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趙無恤並肩坐在院中。天邊的夕陽隱進了雲層,灰藍色的天空被融進了些許紅色,暈染出一片絢麗的紫色。
我把頭微微仰起靠着身後的牆壁,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巫士明夷是趙氏的人?”
“明夷是我兄長的故友,原是衛人,五年前他跟着太史學習巫卜之術時,一直住在我們府上。如今他雖然行蹤不定,但與兄長卻一直有聯繫。”
“你是說,明夷是太史墨的弟子?”
“算是吧。”
“太史墨是個怎樣的人?”我沉吟片刻轉頭又問。
“和神一樣的人。”趙無恤見我一臉狐疑又接着道,“二十八年前的一夜,卿父曾見一赤身小兒,在他夢中合樂而舞,次日便有日蝕。卿父以此二事問卜於太史,太史答曰,‘六年及此月也,吳其入郢乎,終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謫。火勝金,故弗克。’也就是說六年之後的這個月,南方蠻夷小國吳國將進軍大國楚國,並最終攻入楚國都城郢。時年,楚國強大而吳國羸弱不堪,世人皆道太史墨妄言,但是……”
“但是後來證明他是對的,伍子胥攻楚五戰五勝,不但進了楚都郢,還掘了楚王的墓,鞭了他的屍。”
“嗯,至此太史墨便以問卜之事聞名於天下諸侯,卿父凡有大事,皆要問卜於太史。”
“是嘛,那他可收女弟子?”
趙無恤聞言失笑出聲,用手狠狠地在我額間彈了一下:“還沒到入寢的時間,怎麼就做起夢來了。太史墨收徒只收男不收女,而且他上一次收明夷爲徒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門下只有兩名男弟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我和兄長商量着把你送到他那兒,無非是想替你求一個巫女的名頭護身,否則,以你的相貌,不出十日就會有人登門向世子討要你。到時候給或不給,把你給誰都是個麻煩。”
我苦笑一聲心道,是啊,女人終究還是一件送來送去的物什,就算我不屬於他們趙家,到時候也沒有說不的權利。
趙無恤見我久久不語便柔聲解釋道:“你在世人眼裡和夜明珠、麒麟角是一樣的,都是件稀罕的物什,若沒有主人,便會被歹人爭來搶去,永無盡頭。若被普通士族得到,就會被當做禮品送給上位者,然後不停地更換主人,直到年老色衰,容顏不再。所以我現在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你找一個大靠山,一個沒人敢向他要你的靠山。他不是公族,不是王族,只能是天神。”
我怔怔地看着他墨玉般的眼睛,心裡百感交集:“謝謝你……”
“先別急着謝,太史墨性情冷傲,見你這副禍水模樣,說不定連作巫女都不願意收,到時候只能把你毀了容貌送給我做小婢。”他揶揄道。
“那倒也省心了……”我笑了笑,不經意間瞥到趙無恤放在腿側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精緻的手指,因爲沾染了風塵微微有些發灰,再往上看,趙無恤的身上還穿着之前行路時的外袍,鬢角也有些凌亂。
“路上走了半個多月你怎麼不回去休息,找我可是有事?”我問。
“你現在纔想起來問我?”趙無恤輕笑一聲站了起來,“我怕你一個人剛到了這裡,覺得陌生、害怕,就想着過來陪你說說話。現在,你既然已經要趕我走了,想來應該沒事了。那我走了,你也早點歇息。”他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個土壎遞給我,“路上聽明夷說,你喜歡吹壎,就回院子裡拿了一個,留着玩吧,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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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吶吶地接過土壎,心中驀地涌進一股暖流。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還有一個人知道我的迷茫,我的害怕,我的快樂,我的煩惱,連我自己都不確定的感覺,他卻知道得那麼清楚……
