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大雪初晴,宋厭之遲遲未起。
梧桐擰了擰浸了水的布巾,疊成條狀放在宋厭之的額上, 宋厭之躺在牀上, 臉色蒼白, 身上蓋着厚厚的錦被, 房間的門窗關的緊緊的, 生怕有一絲風漏進房裡。
昨日宴會上不慎落水,雖然及時地救了上來,但凜冬池水寒, 宋厭之無可避免地病倒。
梧桐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再將房門關上, 這才擔憂地問道:“周大夫, 小姐這幾時才能痊癒?”
周老捻鬚, 眉頭緊蹙道:“小姐受了寒,這風寒還是小事……最怕的就是……”
他頓了頓, 卻也沒有說下去。
梧桐咬了咬脣,一下子就明白周老的意思,心下焦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
另一廂,蒼燼領着阮萬壑登了宋府的門。
昨日柳妃的賠罪禮不知爲何竟然送到了瑾廬,趁着今日天晴, 本與阮萬壑有些事情, 順路來瞧一瞧宋厭之。
宋臨川與宋驚鵲去了流觴曲水, 鍾婉無力迎接, 下人們不敢怠慢, 趕忙跑去通知宋老夫人。
老夫人不理世事多年,乍一聽, 忽然有些恍神。轉念一想,如今家裡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幾個姨娘又登不上臺面,若是讓她們去,怕是會被七皇子認爲宋府恃寵而驕,怠慢了她。
她無奈地起了身,放下正在抄經的活,款款向大廳去。
蒼燼與阮萬壑早已落座,下人端來的茶水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抿了口就再未動過。
宋老夫人不動神色地觀察着這些細微的事情,腿腳穩健地走上去行了行禮道:“老身見過七殿下。”她並未見過阮萬壑,自然也並未向他問好。
蒼燼一如既往地淡淡瞥了老夫人一眼,這才緩緩開口道:“老夫人不必多禮,本皇子今日給厭之送些東西,順便想瞧一瞧她。”
宋老夫人斂眸,她知宋厭之與七皇子已有婚約,卻未曾想這七皇子對宋厭之竟這般上心,送禮都要親自來。
這話聽的周遭的下人無不起了羨慕之心。
這四小姐,是何等福分,能得殿下這般青睞?!
老夫人沉吟片刻,聲音蒼老:“厭之昨日落水,今日得了風寒,怕是無法接見殿下。”
蒼燼忽然皺了眉,思考片刻道:“本皇子去見見厭之。”
說罷,正欲起身,宋老夫人心下一驚,去未嫁女子的閨房,這不合禮數!她正欲開口,忽然想到,二人已是有了婚約的人,又有何處不妥?
一想到這兒,宋老夫人生生的將嘴邊的話嚥下,幾番思慮,還是邁開步子跟在後方。
“老夫人留步。”前方忽然輕飄飄地傳來這樣一句話,宋老夫人垂眸,也乾脆地不跟去,只是指派了一個下人去爲他引路。
“老夫人,殿下對小姐看起來真好。”下人扶着宋老夫人的手臂,輕聲道。
宋老夫人垂眸,也不作言語。
那也只是看起來好。
蒼燼等人隨着下人去往宋厭之的院兒裡。
宋香燈隱在一旁的樹下緊緊地盯着這一切,昨日她第一次見到蒼燼,真真是驚爲天人。
她用力地抓了抓衣袖,狠狠地看着宋厭之院兒裡的方向。
心裡卻忽然冒上一個念頭。
阮萬壑一反常態地收斂起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樣,倒有了幾分溫潤公子的風采。
“你別忘了,我們今日是有正事的。”他驟然出聲提醒道。
蒼燼頷首,腳下的步子卻也一步未停。
阮萬壑挑眉,也只得跟在身後。
待到了宋厭之的院兒裡,蒼燼驟然皺緊了眉頭。
這個院子太小了,還不若他瑾廬的最小的院子。
他揮了揮手,示意下人不必跟上,這才向宋厭之的房裡走去。
打開房門,撩開垂下的厚厚的布簾,宋厭之正躺在牀上,臉色蒼白。
蒼燼的心驟然揪緊。
平日裡的她偶爾寧靜,偶爾活潑,偶爾古靈精怪的樣子,每每讓他心下歡愉。
見過她神采奕奕,卻未見過她這般柔弱無力的模樣。
倒叫人怎能不心疼?
梧桐正在洗着新的布巾,見到來人,嚇得雙膝一軟,連忙跪下,原本擰好的布巾嚇得又掉在了木盆裡,激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梧桐嚇得話都說不清楚,斷斷續續道:“殿…殿下。”
蒼燼瞧都未瞧她一眼,淡淡問:“厭之怎麼了?”
