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倒下之前發生的一切,藍天綠地交疊,我的耳朵裡一陣尖銳的長鳴,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
在昏迷過去之前我有過一小段時間的視覺記憶,我不知道它真實發生過,還是我因爲過度消耗而產生的幻覺。
我看到墓碑前的宋令箭轉過身來,以詭異的姿勢輕俯下身看我,冰冷的眼神,淡紅的眼眶,蒼白的臉龐,與山間枯鬼沒有區別。她緩慢地伸出手往我頭上探來,似乎要摘取我頭上的什麼東西,骨瘦如柴的指間纏着淡淡的黑色霧氣,然後我眼前一黑。
這時候我回想韓三笑平時總是不着調的損話,形容她是黃泉水拍在忘川岸上的煞氣,是輪迴的船都渡不動的惡鬼,是閻王爺扔回人間的孽債,竟頗有幾份道理。
真的希望這只是場糊塗噩夢,醒來後還能一切如舊。
我翻想着前因後果,一定是宋令箭那時的一句佛前妄語,終於招來今日禍端,一定是。
昆元二十三年,三年前,觀音堂。
又是一年觀音誕,今年又是我主持張羅誕中用到的繡物巾帛。觀音誕開始的前一天,我帶着家中夏夏來觀音堂中裝點繡物,煥然一新的寶華大殿好像真的有金蓮在呈祥盛放。
巧手生金蓮,說得就是我。
我們忙前忙後腳不停地,宋令箭就背手站殿前,黑裳烏髮,長眉輕折,冷眼看着寶殿佛像,好像在進行一種神秘的較量。
我拉了拉她,她的手細瘦冰冷,握在手裡都能感覺到皮下的骨節:“菩薩座前,不跪就算了,怎能妄視佛目?”
宋令箭看了看被我拉着的手,嫌棄地抽離。
我習慣了她這反應,換上笑臉道:“明天就是觀音誕,到時候肯定有許多人,我知道你肯定不願意來。趁着現在佛前無他人,咱們就搶個先頭,跟觀音娘娘許個願,好不好?”
宋令箭不理我。
我很執着,殷勤地把蒲團拉在身邊,拍着上面本來就沒有的灰塵,使勁拉着她跪下:“來,快,這蒲團上的蓮布還是我新繡的呢,保證沒有人跪過。”
宋令箭拗不過我,勉強單膝跪了下來,我知道以我的力氣根本拉不動她,她只是在向我做出微小的讓步和妥協而已。
我笑了,爲了做好示範,我轉回頭閉上了眼睛,誠心對觀音娘娘許了一個願。
許好願後,我回頭問她:“宋令箭,你許願了嗎?”
宋令箭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聲音像是沉睡了很久的困獸的低吟:“我不信觀音。”
“哦彌陀佛!菩薩面前說得什麼任性話——不準瞎說——你就,你就說個願望嘛,萬一要是實現了呢?”
“我就算有願也不必求別人。”
我真想抽自己,照韓三笑的話來說,就是不知道又是什麼觸到了這惡龍的逆鱗,她一下就抽風了,倏的一聲站起身直視寶像,“終日披金戴帛,食盡人間煙火,但蒼生疾苦生老病死循環無止,什麼悲憫世人,不過是個謊言。”
宋令箭總是語出驚人,簡直大逆不道。
我跟夏夏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岔氣,慌忙叩頭。
“菩薩莫怪,她定是失心瘋了,我也失心瘋了,竟讓她口出狂言。您大慈大悲,莫怪莫怪。”
宋令箭哼了一聲:“愚蠢。”
我急紅了眼,瘋狂瞪她使着眼色:“可閉上嘴吧,這回賺的錢都不夠我賠香油錢給你贖罪的。”
宋令箭跟這事槓上了擬的,執坳道:“我縱有罪也不需他來論判,更不需——”
我慌恐地看了一眼菩薩,飛快起身捂住她的嘴,將她往外推去:“小祖宗,你去外面等我吧。我可真是沒事找事。”
見我是真急了,宋令箭不再放浪形骸,大步離開了大殿。
夏夏吁了口氣小聲道:“宋姐姐可真是神鬼不懼,只有真正強大的內心才能這樣目空一切吧。”
我嘆了口氣,往香油箱裡又方了點銀子,誠心又多叩了幾個頭,寶像莊嚴中似乎多了些森然與冷誚。
走到觀音堂門口,宋令箭抱着雙臂,安靜地靠在黃牆上等我,不能進殿的十一郎坐在她身側,像一副仙異的仙子神獸古圖。
他倆一見我出來,馬上整齊的像排演過一樣站直身子走了,似乎這一小會的等待已經耗盡了他們一整天的耐心。
“宋令箭,你等等我們啊!”我無奈地叫了一聲,只見她黑如墨畫的身影已經沒入了山廟的仙霧之中,瞬間就不見了。那場景讓我心裡一陣冰涼,好像是什麼東西無形地將他們吞噬了。
這個身影跟我第一次見她時有着鏡像般的對照。這時他們沒入了山霧,彼時他們從仙霧中浮現。
昆元二十一年,五年前,久湖河畔,初見宋令箭。
山櫻花開,我趕在日出之前來到久湖,集些山櫻的早露製作香巾。
平靜如鏡的湖面突然波動了一下,整片湖像是讓無形的手端起放下,從湖中間開始一圈一圈地往外暈着水光。
事出反常,我向來膽小,本能地躲到了長木後的樹洞裡去。
湖水反常地盪漾着,在這個月隱星稀的凌晨。一個淺清微白的身影從湖水嫋嫋的雲煙中凝結而成,朦朧中仙姿綽絕,清麗姣美。
我腦海裡飛過很多故事版本,一個版本是久湖爲仙子眼淚幻化,某年某月會凝成湖女,與湖邊山櫻木神相見,另一個版本是——
好傢伙,來不及想另一個版本了!
