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雪梨感覺睡覺睡得特別累。
似乎每一個關節都透着痠軟,連手指腳趾都被無力貫穿,心裡莫名發慌,偶爾還出一陣虛汗……
特別明顯的疼痛什麼的,好像也沒有,但還是很難受啊!
睡得沉了後感覺昏天黑地,她直到聽見鐘聲傳來動靜才隱隱約約地醒過來,猛坐起來一緩神——已經晚了!
今天該是當第一班值,也就是夜裡到早上,從子時開始。
洛安城裡清晨撞鐘擊鼓是在寅時,從皇宮正門的城樓、到各街各坊的鼓樓,外加城中各處的寺院依次開始,都是鳴響三百下,沉睡中的洛安便逐漸甦醒。
從子時到寅時,她已是晚了兩個時辰了!
雪梨匆匆忙忙地起了身,更衣盥洗後又耐着性子綰髮梳妝,兩刻後衝出院門,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心裡急得都快哭了。
當值遲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她拎着裙子往紫宸殿跑,腳下“噔噔噔”地衝上長階。到了殿門口不得不放慢了腳步,長緩兩口氣剛要從側邊入殿,紫宸殿的正門開了。
皇帝衣冠齊整,玄色的冠幅在清晨蒼茫的天色下愈顯氣勢逼人。
雪梨擡頭一看,“撲通”就跪下了:“陛下聖安。”
皇帝隔着冕前的十二旒一掃,趕緊過去扶她,不解:“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不早不晚的,並不是輪值的時候?
“奴婢睡過頭了。”雪梨低着頭呢喃,低若蚊蠅的聲音皇帝沒聽清。
她心虛地擡眼一覷,見他還是一臉不解,只好又重複一遍:“奴婢睡過頭了……”
“回去接着睡。”他溫聲道。
這回換雪梨不解地看他了。
“你這不是……”他想說“你這不是來月事了嗎”,可目光在她小腹間一瞥就見她雙頰“噌”地躥紅了。
謝昭心下低笑,改口倒快:“你還小呢,睡得不足傷身。今天歇一天吧,正好讓花房給你把果樹移了,你看着些。”
他一提這個倒是剛好,雪梨趁機就說了往院子裡添人的事。她想要尚食局的張福貴來,一是本也相熟,二是張福貴跟她提過一句,他家裡原是果農,後來發了洪水果園沒了,纔不得不把兒子閹了送進宮維持家裡生計……
讓他來正好嘛!
皇帝大方地答應之後,雪梨就這麼被他“打發”回去了,且因爲他那句話,御膳房也不敢給她第一班的值了,晚上那班因爲到半夜,同樣不行。
這麼一來,連帶着和她同齡的蘇子嫺嶽汀賢一起佔便宜,三人都只當中間那班從上午到傍晚的值。連陳冀江這大監都忍不住調侃兩句:“這哪是調來仨小宮女幹活啊?這是請來三尊菩薩供着。”
一轉眼過了兩個月,端午過去後天氣漸熱,到了該換夏裝的時候。
在服飾更替的事上,宮裡有些不成文的規矩,必須上面先發話底下再統一換。夏天還好,因是減衣,就算暫且不換輕薄料子的衣裙,裡面少穿點也能涼快下來;冬天時這規矩則更明顯,在添斗篷啦、棉衣啦之類的事上,要麼皇帝先穿了,底下人遲一天跟着換、後宮再遲一天,要麼皇帝得發句話,諸如“天冷了該添衣了”什麼的,底下才能在他自己還沒添的時候先添上。
——這時候宮人們大多盼着後一樣。畢竟他大半時間在殿裡,暖和啊,在外面候着的宮人冷啊!
這年夏天熱得早些,七王來拜見時吵着要冰碗吃,皇帝也就跟着吃了一碗。這個口一開,尚服局第二天就把新制的夏衣送來了一批,第三天,御前上下的宮人也可以跟着換了。
去年的夏裝收拾出來一試,雪梨才發現自己胖了。恍然間特別驚訝地用右手握左手手腕——是胖了!從前這麼一握,中指和拇指能輕而易舉地交疊上一個指節還多,被汪萬植欺負的那陣子,食指和拇指能輕而易舉地交疊上一個指節還多。
但是現在中指和拇指只能勉勉強強交疊一個指節了,明顯長肉了!
雪梨心有慼慼焉,仔細想想,這兩個多月確實吃得不少,而且睡得也好。子嫺和汀賢雖然也吃得好睡得好吧,但她在紫宸殿的時候,皇帝還愛額外給她塞點心吃。
尤其是奶制的各類點心,他經常掃一眼就直接端給她:“去吃。”
她又確實愛吃這類東西,每次都開開心心地吃完,天天這麼吃怎麼能不長肉啊!
不過,好在並不只是“橫着長肉”,她也“豎着長個”來着。先前的春裝是來御膳房後新制的,但夏天的幾身衣服還是去年秋天剛晉恭使的時候按規矩先發下來的,還沒穿過呢,現下一試短了一寸多。
她們這個年紀的小宮女都正是長個子的時候,隔年的衣服一般是都穿不了的。前兩年在尚食局,鄒尚食會提前派典記女官來問她們量尺寸,量好了一併報給尚服局做新的。
但今年沒人來問。大抵是御前年紀小的宮女總共就她們仨,陳冀江也沒想着這茬。
是以三人互相量了尺寸寫下來,雪梨一起收着,打算再去紫宸殿時交給陳冀江或徐世水。
現下就只好先穿舊的湊合幾天了,呃……露了一截腳踝稍微有點丟人,但也沒辦法,畢竟大家都換了。
三人一起出的房門,福貴正給櫻桃樹的樹枝栓繩,有的還要墜個石頭,以防全往上竄不好摘果。見她們三個出來,正要打招呼呢,就注意到她們裙子底下都露了一截中褲還能看見襪子。
福貴轉頭偷笑,氣得蘇子嫺衝過去揍他:“不許笑不許笑!過兩天就有新的了!”
