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坐上了船,無邪就一直衝着坐在他對面的無恤樂呵呵地笑。
無恤起初還假裝着在欣賞沂水兩岸美麗的風光,可過了半個時辰後,無邪得意洋洋的模樣終於讓他忍不住了:“阿拾——你讓他別笑了!”無恤一拍船舷咬牙切齒地看着無邪。
“嗬!趙無恤,你果然是見不得我開心啊!”無邪湊到無恤面前故意眯着眼睛咧開嘴露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想叫我發愁,我偏偏高興給你看。”
“你和他說什麼了?我什麼時候想叫他發愁了?”無恤轉頭一臉鬱郁地看着我。
“我腦袋疼,忘了。”我揉着腦門上被無恤彈腫的小包,挑眉瞥了他一眼。
“你們兩個……”無恤看看我又看看身前的無邪,訕笑道,“那孔丘雖喜罵人,但我今日發現他有句話倒是說的很對。”
“什麼話?”
“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1)!”無恤說着指了指我和無邪。
“我們倆不勞你操心!我不是小人,阿拾也用不着你養。”無邪笑着把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半躺在小船裡哼起歌來。
陽光下的沂水閃爍着粼粼的波光,無邪一掃前幾日的陰霾,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加燦爛,轉頭再看無恤,一張臉陰雲密佈。
“船家,我家兄長心裡有鬱氣,你給唱支魯地好聽的調子吧!”我伸手握住無恤的手,衝站在船頭撐篙的老船伕喊了一聲。
“老頭子可唱不好哦,我還是給這位爺找個沂水上最能唱歌的人吧!”老船伕哈哈一笑衝旁邊一條載着蔬果的小船吆喝了一聲,“嘿——賣果郎,客要買你的七月菱,你給唱支調子來聽聽吧!”
“來嘞——”那賣果郎一聽,立馬划着他的獨木小船靠了上來。
“船家,你可真會替人拉買賣啊!”我笑着看了一眼老船伕,轉身捏了捏無恤的手,“別和無邪置氣了,給我一把黍,我給你換菱角吃。”
“你剝,我吃。”無恤瞄了一眼獨木船上的菱角。
“大人,小的敬諾。”
“姑娘要聽哪裡的調子?”賣果郎從船板上拾起一口麻布袋子,笑嘻嘻地解開了繩子敞開袋口湊到我面前,“謝謝姑娘,一把黍兩串菱。”
“我要四串。”船板上一串串青紅相間的七月菱立馬勾出了我肚裡的饞蟲,我打開無恤遞上來的糧袋伸手抓了一把黍,那賣果郎卻討好地把手裡的麻布口袋往無恤那邊移了移:“姑娘手小,還是讓這位爺來抓吧!”
“哈哈,我怎麼覺着你們魯人比齊人更會做買賣啊?行行行,讓他給你抓。”我笑着把糧袋復又遞給了無恤,轉頭對賣果郎道,“那你也給我挑幾串個頭大點的菱角。我喜歡吃老點的,粉一點的。”
“就來!”賣果郎收了無恤的兩把黍,笑呵呵地給我遞了四串新鮮飽滿的紅皮菱角,“姑娘想聽哪兒的調子?魯國的不好聽,越國的採菱調姑娘想不想聽?”
“你是越人?那自然好啊,唱一曲吧!”我接過菱角放在膝上笑着說道。
“姑娘可聽好了啊!”賣果郎拿木漿抵着我們的船舷將獨木船緩緩地推離了半丈,而後坐在他滿是蔬果的小船裡,一邊劃一邊唱起了一支婉轉悠揚的小調。
我雖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但他乾淨清朗的聲音,配着那彷如流水一般起起伏伏的音調,不由讓我想起了那個來自越國的如夢般美好的女子。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南方,在施夷光的家鄉,她的故國又有着怎樣靈秀的山川……
聽着水聲、槳聲、歌聲,在和煦的微風中我們吃着菱角坐着小船順水而下,臨近黃昏時就已經順利地到達了沂南城。
從沂南城出發,往西是魯都曲阜,而我卻迫不及待地往東進了焦原山。
在焦原山的另一邊有我心心念唸了許久的大海。
因爲有無恤在身邊,我對這一趟的旅程充滿了期待,也正因爲有他在,我們這一趟旅程自始至終都有美食相伴。小船上的陶釜煎魚,焦原山裡的泥烤雉雞,小漁村裡的百螺煮米羹……我們身上沒有錢,但每一頓我和無邪都吃到飽嗝連連,肚皮圓圓。
行在路上,我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對無恤說,我們不要回新絳了吧,我們離開那些權謀和鬥爭去周遊列國吧,我們可以在鄭國開家酒樓,我釀酒,你烹食;我們可以去雲夢大澤隱居,我採藥,你打獵;我們可以去燕國,我做方士煉藥騙錢,你做牧人放馬草原……
可我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夫子曾說,做人該知足。
我們在焦原山上過了兩夜後,終於在第三天夜裡到達了臨近大海的一座小漁村。村子裡一對以打漁爲生的老夫婦收留了我們。
這時候天空中無星無月,天與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籠罩着。我站在屋頂上眺望不遠處的大海,卻只能聽到一浪接一浪的潮聲。
這一夜我枕着亙古不變的潮聲幻想着大海的模樣,期待和興奮讓我幾乎無法入眠。
第二日天未亮,無恤把剛剛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阿拾,你不是說要看日出嗎?太陽快出來了,快醒醒。”朦朧中,無恤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努力半撐起沉重的眼皮,把腦袋從他背後探了出去:“騙我……天還黑着呢……”我嘟囔了一聲,又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可就在我閉眼的一剎那,我突然在自己的睫毛上看見了一縷金紅色的光芒。
是陽光?那剛剛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我的精神突然爲之一振,立馬睜開了眼睛。
啊,原來這就是大海……
我盯着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愣愣地從無恤背上跳了下來:“這裡就是你說的世界的盡頭,這裡就是天地交合的地方?”我踩着腳底微涼綿軟的細沙一步步地朝大海走去,“那是什麼?是太陽?”我站在這一望無垠的大海前,指着天際處那一道閃着紅光的弧線,轉頭問無恤。
“嗯,這地方叫做甘淵。在東夷人的傳說裡,太陽在經歷了漫長的黑夜後會變得污穢,女神羲和就在這裡爲太陽洗浴,以求每日普照萬物的太陽都是潔淨的。”
“羲和?你昨晚說這漁村裡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後人?”
“嗯,羲和族在這裡已經住了幾千年,這海灘就是他們每年祭祀太陽神的地方。甘淵之水可除穢,你說我們這兩個壞人是不是該同太陽一起好好洗洗?”無恤笑着拖着我的手慢慢地走進了海水裡。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於甘淵(2)。原來這裡就是甘淵啊……
備註(1)選自《論語·陽貨篇》
(2)選自《山海經·大荒南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