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厲婷婷帶着宗瑒去了醫院,他們仍然是打的去的,厲鼎彥幫女兒將輪椅放在後備箱裡,這一次,厲婷婷接受教訓了,一路上一句話也不敢和司機攀談。
到了醫院,剛進大廳,厲婷婷就看見宗恆正等在掛號處。
宗恆的頭髮已經剪短,他穿着正規警服,手裡還拿着一個信封。
一見厲婷婷母子,他便快步走過來。
“今天怎麼穿警服了?”厲婷婷好奇問。
“從局裡直接過來的,等會兒還得回去。”宗恆說,“專家號已經掛了。”
厲婷婷驚訝:“你一早跑來排隊掛的號啊?”
“怎會。”宗恆搖搖頭,“找號販子用錢買的,人家看見我的警服還以爲是來抓人的,連錢都不敢要了。”
厲婷婷不由大笑。
宗恆低頭看看宗瑒,也笑道:“瑒兒是不是覺得七叔這樣子很怪?”
宗瑒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來他的確被嚇着了,他從來沒見過宗恆的頭髮短成這個樣子
“不剪就沒法辦事,被人當怪物其實無所謂,但是,又何必浪費力氣和人不停解釋呢?”宗恆解釋道,“而且回去以後一炷香的功夫,頭髮就能自己長出來。”
厲婷婷在旁邊看宗瑒若有所思,心想,宗恆這一下“以身作則”,比她嘮叨一萬句都頂用。
“瑒兒昨天還好麼?”宗恆又問。
厲婷婷本想說一出賓館就大鬧了一場,但是看見孩子臉色有些不對,就趕緊說:“沒問題,一切都很好的。”
“肯定的。”宗恆點頭,“瑒兒是懂事的好孩子。”
他又把手裡的信封交給厲婷婷:“這是我的銀行卡,薪水都在裡面,密碼也寫在信封裡面了。”
厲婷婷嚇一跳
“給我幹嘛?”她趕緊推辭,“我有錢的”
“不可能夠,還得給瑒兒看病,他又沒有醫保。”宗恆說,“再者,這是陛下的吩咐。”
既然他這麼說,厲婷婷就接了錢。
“如果不夠花,陛下在這邊還有一筆積蓄一直沒動,可以拿出來用。”
“他哪兒來的錢?”厲婷婷好奇問。
宗恆停了一下,微微苦笑:“之前我皇兄和阮尚儀買的那房子……賣掉了。”
“啊……”
“嗯,所以有了一筆不小的款子。那房子和藍灣雅苑的不一樣,原本是皇兄自己的財產,不歸國庫所有。”宗恆頓了頓,“皇兄和我說過,這錢,就用來給瑒兒看醫生。”
厲婷婷心裡酸楚,她趕緊換了個話題。
“警局那邊怎麼說?這麼久沒回去,局長沒找你麻煩啊?”
宗恆搖頭:“他們知道我不可能留在這邊,領導也沒辦法,反正只說,職位還是給我留着,隨時都可以回來。”
恐怕宗恆能力非常出色,單位纔會這麼挽留他,厲婷婷想,出色的人到哪裡都是如此。
“其實我倒是無所謂,他們更想念武功侯。”
厲婷婷的心,砰的跳了一下
“武功侯在這邊比我的人緣更好,”宗恆笑了笑,“局長一個勁兒問我,能不能讓他回警局——回頭我得去和姜嘯之說說,乾脆讓他領雙份薪水得了。”
又囑咐了宗瑒幾句,宗恆匆匆離開,他的警車還停在醫院外頭。
等宗恆走了,宗瑒突然問:“七叔在這邊是幹什麼的?”
“他是法醫官。”厲婷婷隨口道。
“法醫官?那是幹什麼的?”
