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開始,這個叫陳餘的學生就叫葉炳文另眼相看。因爲生活習慣和貧窮,山裡的孩子普遍看起來髒。他比別人更髒。牙齒是白的,手心是淺紅的,其他都是黑的。
結婚以後,葉炳文去一次縣城回來要把自己身體洗上三五天,心才能稍微平靜下來。
這種髒怎麼也洗不乾淨。後來越來越多的東西都會引起這種感覺。地上的水漬,手上的灰塵,不除去就會讓他抓狂。
他看見陳餘時離得遠遠的,常年不洗,這孩子身上的垢甲近看就像魚鱗一樣。一眼馬上就要嘔吐的。他和這個孩子幾乎不說話。
陳餘和他的老師葉炳文都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下午。
在那個下午之前的一天,團長發了一筆大財,陳餘於是有了上學以來的第一個作業本。陳餘至今記得那是一個淺黃色紙張的數學本,藍色的橫道可以迎着光可以從背面透過來。皮上寫了數學兩個黑體字。
團長是用腳踩出了一窩叫豬苓的中藥,賣了三百塊。這是一種菌類,地上沒有根葉,長在地表鬆軟的沙土裡,發現了就是一大片。村裡的男人走到團長跟前接過他敬上的紙菸,吸着,然後彎起中指狠狠地在他頭上邊敲邊說:“你驢日的就是命好,我天天從那過我咋沒踩着。”團長被敲得齜牙咧嘴的笑着。
團長給陳餘買了一個作業本。只有這種不是靠力氣掙來的外財才能用來買這種不能吃不能喝的東西。
那個下午葉炳文送一個女人出來站在房子門口,就像酒足飯飽要剔牙一樣,百無聊賴的看着一羣孩子在沙堆旁玩。大概是抄作業之類。孩子們爭論起來,然後他看見那個叫陳餘的孩子,隨手撿起一根木棍在沙土地上畫起來。那一陣陳餘他們開始學珠算。花了半天哪個孩子喊了一句:“把娃哄了。”就一鬨而散,以陳餘的落敗結束。
葉炳文過去看見地下的畫圖,吃了一驚。地下畫了百位計算的三幅過程圖。計算正確。那一天他的數學課程進行到了個位加法。
葉炳文發現了陳餘,陳餘也在那個下午發現了一個 不一樣的自己,從那個下午他告別了無憂無慮的生活,他的痛苦開始了。
在老師的授意下,陳餘被兩個高個子的同學押到了河邊,因得了老師的命令,兩個傢伙一路上耀武揚威。把他按在河裡用沙子他身上搓。老師交代的很清楚,要一乾二淨。
當陳餘被帶回來時,同學們看他就像看兩個尾巴的蛇。沒有鏡子他並不知道那兩個傢伙把他整成了什麼鬼樣子。
老師驚訝地看了一眼他,然後叫他站在房子外面,進去取了一塊香皂,兩張寫了數學題的紙。要他以後要每天洗臉,三天洗一次澡,要用香皂。數學題馬上做,做不完不準放學。
陳餘那個下午一邊做題一邊在想那麼一大塊香皂有什麼辦法才能很快用完。
葉炳文看完數學題裝着若無其事的問剛纔珠算的事。
陳餘沒有課本,第一次交作業,借別人的書。不知道做哪頁上的。同學做弄他,指了還沒學到的。他做了,答案當然和大家對不上。
“那你會嗎?”
