶着腦袋沒有說話。
木蝶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瓷瓶遞給他:“諾……解酒的。”
他一笑,有些驚訝:“你竟然帶着?”
“當然。”木蝶頗爲得意,“少主常常喝酒,我若不帶着,每天都要伺候一個酒鬼,不知有多辛苦。”
“呵……”他伸手接過,熟練擰開來將瓷瓶裡模樣如珍珠的一粒粒丸藥倒入嘴裡。口腔裡旋即一股馥郁芳香,貫通身體各處。所有感官轉瞬清醒過來。
——瓷瓶中裝着的東西,有一味是水蘭花,不知被木蝶加了什麼研製成如今的藥物。
她向來喜歡搗鼓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看他沉溺在酒罈子裡,便弄出這樣的東西。雖然不奇怪,不過他彼時還覺得沒多大用處,不敢嘗試,結果被她偷偷放在茶碗裡幾次,倒是覺得有用。
那時他還笑說:“拿我當藥罐子使了,不論什麼東西都要在我身上嘗試一遍,”
木蝶卻低低附在他耳邊說道:“那你可別告訴別人,若讓人知道我這麼對少主你,可會遭殃的,”
芙嵐默默不語,就當同意了。
不過沒想到此行遙遠,木蝶卻還記得帶這東西出來。
“少主。”木蝶探頭往喜房方向看了一眼,“要不您到廂房去換衣裳吧,午時便要進宮了。”
“行。”芙嵐說着走開,卻有些不滿,“堂堂駙馬爺,竟然被趕到廂房。”
木蝶跟在他身後偷偷笑着。
然而,遠處卻有人影微微一閃。
涯沉默着遙望那抹遠去的背影,握劍的手青筋泛起,微微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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