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恤的逼問下,我把智府的事老老實實地交待了一番,連帶着把蘭姬與我的生死賭局都告訴了他。無恤聽完後,面色格外凝重,他把我送回家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走後不久,我的小院裡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他只帶了一個侍衛輕車前來,用一箱子珠玉換走了裝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據無恤所說,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狹隘。對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迫於智瑤的強勢,他不敢公然質問,但暗地裡肯定做了不少調查。這回,我當着智府一百多人的面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詢問了很多關於“死魂”做怪的事,我當初設局時,就料準他會來,因而故意說了一些聽似玄幻,卻暗示潭姬之死與智顏有關的話。
四卿之中,趙智兩家的爭鬥愈演愈烈,韓魏兩家因爲勢弱就一直在中間搖擺不定。韓氏的現任宗主據說是個唯唯諾諾的人,平日裡行事最愛看趙鞅和智瑤的眼色,誰強他便向着誰,最後在大夫們中間得了個“牆頭草”的名號。和他比起來,魏侈雖弱但也有自己的主見,他起初靠攏了智氏,但潭姬死後,魏氏一族恐怕要從親智,變成親趙了。
第二日,我讓無邪把魏侈來訪的事告訴了無恤,無恤沒有回覆,只託無邪帶了一株長莖諼草給我。
諼草盛開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黃、桔兩色爲主,如今入春不到一月,無恤不知是從哪裡給我尋來了這麼一株粉蕊白瓣的諼草。
“阿拾,那傢伙是什麼意思啊?”無邪湊近花心聞了聞,鼻頭一抖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諼草有忘憂之意,他是想告訴我,一切事情他都會處理好,不用我再費心思了。”我用手指輕撫着花瓣,心裡有一絲絲的甜意。
“是嗎?我怎麼聽說,諼草有相思之意。這幾日入春,天氣一天好過一天,無恤公子不會是想約你出去踏青吧?”四兒捧了新挖來的竹胎坐在門邊,一邊用水清洗外面的泥土,一邊教雪猴幫忙剝葉。
“說清楚不就好了,還讓人猜來猜去。”無邪一臉不屑,徑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兒身邊削起木劍來。
“你削這個做什麼?你若想要劍,和我說就好了。魏家昨天送來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換十把上品之劍。”我找了一隻漆瓶,裝上水,把花插了進去。
“我早同他說過了,我們的神子大人現在滿屋子的金銀珠寶,正愁沒地方花呢!”四兒擡頭看了一眼無邪調笑道。
“大叔說我剛剛開始習劍,還是用木劍比較好。”無邪用手摩挲着木劍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大叔?哪個大叔?我和四兒不在的時候,你遇上什麼人了?”
“就是那個紅頭髮大叔,他說他要教我用劍。”無邪握着木劍比劃了兩下,手腕靈活,有模有樣。
“盜跖?你這幾日都和盜跖待在一起?!”
“盜跖?三頭六足,食人心肝的盜跖!”四兒兩手一抖,一顆洗淨的竹胎掉到了地上。
“別怕。將軍以前說的那些,都是騙我們的。”我幫四兒把竹胎撿了起來,“我見過盜跖,除了頭髮顏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樣。不過,他怎麼還敢留在新絳,外面等着抓他領賞的人,少說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們抓不到的。”無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們就別等我吃飯了,大叔說我今天得背石頭跑兩百里呢,明兒早上說不定能趕回來吃早食。”
“你這麼拼命做什麼?”我急忙起身拉住了無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說好,你將來就算劍法天下無敵,我也不會讓你上陣殺敵。你要是存了什麼建功立業的念頭,趁早給我忘了。”
“建功立業?我要那個做什麼?我只要能打敗趙無恤那臭小子,讓他承認我比他強就行了。”無邪笑着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點,晚上趕回來陪你吃飯。”說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煙就不見了。
我還納悶呢,無邪怎麼突然改了懶散的性要跟盜跖學劍,原來是被無恤和蔡仁的那場比劍刺激到了。
“阿拾,其實,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四兒放下手裡的活,低頭小心翼翼地說道。
“怎麼?難不成你也開始習劍了?”我笑着問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來時,趙府派人過來傳信了。”
“說什麼了?”我把雪猴沒剝完的一隻竹胎拿了起來。
“呃——是伯嬴貴女的口信,說她和將軍的婚期定下來了,就在三個月後。”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臉上卻裝出一副恬淡不驚的樣子,“那今晚咱們備上一份賀禮,明天一早我去趙府同貴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來的碧玉玦可以算一份,嗯,還要再拿一罈九醞。四兒,你說香料送哪一種好?”