這一夜,我睡得還算踏實。
第二日清晨,婢子們捧了一套女子的絹制短衣襦裙給我。蕊黃色合領上衣配上綠底繡金絲的襦裙,硬生生把我打扮成了一朵嬌俗的春花,讓我哭笑不得。
還在秦國時,我就曾聽聞,晉國的正卿趙鞅在新絳城的東北面給自己修建了一座私城,城內宮宇華美,臺榭林立,堪比公室。但此城在十五年前的六卿之亂中被範氏、中行氏所毀,如今正在修葺之中。
趙鞅在反攻兩卿獲勝之後,在新絳城修建了臨時之所,也就是我現在借居的府邸。這府院雖是臨時所建,卻依舊大得讓我瞠目結舌,且不說高臺之上精雕華飾的明堂,錯落有致的寢室,光是供人狩獵取樂的園囿就有半個伍府之大。
在婢子的帶領下,彎彎繞繞走了半天才到了世子趙伯魯的院中。伯魯見了我很是興奮,急匆匆地拉着我去了他的後院。
百步見方的院子裡,養滿了大大小小的飛禽走獸,因爲日日有人清掃,倒不像趙無恤說的那樣吵鬧、發臭,只是在路過老虎和豚豬的籠子時,我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別笑了,我明日就讓人把豚豬放了。”伯魯那日在車裡定是聽見了我對老虎、豚豬的一番論調,所以現在見我發笑,臉上不免露出尷尬之色。
“放了豚豬做什麼?你該把這老虎放了纔是,天天要拿肉喂着,既浪費你的錢財又浪費它一身捕獵的本事。”伯魯越是不自在,我就越想調侃他,“還是世子覺得,養豬委屈了你的身份,你想養着老虎顯示你的威嚴?”
“養豬……我……”伯魯一時間詞窮,臉漲得通紅。
“世子的威嚴和仁善,其實無需用這些畜生來顯示。養豬養虎倒不如養士,以世子的仁德去善待有才之士,那麼他們自然會效忠於你。你雖不在乎這天生得來的位置,豈知別人沒有覬覦,養些謀士、能士、力士、勇士,到時候不求與人相爭,也得保住性命不是嗎?”
“小兒……”
“世子的兄弟怕是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吧,可不是人人都像紅雲兒,一味只想着站在你身後,扶着你,撐着你。就算他們個個都和你兄弟情深,但是在這趙府外頭呢?智氏、魏氏、韓氏,哪一家是容易對付的?你總不想將來趙氏的宗主只是一隻任人宰割的豚豬吧!”我一口氣說完,伯魯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紫,半晌沒有出聲。
我敲了敲旁邊關着長尾雉雞的籠子,柔聲道:“既然愛惜它們就放了它們吧,世間萬物沒有一樣是喜歡住在籠子裡的,生死之事就都由它們自己吧!”
“我到今日才懂了紅雲兒當時的話……”伯魯有片刻的失神,醒轉過來後又道,“我忽然覺得把你送到太史那兒做巫女有些可惜了,不如你留下來?”
我急忙搖頭:“世子的好意,阿拾心領了。你還是趕緊把我送走吧,我這樣詭計多端的小兒怎能留在身邊呢,你可要牢記明夷的忠告啊!”
“也對,我就算留了你也治不住你。”伯魯唉聲嘆道,“太史那兒,今早我已經派人送了拜帖,明天帶你過去。日中之後,讓紅雲兒陪你出去逛逛吧!”他說完打量了我一眼,搖頭道,“這樣的裝束雖然好看,但卻顯得輕浮。夫人穿衣一向不俗,怎麼給你挑了這樣一套衣服?你在這等着,我去給你找幾件好的。”
伯魯嘖了兩聲轉頭走了,我在心裡暗道,他還真是個單純的人,荀姬自然是知道這衣服顯輕浮,才故意送來給我穿的。哎,爲人妻也不容易,除了照拂家中大小事宜,還要時時提防着夫君領些花啊草啊回來。
伯魯很快就抱了一大堆的衣服從房裡走了出來:“你回去試試這幾套,太史喜歡青色、赤色,明天我們可不能因爲一套衣裳就被趕出來了。”
“謝世子!”我收下衣服行禮拜謝。
“這會兒紅雲兒恐怕已經等在你院子裡了,你快去吧。”
“諾!”我行禮退下,走到院門外時,聽到伯魯朝僕役大喊,“把這些籠子都搬出去,找個地方把它們都放了。分開放啊,別把老虎和豚豬放在一處!”
本月最後一天,淚奔就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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