可他這麼嘲笑過之後,子嫺和汀賢直接去御膳房感覺還好,雪梨要去紫宸殿就覺得壓力格外大!
雖然並不會有人多注意——注意到了也不敢在殿裡嘲笑什麼的,但她還是想想就彆扭死了。
正巧在長階下就碰到了徐世水,雪梨趕忙快走幾步攔他,把那張寫着三人尺寸的紙箋塞過去,紅着臉說:“大人,我們的衣服小啦……這是尺寸,大人幫我們跟尚服局說一聲?”
這是個必須答應的事兒,徐世水掃了眼紙箋就收了,笑道:“行,我一會兒就叫人去,讓她們快點做。”
二人說完這事,一起往上走。上完長階之後看見皇帝在扶欄邊站着看景呢,徐世水一揖雪梨一福:“陛下。”
“去喝酸梅湯。”皇帝頷首道。
雪梨眼裡透出一笑,再一福身,就往殿裡去了——這兩個月來都是這樣,她也習慣皇帝隨口讓她去吃去喝了,剛開始還緊張害怕,日子久了繃得再緊的弦都放鬆了。
謝昭目送着她進去,視線落在她那截白色的褲襪上,微眯眼:“衣服小了?”
“是,她剛拿了尺寸給臣。”徐世水趕忙回話。
皇帝想了想:“夏天的料子進來了吧?”
“是,一個月前就進來了。”徐世水回到。
除卻逢年過節各地格外貢的東西之外,宮裡大多起居之物的進出都有時間規定。四季所用的布料一般都在換季前一個月進來,這樣萬一不夠了,傳話給各織造再補也不會太緊迫。
但皇帝這麼一問,徐世水心裡就嘀咕了:以前從沒聽陛下問過啊。反正給皇帝備的衣服必是各樣齊全,後宮的事他一貫懶得問。往年的這會兒,頂多是麗妃娘娘撒嬌發癡嚷嚷着要新料子,他再吩咐尚服局多讓麗妃挑兩匹而已,其他的都是惠妃做主給各宮分。
今年主動過問這個,難不成……
徐世水躬身屏息等着,頭頂傳來一句:“讓尚服局挑些合她年紀的,多做幾套吧。”
他說着把目光收回來,想想,續道:“原本恭使的那套就算了。”
原本有了心理準備的徐世水還是差點把下巴掉地上。
陛下您這是疼人上癮吶?那您多疼疼後宮去好不好!
說實在的,兩個多月了,徐世水愣是沒摸明白陛下對這阮氏到底什麼意思,就連陳冀江都還暈着——要說是那種“寵”吧,怎麼遲遲不往寢殿召呢?可要說不是吧……這又能是什麼啊?
但反正陛下自己心情挺好的,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看看她心情也好了——這是真的!他們也奇怪阮氏這到底是什麼法術,陛下看她吃蜜餞都能看出笑容來,真的奇怪啊!
罷了,他們奇不奇怪明不明白的不重要,反正陛下發話了,這料子的事他得囑咐尚服局去,去之前還得先跟師父說一聲。
陳冀江嘴裡的茶水噴了一地。
可惜了咯,今年新下的明前茶,都說“明前茶貴如金”,皇帝當初隨口賞了他,他沒捨得喝留到現在,然後噴了一地。
師父拿帕子擦着嘴,徒弟裝沒看見師父的失態,繼續問正事:“師父,陛下就說‘多做幾套’,可我怎麼跟尚服局說啊?得有個數不是?”
“唉……”陳冀江把帕子往桌上一扔,思量了會兒,“我看你啊,就可勁兒地挑吧。要合她這年紀的料子不是?你挑個十幾匹、幾十匹都不要緊,讓尚服局慢慢做就是了。反正她高興了、陛下高興了就行,其他的,怕什麼呢?”
徐世水一掂量,是這麼個理兒!
“再調個針線宮女過來吧。”陳冀江大手一揮,“最好是和她年齡差不多的,比她小點更好好,別讓她不好意思用。來了直接撥她院子裡去,陛下那邊我去稟一聲就得。”
徐世水顫抖着應下,出去辦這差。感覺自己對御前的認知都被徹底顛覆了——陛下要疼個小宮女沒事,他樂意,旁人說不了什麼。師父您跟着起什麼哄啊?
陳冀江的目光落在地上未乾的茶水上,盯了一會兒,笑了:唉,那丫頭傻,可是傻人有傻福啊,連帶着他們也沾光——這不,兩個月了,陛下對御前上下都格外寬和,打翻茶水之類按規矩得拉出去打頓板子的小錯,他特地一攔、一句“算了”就過去了。
日子久了御前上下氣氛都不一樣了,他這大監也當得心裡舒坦。
所以,陳冀江也想明白了,不管陛下對她是什麼意思,但凡陛下還捧着她,他就幫襯着。
若有朝一日陛下不喜歡她了——呵呵,那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