“先不會,看了書會了。”
“那就不怪你 ,你去吧。”
葉炳文抑制住激動,關上門大叫“人才,人才呀。”他怕自己的亢奮嚇着了這個孩子。
陳餘覺得這個可惡的叫驢主任就是盯上了自己,因爲自己做錯了作業。
陳餘每天要仰起頭,擼起袖子,叫他檢查脖子和胳膊洗乾淨了沒有。其他同學有的一星期都可以不洗臉。他的作業是紙上的,而其他人卻做書上的,比起他的簡單死了。
葉炳文不斷地用他的兩頁紙向陳餘拋出一個個問號。
陳餘仰起頭,擼起袖子,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把寫好答案的紙片放回到桌子上。
葉炳文也沒有發覺,在這一日日發下去,收回來的紙片中他心底死去的數學已經復活了。他已經忘記了他有過其他的愛好,他每天滿心期待的就是收回這兩張紙的驚喜。
陳餘覺得接到的紙片是變化着的。開始時像一條長長的路,堅持,不放棄,就可以走到頭。後來是一些交叉的路口,需要辨別,思考,可以找到正確的方向。再後來,是一些非常相似的迷宮,走錯了,退出來,再錯,再退回,你才能大致猜想出你看不見的迷宮的整個樣子。
當葉炳文又一次在辦公桌前打算在哪兩頁紙上給陳餘出數學題時,抽到一本《數學導論》時。他不由得笑了:你面對的是一個小學生不是一個數學家。於是陳餘不用再做那兩頁紙的作業了。
老師沒說,陳餘也沒敢問,洗手洗臉還要洗到什麼時候。
這個孩子不是人才,是天才。他超強的領悟力不是重複練習可以造就的。他是生而知之。
能夠理解和分享這種驚喜發現的人此刻大約躺在別人的懷裡。
葉炳文鄭重其事的拜訪陳餘的父親團長,想讓他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團長尷尬的笑着,不斷地點頭,眼睛裡露出恐懼和防範的神情,他覺得這個叫驢主任終於要對他的瘋婆娘下手了。
他沒有講給陳餘。像是躡手躡腳的站在只美麗的小鳥旁邊,害怕大聲出氣會驚飛了它。
他發現他硬塞給他的麪包或蘋果總能在校園的某個角落找到,上面爬滿螞蟻。
陳餘是從那天從河裡洗澡之後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這種不同越來越多。他的皮膚是白的,比他父親還要白。其他人洗過了也是黑的。他的頭髮是黃色的,像汗毛一樣。他每天要做不一樣的作業。他越專注就發現越多的不同。他能聽見在石頭地下爬行的螃蟹,別人不能。他看見一位經常從村口路過穿古裝提了一個花籃的女人,沒有人見過。
他原來以爲每個人都會看見聽見的,現在發覺只有他。
老師無緣無故的會給他麪包,糖果。卻從來不給其他同學。村裡的男人會偷偷給他媽吃的,他媽在村裡大聲的喊:“欺負人哩,要在人身上睡覺哩。”他爸吸旱菸鬥,村裡人給他一根高檔紙菸,吸到一半里面的炮仗就炸了。他爸和她媽穿着綠色的勞保服,寬大不合身。他小時候也跟着叫團長,跟着笑。慢慢的他能分出來,笑的人和被笑的人是不一樣的。
第一次叫驢主任給他麪包時,他吃了。他隱隱覺得這是他該得的,他做了那麼多額外的數學題。沒做了,以後他把所有的麪包,蘋果,糖果都放在了草叢中或者落葉下面了。那麪包很誘人,散發的香氣是從來沒聞到過的,不同於任何一種花。看着很大,咬的時候,牙齒就像人站在高處突然掉到地上一樣奇妙。
他找到了讓香皂快速用完的方法,水,在水裡泡一會,香皂就會變軟變小。
起初,只是一種直覺,後來看的越來越清楚。人與人之間每時每刻都在進行着交換,他沒有。而有些,他給不起。他變的孤獨了。
葉炳文覺得是數學攙扶他站了起來。他把熱情報答在數學上。
九岔溝這個從來鐵定的全縣倒數第一,翻了個,成爲每次的最起碼數學單科第一,幾年不變。讓那些城裡人的目光一次次的聚焦這裡。神奇的九岔溝,神奇的陳餘同學,神奇的數學老師葉炳文。
每學期都指派或自願一位老師來九岔溝學習葉炳文教學法。
也正是貧窮和優秀引來了瑞士藍集團的捐贈計劃。一座有異域風格的現代化小學在九岔溝拔地而起。
陳餘很喜歡這個新學校,但他很快就畢業離開了九岔溝。他依然保持着他的優秀,猶如保持着他的孤獨。他不用刻意掩飾了,他已經知道考試得一百分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而是別人做錯了。
伴隨他的依然是貧窮和那些試圖進行的交換。
他父親,團長在他高三的最後一學期在外地的一個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掉下下來摔死了。是個沒資質的小建築隊,沒有賠償一分錢。他母親走失了,走的原因很奇怪,埋葬團長的葬禮要待客。他母親着急吃席,坐到上面讓人拉下來,坐到上面又讓人拉下來。不幹了,大罵着:“我家待客不讓我坐席,欺負人,就是欺負人。”沿着路跑走了,在也沒有回來。
他因特困被全免特招省師範大學。叫驢主任特地從九岔溝跑到縣城來告訴他,專業選數學,報答老師最好的方法就是好好學習。陳餘說好。
他的專業選的是心理學。他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的。只是聽老師說成績不理想的同學可以填寫服從分配,可以調劑到不好招人的心理學之類專業去。
數學是你的數學,我們兩清了。
其實,如果沒有這麼多人逼他,他更願意去放羊,儘管他家原來只有兩隻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