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毅將那兩份準備好的合同拿出來,放在晏東霆桌上,嘆道:
“如您所料,他拒絕了。”
晏東霆拿起合同,漫不經心地問道:“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他只想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馮毅說道。
晏東霆愣了愣。這樣的說辭,他也曾經在顧流光身上聽到過。恍然失笑,他低頭揉了揉眉心。看,你又把他當成顧流光了。
“不過我跟他說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籤。”馮毅道。
晏東霆“嗯”了一聲,朝馮毅揮了揮手,低聲道:“那就這樣吧。”
馮毅知道他心情不好,轉身便就要出去,誰知身上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是個陌生的號碼。
馮毅疑惑的接了起來:“你好?”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馮毅一臉驚訝的擡頭看向晏東霆:“你改變主意了?”
晏東霆忽地擡起頭,緊盯着馮毅,心竟緊張得狂跳起來。
“好,現在見面可以麼?約在哪裡?好,一會兒見!”
那邊似是很乾脆的掛掉了電話,馮毅搖着頭對晏東霆笑道:“我就說,這樣好的機會,一般人都不會拒絕,他改變主意了。”
壓下心頭莫名的心悸,晏東霆拿起桌上的合同,緊緊抓着馮毅的手臂,沉聲問道:“他約在哪?”
“他們學校外面……”馮毅還沒說完,晏東霆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秋天的夜晚比白日裡多了幾分涼意,顧流光拄着柺杖,懷着心事一個人朝校門外走去。身旁不時會經過幾對熱戀中的情侶,看到他們互牽着手,柔情蜜意地依偎在一起,他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絲豔羨來。
原來他竟然也有羨慕別人的一天。
想起納納臨走前讓他找一個人照顧自己,不由得低頭無奈地笑了起來。等傷好了以後,就試着找一個女孩子談個戀愛吧。
他一邊胡亂想着,一邊邁出校門,秋風吹拂過來,揚起了他散落在額前的頭髮。不經意地擡頭,停靠在前方的一輛黑色轎車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進眼睛裡。而那個他無法原諒,也無法忘卻的人筆直地站在車旁,昏黃的燈光投射在他身上,柔和了那張冷峻得過分的臉,以及他深邃而又壓抑的目光。
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顧流光緊握着手中的柺杖,不敢再往前前進一步。然而,唐謙說過的話卻又在他腦海裡自動迴響起來。
“有些時候,你越是逃避,你最害怕的東西就越是會如影隨形。”
似是發現他的身影,站在車前的那個人主動地邁步朝他走來。
“當有一天你發現提起這個人時,他已經成了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纔是真的勝利。”
那個人終於走到了他的面前,路燈投射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彷彿一張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巨網。
“這次不跑了嗎?”
顧流光仰起頭,儘量讓自己目光平靜下來,漠然答道:
“逃跑有用麼?”
兩人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坐了下來。
顧流光別開眼看着窗外路燈下形形色色的行人,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握着。
晏東霆坐在他對面,也不開口,就那樣炙熱而又貪婪地看着他,那目光裡隱含着的複雜情緒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若不是咖啡館裡的服務員打破了這份寧靜,恐怕他會就這樣注視他到天長地久。
意識到心中的想法,晏東霆苦澀的扯了扯嘴角。
受不了這令人煩亂的沉默,顧流光率先開了口:“我不是專程來和你喝咖啡的。”
晏東霆苦笑了一下,從一旁的椅子上拿起那份被拒絕過的合約,又一次放在了顧流光面前。
“筆。”顧流光伸出手。
晏東霆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隨身攜帶的鋼筆,遞了過去。
顧流光將筆握在手裡,因爲放在貼近胸口的位置,筆上還有着晏東霆身上的體溫。垂下眼掩蓋住眼睛裡的情緒,顧流光掀開筆蓋,打開了合約的最後一頁。
筆尖輕輕觸碰在雪白的紙張上,顧流光頓了頓,一筆一劃的寫下“古德”兩字。
簽完後,他將筆放在合同上,朝晏東霆推去。
在這期間,他不曾說過一句話。