“大夫說是受了風寒。”梧桐低垂着頭,不敢擡眸看人一眼。
蒼燼凝眉看着宋厭之,昨日她剛落水,他就下水將她帶上了岸,而後又讓人仔仔細細地爲她更衣,喝薑湯,就算受寒,也不該病的這般嚴重。
宋香燈端着藥,悄悄撩開簾子,看了看蒼燼的位置,又低下頭,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迎了上去。
蒼燼猛地遭人一撞,心下極爲不悅,他猛地轉過頭,宋香燈被嚇了一條跳,連忙跪了下來,囁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手上的藥盡數潑在了蒼燼的後背上。
“你沒長眼睛啊?”阮萬壑率先說話,宋香燈遭人一罵,一雙眼睛登時泛了水光,啜泣着道:“我不知道這裡有這麼多人……厭之的藥剛熬好,我就端來了……”
蒼燼不耐地擺了擺手,下人見到那團水漬,小心翼翼地道:“殿下,這麼溼着衣裳總歸不好,小的去大公子的院兒裡尋一套身量合適的給您換上,您看……?”
他感受着後背傳來一點點寒意,這纔不得已點了點頭,下人見此,連忙往宋驚鵲的院兒裡跑去。
蒼燼走到一旁的木椅上順勢坐下,他淡淡看着宋香燈,與宋厭之略有兩分相似的眉眼,他輕嗤了聲:“你是誰?”
宋香燈見有戲,這才緩緩開口:“小女宋香燈,是厭之的三姐。”
說罷,她小心翼翼地擡眸看了看蒼燼。
蒼燼瞧着她眼裡的那幾分欽慕和算計,便覺得噁心,驟然開口道:“滾。”
宋香燈一時被噎了句,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灰溜溜地離開宋厭之的房間。
阮萬壑嗤笑了聲,一隻手玩味地搭在蒼燼的肩頭,笑道:“我們的七皇子真是魅力不凡。”
話剛說出口,蒼燼忽然伸手打了阮萬壑的背,阮萬壑精緻的小臉頓時皺成了菊花,狠狠咬牙道:“你也太狠了,玩笑話而已。”
蒼燼挑眉,也不說話。
這時,下人捧着一套淺藍色衣裳,蒼燼接過衣服,一邊向院兒裡另一間房屋走去,一邊回頭囑咐道:“你不是自詡醫術了得麼?幫她看看。”
話畢,頭也不回地向另一處房間走去。
這是指使下人呢?
阮萬壑氣的在心裡暗罵了蒼燼十萬八千遍,還是聽話地拿處一塊絲巾,搭在宋厭之的手腕上,細細把脈。
宋香燈並未離開宋厭之的院兒裡,她躲在一個角落,瞧着蒼燼拿着宋驚鵲的衣裳去了另一個房裡,眼裡閃着算計的光芒。
她待蒼燼關了房門,這便躡手躡腳地跟了去,趴在房門上,透過薄薄的紙,瞧着裡頭的光景。
蒼燼適才換下外衣,門吱呀一聲,漏進一陣冷風。
他的臉色瞬間冷下,卻也當作沒聽見一般,手上的動作卻是緩慢了些。
宋香燈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看着人潔白的中衣,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忽然伸手,攬住蒼燼精瘦的腰,細聲道:“殿下,香燈弄溼了您的衣服,理應香燈爲您更衣。”
還真是這種幼稚低俗的把戲。
蒼燼低低笑了聲,聽的宋香燈心跳驟然加快。
他轉過身,任由着人攬着自己的腰,一隻手捏起宋香燈的下巴,低聲問了句:“你喜歡我?。”聲音頗爲性感。
宋香燈看着蒼燼那張臉,臉上忽然染上一縷緋色。
男人對於投懷送抱的女人,特別是長的和他未婚妻子有兩分相似的女人,果然是把持不住的。
宋香燈嬌羞地咬了咬脣,囁嚅道:“昨日香燈第一次見到殿下…就喜歡上殿下了。”
說罷,她害羞似的低下了頭。
一聽這話,蒼燼只覺得有些反胃。
他恥嗤笑了聲,聲音驟然冷下:“你也配?”