“阿拾……”四兒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道,“你若不高興,可以不去的。”
“傻四兒,我怎麼會不高興呢?”我努力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幫我一起想想,你說送杜若好呢?還是丁香好?”
四兒把我手裡的東西接了過去,低聲道:“杜若吧,將軍喜歡。”
“嗯,那你幫我理出來,我去抱一罈酒來。”我微笑着起身去了放酒的夾室。
關上酒室木門的一刻,我長嘆了一口氣。
三個月後,他就要成親了;三個月後,他會把伯嬴的花嫁迎進將軍府的大門;三個月後,我們便再也不能相見了……
我靠在酒室的門板上,心裡一片冰涼。
第二日正午,我去趙府拜訪伯嬴,恰好無恤和燭櫝也都在。
我本想放下賀禮,說幾句好聽的話就走,但伯嬴卻拉着我不放。
“阿拾,將軍平日裡喜歡什麼顏色?”伯嬴跪坐在我身前,喜不自禁。
“衣服喜歡月白色,腰帶喜用青色。”
“用香呢,他喜歡哪一種?”
“薰衣的話喜歡杜若,書房裡偶爾也點芳芷。”
“酒呢?他喜歡清酒還是甘醴?”
我稍稍愣了愣,是啊,伍封喜歡喝什麼酒呢?以前他只喝我釀的酒,清的,濁的,濃的,淡的,他從來不挑剔,只說小兒釀的酒就是他愛喝的酒。
“阿拾,你怎麼不說話?”伯嬴扯了扯我的袖子。
“將軍喝酒不挑,貴女不用費心記了。”我微笑着回道。
“那……”伯嬴開口還想要問,卻被無恤攔下了。
“阿姐,這些事你若想知道,自己去問不就好了,阿拾哪裡能記得這麼多。”他說完湊到我耳邊輕聲道,“我喜歡紅色,還有我不喝濁酒,喜歡在屋子裡薰木蘭香。”
“你們嘀嘀咕咕說什麼呢?”伯嬴歪着腦袋打量着我和無恤。
“沒什麼,笑話阿姐以前只知道舞刀弄槍,如今要成婚了才急趕着要學調香,釀酒,丟人得很。”無恤說完衝燭櫝挑了挑眉,“阿匣,別陪阿姐聊這些女人的事了,咱們很久沒跑馬了,要不今天到城外跑跑?阿拾你也去,難得天氣好。”
我心裡只想要趕緊離開這裡,聽無恤這麼一說,連忙點了點頭。
“跑馬啊,我也去!前幾日剛讓人做了幾條胡人的褲子,我去換上,你們等着我!”伯嬴一拍雙腿站了起來,喜滋滋道,“阿拾,我給你也找一條換上。對了,我們還可以叫上伍將軍一起去!”
我一聽心裡咯噔一下,轉頭看了一眼無恤,他嘴角輕挑,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們去吧,宓曹這幾日身子不適,日日犯嘔,我得回去陪着他。”燭櫝面有難色,起身推辭道。
“她生病了嗎?那我去看看!”我立馬站了起來,拉着燭櫝的袖子急聲道。
“去看那個噁心女人做什麼?再說了,她看到你去,說不定吐得更厲害!”伯嬴冷哼了一聲,轉頭對燭櫝道,“要走趕緊走,一個成天想着攀高枝的女人,就你還當她是個寶。”
燭櫝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無恤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阿姐說話難聽,卻也是爲你好,去吧,身子不適就給請個巫醫看看。”
“嗯。”燭櫝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
“阿拾,你不知道,那宓曹日日躺在阿匣牀上,背地裡居然託人打聽伯魯的喜好和行蹤。真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伯嬴說起宓曹滿臉鄙夷。
“那燭大哥可知道?”我問。
“我惱就惱在,阿匣他都知道,還這麼縱着她。”伯嬴拉了我的手道,“不說這些沒趣的事了。走,跟我換身胡服跑馬去。伍將軍後日就回秦地了,你們也該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