晏東霆拿起自己的鋼筆,緊握在手裡。鋼筆上有留有男孩手心的溫度,淡淡的,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令人莫名心悸。
“你……”晏東霆忽然開口,男孩應聲看了過來,那雙黑色的眼眸彷彿磁石一般,牢牢的吸引着他,就像多年前的顧流光一樣。
他知道,再看下去,自己一定會溺死在這雙眼睛裡。
“我聽馮毅說,你本來不想籤,”感受着胸腔裡狂亂的心跳,晏東霆問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
顧流光並不看他,無比冷淡地說道:“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晏東霆道:“你有什麼條件現在都可以跟我提,只要合理,我都會盡量滿足你。”
“是嗎?”顧流光輕笑一聲,轉過頭來直視着晏東霆的雙眼,“我希望在我畢業以前,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晏東霆愣了愣,許久後,才道:“好。”
“如果你違反約定,合約自動作廢。”顧流光毫不留情地說道,隨後撐着身子站起來,拿過柺杖,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咖啡廳門上的風鈴還在叮噹的響着,晏東霆倏地回過神來,拿起合同,起身追了出去。
顧流光腳上打着石膏,並未走遠。
晏東霆停在他身後不遠處,緩慢的跟隨着他。
路燈下,前方那道單薄的身影藉着柺杖,吃力的挪動着,朝學校的方向走去。他的腳步並不是很穩,在晏東霆眼裡甚至可以說是搖搖欲墜,每當路上有行人經過他身邊時,晏東霆都害怕他會突然被人碰倒。可儘管如此,那個背影也依然倔強的挺立着,向注視着他的人宣告他的堅強。
青年倔強的背影與記憶裡遙遠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一根纏繞在他心上的,細密而又堅韌的絲線,隨着那些蹣跚未定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將他扯得痛不欲生。
如果他是真的瘋了,那就讓他徹底的瘋下去吧。
顧流光知道晏東霆就跟在自己身後。
怎能不知道呢?那道目光如此灼熱又如影隨形,儘管已經換了一個身份也依然無法完全無法避開。
這條路怎麼就那麼長?彷彿根本就沒有盡頭……
腳下一空,身子差點朝前摔去,他連忙用柺杖支撐住身體,心臟因爲驚慌而瘋狂地跳動着。等了許久,不見身後有動靜,他的心跳才慢慢平靜下來。
那個人,是離開了嗎?
顧流光忍不住回過頭看去,卻發現那道身影依然遠遠地佇立在身後。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心裡一刺,他紅着眼不敢再去看那道身影,拄着柺杖繼續向前走去。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互不干擾的走着,穿過川流不息的馬路,穿過熱鬧的校園,直到某一扇原本漆黑的窗突然亮起。
燈光亮起的那一瞬間,晏東霆覺得自己空蕩的心終於被一種道不清說不明的東西給填滿了。
窗邊閃過一個人影,那個叫做“古德”的青年出現在了窗前,低頭向他所在的方向看來。
心裡像是被暖風輕輕拂過,晏東霆的目光忽然就變得柔軟起來,即使那扇窗戶隨後就被窗簾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也無法撫平他此時心中的喜悅。
直到看着那道身影坐入車中絕塵而去,被車燈照耀得明亮的校道再次黑暗下來,顧流光才放下手中的窗簾,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
他一路強撐着的倔強轟然坍塌,孤寂排山倒海的襲來,將是要將他溺死在那漫無邊際的深海里。
他忽然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手在桌子上胡亂地摸着,指尖觸到那個李磊借給自己的手機,屏幕倏然亮起,他看到了一封未曾拆封的短信。
顫抖着手點開,是古德發來的。
【古德:好無聊啊,流光你在幹什麼?我們來聊聊天吧~】
他怔怔地看着那條短信許久,才擡起冰冷的指尖,敲字回覆到。
【顧:好。】
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起來。
【古:啊啊,我剛好和唐謙說到你,你就回復我了!我們倆好有默契!】
顧流光不由得擡起頭,看了看這間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宿舍。
【顧:那份合約,我簽了。】
這條短信發出去之後,足足過了五分鐘才收到來自古德的回覆。
【古:你想通了?其實這樣也好……】
隨後,短信緊接着又來了。
【古:剛剛的短信是唐謙發的不是我!你真的簽了嗎?!不會是他們強迫你籤的吧?!如果真的是,我一定要把那個姓晏的揍得滿地找牙!】
感受到來自對面的關心,顧流光的臉色終於稍微緩和了一些。然而,他卻沒有哪一刻如此強烈的覺得,一個人,真的……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