宋香燈驚愕地擡起頭,蒼燼一手拎着她的衣領,猛地將她舉到眼前,神色冷漠。
他看着這與宋厭之有幾分相似的臉龐,一字一句道:“你比不上厭之,若不是因爲你和她有些血緣關係。”
蒼燼頓了頓,帶着笑意說:“就憑你這張臉,和你這不堪的性子,本皇子,也不會放過你。”
帶着笑的話卻讓宋香燈驟然起了一身涔涔冷汗。
她驚慌無措地看着蒼燼,愣了一會,這才反應過來,哭着道:“殿下我錯了,我不該這樣,殿下原諒……”還未待宋香燈把話說完,蒼燼一把拉開房門,將人扔了出去。
宋香燈的話被風堵在了喉間,猛地摔倒地上,疼的她小臉抽搐。
再如何,也是宋府嬌生慣養的小姐,這被人扔到地上,手臂都被青石地板颳了幾道猙獰的紅痕。
宋厭之猛地聽到這聲尖叫,下意識地皺緊眉頭。
蒼燼迅速換好了衣服,看也不看地上的宋香燈,徑直向宋厭之的房間去。
阮萬壑一本正經地坐在木椅上,見蒼燼來,用着往常玩世不恭的語氣道:“七皇子換衣服換的真快。”
他適才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尖叫,這纔打趣蒼燼。
蒼燼瞧着他語氣雖然如同以往那般欠揍,眉頭卻始終緊皺着。
他的心驟然沉了沉,問道:“她到底怎麼了?”
阮萬壑抿了抿脣,這纔不確定道:“我剛剛給她把過脈,卻是隻是普通的風寒,只是……”
“只是什麼?”
阮萬壑抿口不言,卻將目光投在了一旁正在小心擰着布巾的梧桐上。
蒼燼順勢看去,眯了眯眼,沉聲問道:“你,過來。”
梧桐如驚弓之鳥般丟了手中的布巾,第一反應就是朝着蒼燼的方向跪下,小心翼翼道:“殿、殿下還有何吩咐?”
瞧着這人有點做賊心虛的表情 ,蒼燼的臉色一冷,冷聲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說?”
梧桐嚇得連忙磕頭:“奴婢…奴婢沒有……”
蒼燼緊緊盯着梧桐,緩緩道:“你腦袋不要了?”
梧桐嚇得雙肩止不住抖動,她擡頭朝宋厭之略略瞧了一眼,心下一橫,這才顫抖着道:小姐…小姐怕是魘住了……”
“魘住了?”
梧桐咬了咬牙,將一切和盤托出:“小姐前幾個月病了,好些天都昏迷不醒,自從……自從她醒來後,性情算不上大變,卻也是有些變化,然後……”
“我沒耐心聽你支支吾吾。”
“然後小姐自此以後,一旦生病,就極容易魘住,難以醒來……”
阮萬壑皺着眉,眼裡盡是些凝重之色,他轉過頭對蒼燼說:“魘住了,可不知道要幾天才能醒,我們還有正事。”
蒼燼擔憂地看着宋厭之,臉色依舊蒼白,少了平日裡的那份活力。
他略略嘆了口氣,擡眸對阮萬壑道:“這件事情你去辦就好,我就不去了。”
阮萬壑驚詫地看着蒼燼,聲音忽然提高:“你沒病吧?”
蒼燼頷首,目光堅定地看着宋厭之,冷靜道:“我留下來陪她,你去辦,我相信你的辦事能力。”
蒼燼少有地誇了阮萬壑一句,阮萬壑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堅定,幾番勸說下來,只得放棄。
他狠狠道:“行,你照顧你的美嬌娘,我去給你跑腿!”說罷,他站起伸來,猛地一甩袖,大步向院外走去。
梧桐聽着蒼燼的話語,嚇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留在這兒一會都能把她嚇得半死,要是再留一天……梧桐嚥了咽吐沫,這一不小心,就是掉腦袋的事情啊……
蒼燼站起身,親自洗了洗布巾,看的梧桐眉眼直跳。
“半個時辰你來換一次熱水,其餘不需要你伺候。”蒼燼淡淡道。
梧桐愣了一會,沒理解錯的話……這七皇子,是要親自伺候自家小姐啊?
腦海裡的念頭一冒出來,梧桐就懵了。
“還不走?”
梧桐忽然驚醒,這才如臨大赦般地倉皇出了門,順手將門關了上。
蒼燼擰好了布巾,走到宋厭之牀邊,換上了新的布巾。
他定定地看着她,順勢坐在一旁的小木椅上。
宋厭之秀眉緊蹙,蒼燼伸手努力撫了好久,依舊無果,他看着昏迷的她長睫彎翹,瓊鼻精緻,櫻脣小巧,臉色泛着蒼白。
他伸手握住宋厭之的小手。
宋厭之的手比蒼燼的小巧許多,也更加柔嫩,他忍不住將她整隻手都包在了自己的掌心裡。
他瞧着宋厭之的臉,無聲地嘆了口氣。
怎麼能,就敗在你身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