厲婷婷一愣,她望天想了想:“……大概,是衙門裡的仵作吧。”
她有點抱歉地望着宗瑒,男孩的表情變得十分奇妙,大約堂堂王爺跑去做仵作這件事,對他而言太難以想象。
完整的檢查,一天之內拿不到結果,之後兩天,厲婷婷又跑了幾次,宗瑒在醫院裡做了全套檢查,醫院方面對結果並不樂觀,院方告訴厲婷婷,孩子的問題很大,他是神經系統受了藥物損傷,而且已經太久了,就算做手術也無濟於事。
拿着檢查結果從醫院大樓裡出來,厲婷婷坐在花壇旁哭起來。她滿心指望現代醫學能挽救這個孩子,沒想到還是不行,這是協和醫院的結論,恐怕就算跑去北京最好的醫院,重新做檢查,結果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她回家以後,沒有把結論告訴宗瑒,只說還得再跑兩家醫院看看,比較哪家的治療效果更好。
但是面對父母,厲婷婷就沒法再隱瞞了,她邊哭邊說,看來自己造的孽是真沒法挽回了。
厲鼎彥夫婦也難過之極,但是後來厲鼎彥說,還是應該再跑幾家醫院,哪怕是上海北京的大醫院,也可以試試,“多看幾個地方,萬一有辦法呢?這誰能說得準。”
從醫院回來,宗瑒被厲婷婷勸着去剪了頭髮,又換了現代衣服,她故意和宗瑒說,宗恆那身警服簡直“帥死了”,而且頭髮一剪,看着多精神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宗瑒終於不再抵死不從了。
但他還是倔強地說,叔父那套警服一點都不好看,叔父太可憐了,短衣是下人的打扮,上等人,是沒有誰穿那種縮手縮腳的短衣服的。
厲婷婷都被他給說暈了,她很想說如今大家全都這樣,愛穿長衫的人,最後都上戲院說傳統相聲去了。
之後連續一個禮拜,厲婷婷帶着宗瑒又跑了市內另外兩家大醫院,然而結果都不如人意,只有一家醫院說,可以試一試,但那口氣也全然無把握。這裡本來就是南方發達的省會城市,醫療水平已經超出全國城市平均標準了,如今這三家醫院的結論,足以說明問題。
從最後一家醫院出來,厲婷婷提議說,去附近的公園走一走,宗瑒同意了。
進了公園,離開喧鬧的街市,宗瑒這才鬆了口氣,這個世界實在太吵了,他從來就沒有來過這麼人聲鼎沸的地方。
“咱們往裡走走吧,裡面有湖,也更安靜。”厲婷婷看看他,“成麼?”
宗瑒點點頭:“安靜就好。”
於是她推着輪椅慢慢前行,那天宗瑒穿了一套嶄新的運動裝,腳上是雪白的運動鞋,看起來,和這城市裡每個家境不錯的孩子沒有區別。
只除了他是坐在輪椅裡的。
走在公園的林蔭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在宗瑒身上,厲婷婷明白,那甚至不僅僅是因爲他的腿。
宗瑒是那種讓人眼睛一亮的漂亮男孩子,他和堂兄宗琰不同,宗琰的容貌繼承了他美麗的母親,也是個漂亮孩子,但趙王世子的俊美,被他溫厚的性格給小心隱藏了起來,除非確有必要,宗琰不會讓人過分關注他。
宗瑒則全然不同,他那種美比厲婷婷更甚,十分奪目,甚至到了刺目的程度,在哪裡都讓人無法忽視,然而當你瞥見他時,又會忍不住想回避目光,男孩的眼神裡,滲着令人生懼的東西,像新開刃的刀。
如果說宗瑒是刀刃,那麼他唯一的玩伴宗琰,就是刀鞘。
所以厲婷婷常常暗自揣摩,宗瑒將來,會是個怎樣的帝王?尤其當他的父親用半生戎馬,給他鋪好了一切道路之後。
到了湖畔樹林旁,厲婷婷停了下來,這兒風景很美,甚至有點像宮裡。
“咱們就歇一會兒。”她看看手錶,“十二點就得回去了,外婆還等着咱們回去吃午飯呢。”
宗瑒現在願意喊厲鼎彥他們“外公”、“外婆”了,這變化讓厲婷婷很是欣喜,真不枉費兩位老人每天耐心的照顧。
也許在這兒再多呆一段時間,她和宗瑒的關係能夠恢復得更好呢,厲婷婷想。
那時候,她坐在白漆長椅上,宗瑒的輪椅在她旁邊,母子倆靜靜望着碧綠的湖水。
“醫生說,兒臣的腿治不好了吧?”宗瑒突然說。
厲婷婷一驚
“兒臣聽見母后剛纔打的電話了。”他又說,“其實結論和前面兩家是一樣的,對吧?”
厲婷婷垂下眼睛:“……這只是這幾家醫院的看法,宗瑒,我們還可以去別的城市,比如去這個世界的都城,像華胤那樣的地方,按道理來說,華胤的醫生肯定比淵州的醫生更可靠,對吧?”
宗瑒凝視着湖水,他沒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
他那樣子,好像是失望,又好像,不是。
“實在不行咱們還可以出國呢。”厲婷婷故意開玩笑道,“叫七叔給幫個忙,咱們去國外,那兒比這兒還好玩”
“別浪費時間了。”孩子淡淡地說,“那太無聊了。”
宗瑒一句話,把厲婷婷說呆了
“這怎麼是無聊呢?”她趕緊反駁,“要是你能站起來……”
“站不起來的。”宗瑒平靜地打斷她的話,“母后是把兒臣當做挽回您過去的工具麼?”
厲婷婷萬分愕然地望着宗瑒,她一時竟沒有弄懂孩子的話。
“母后費心治好了兒臣,等兒臣像沒事人似的站起來了,母后從前的所作所爲,就可以煙消雲散了,也不必再爲此愧疚了。”宗瑒的聲音很生硬,“兒臣明白的。母后就盼着這個,母后是想把兒臣這個活證據給消滅掉。”
厲婷婷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沒想到孩子竟然這麼說,她沒想到,宗瑒的話竟然說得如此直接,如此不顧及她的顏面。
想必,最近一連串的診治失敗也打擊了孩子的心靈,雖然不願過來,但被父母說動,宗瑒內心深處,其實對重新站起來這件事也是抱有過一定希望的。
然而現在事實證明,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夠治好他的腿。這打擊太沉重,連這樣一個能把死人醫活的神奇世界,都拿自己殘廢的雙腿沒法子,這讓孩子也自暴自棄起來。
“……之前是爲母后自己,現在還是爲你自己,母后在兒臣的飲食裡下毒,想讓父皇抱憾終生,還想把兒臣變成一個傀儡,如今母后又後悔了,又想治好兒臣,等到把兒臣治好了,你就可以和父皇、和滿朝文武說:你有多麼好心,多麼偉大,你不惜一切代價,把這樣一個殘廢孩子給治好了,天下還有比你更好的母親麼?於是,以前的事兒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我沒那麼想”厲婷婷聲音發顫,“瑒兒,我不是爲了推卸責任”
“不是爲了推卸責任又是爲了什麼?母后和父皇,你們倆都是一樣的人,一樣愛推卸責任。”
厲婷婷傻了
她從來沒想到,宗瑒對宗恪居然也有怨言
“母后想把兒臣變成傀儡,不讓兒臣學正經東西,就成天yin*兒臣畫畫唸詩,偷懶玩樂,看見兒臣去摸那些刀啊劍的就惱怒,看見兒臣畫畫就說好乖……”
厲婷婷說不出話來,她的確在早年做過這等缺德事情。
“母后就指望把兒臣變成個廢物,身體殘廢、腦子也殘廢的雙重廢物,最好像景安帝那樣,只知風月不問政事,最好也像他那樣,把整個國家給毀掉,反正舊齊元家被姓宗的人給毀了,母后再假兒臣之手毀一遍,一點都不過分。”
厲婷婷的耳畔轟轟亂響
“父皇呢,他怎麼都不肯懲罰你,卻知道來懲罰兒臣,他成天對兒臣說,你是多麼可恨,多麼惡毒,他在你身上費了那麼大的功夫,他對你那麼好,那麼寬宏仁慈,你回報給他的卻只有仇恨和羞辱,他說母后教給兒臣的一切都是壞的,都是可恥的,你不知悔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下手,所以,兒臣要是沾上了一點兒你們元家的那些毛病,就不配做他兒子。”
原來宗恪是這樣對孩子說的,厲婷婷恍然大悟,原來宗恪竟然對兒子灌輸過這麼嚴重的仇恨觀念
“那段時間,兒臣真是暈啊,暈到想死,”男孩的臉,被舊日痛苦給弄得怪怪的,“兒臣被你們給掰成了兩半,母后說,要恨就去恨你父皇,父皇又說,要恨就去恨你母親。你們每天劍拔弩張的難道還不夠麼?還非要捎帶上我”
他越說越激動,小臉變得煞白,連嘴脣都失去血色。想必這些話,存在宗瑒心裡很多年了,到此時不知爲何,終於化作惡毒的語言噴涌出來。
“……我向你道歉,宗瑒。”厲婷婷顫聲說,“之前是我……是我做錯了,還有你父親,他也……也做錯了,我也替他向你道歉。”
“你們兩個,全都言而無信、反覆無常。”宗瑒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說,“他總說早晚得殺了你,可他就是不肯動手,你恨他恨成那樣,現在卻又來替他說話,五歲孩子都沒你倆這麼會耍賴”
厲婷婷抓着椅子的扶手,她羞愧得想挖個洞藏起來
“爲什麼就不能狠下心來把事情做到底?”他盯着厲婷婷,“爲什麼不乾脆把我毒死,斷絕父皇的指望?”
厲婷婷呆呆盯着湖水,好半天,才啞聲道:“可能是因爲,我還是下不了手。”
宗瑒沒出聲,他露出一種不似孩童的、殘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