那個身影虛空中慢慢出現的是張鬚髯滿布滿眼綠光的獸臉,鬚髯在晨風中像水草一樣輕舞着,然後——這碧綠的目光向我這邊凝聚,以奇快的速度向我射來!
啊!啊!我腦子裡響起自己衝破雲霄的尖叫聲,但實際上我根本嚇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張獸臉從霧中脫出,是一隻巨大的白色我目測加起來比我還大塊頭的獸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我在的長木樹洞撲來!
它跑動帶起的風向我拍來,我拼命將身子往洞裡縮,將頭緊緊抱住。
過了好一會兒,沒有我想像的血腥事件發生。但是我能感覺到,它一直站在那裡,身上散發着凌晨的露水的味道,粗重地喘着氣,那氣體穿過霧氣掉落在我手上,一陣溼熱。
我不知道它爲什麼停下來,以什麼樣的心態和目的在打量我。
”我我我,我不好吃,我從小就體弱多病,我我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看到路邊小動物我也會遮雨餵養,從不傷害它們,我我我是個好人。“我抱着頭語無倫次道。
我的手臂上突然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壓了下來,一股大型獸犬纔有的皮發的味道籠罩下來,一個溼滑的鼻子在我手背上蹭了一下。
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它是在聞我身上的味道合不合他胃口嗎?
既然逃不了,我鐵了心只要抱緊腦袋,就可以少受點罪。
”怎麼?不合胃口?“ 一個女人的聲音冷淡地響了起來。
我錯愕地一擡頭,原先我以爲那霧中朦朧的身影是這巨獸幻化,沒想到確實是有一位女子同行的。
她就站在巨獸身後,窈窕如水,身長玉立,烏髮傾瀉在身後隨風輕輕擺動,霧氣像輕紗一樣遮去她的容顏,但這身影之曼妙我是生平頭一次見到,尤其與這威武強壯的巨獸一起,更有種說不出的力美相攜的境界。
巨獸往後退了幾步,籠罩在我周圍的那種恐怖的死亡凝視也消退了,我看清它的樣子,通體爲白,只在眉眼脖頸與尾端與腳掌上間了整齊的黑,雙眼碧綠如水,毛髮鬚髯順潔光滑,他一對本來直立的三角形的耳朵突然彎折了下去,突然凝重嚴肅的臉變得平和柔軟了許多——這是神獸麼?我現實和話本中都從未見過。
我停止了猥瑣的抱頭動作,從洞裡往外挪了挪,傻頭傻腦地問了一句:”你是,久湖仙子嗎?“
女子往前走了兩步,審視着我,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她把我當成了傻子。
她身後好像背了什麼東西,在晨光的折射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你是村上人?“
我點點頭:“恩,生在村上,長在村上。”
女子又向我走進了一步,微微俯下身,探過頭,脖子很修長,所以即使這個動作令我覺得像極了一個母親在聞自己的孩子是否尿牀,它也非常的優雅好看。
“村上的人,都如你麼?”她退後一了步。
“如我?怎麼了?”
“以土覆之,以水腐之,以屍養之,好一個子虛烏有處。“她轉過身去看身後久湖,這時朝陽的光線已經摺下了半天晨星,整個湖面都抖動着光芒的碎片。她的身後拖出的影子原來是一把修長古老的弓。
我悄悄地從樹洞中把身子往外擠,心裡想着編織點什麼話語來跟這仙子般的人兒搭上幾句。我纔剛把左腳伸出來,她已經邁步要走了,神獸仍舊坐在原地,一直靜靜地看着我。
”十一?“她扭頭喚了一聲,神獸才起身隨她在霧氣還沒來得及消散光的清晨離去。
這兩個離去的場景太過相似,彷彿一樣個場景分成了兩次上演。
她不信觀音,不信神鬼,只信自己。
在久湖邊初見後的第七天,我又遇見了她。
現在想想,這個七,似乎也不太吉利。
大清早的我剛一開門,看到韓三笑坐在院門口,我又驚又奇,自我在火樹邊爲這流浪而來的外來人蓋了次衣氅後就再沒見過他,雖只見過一次,但我一直記得他,記得他身上有很特別的好聞的清泉水的味道,還有笑起來時那一對可愛的大虎牙。
“咦,是你。”我笑了。
韓三笑一點也不見外,將手裡的一包東西塞在我懷裡道:“是我。我來還你的衣氅。不好意思有點晚了,我好像還忘了洗了。罪過罪過。”
有點晚了?好兩個月了,還真好意思說有點?
我笑道:“沒關係,不急這一件。有心了。”我不動聲色地低頭聞了聞懷裡塞成一團的衣氅,確實沒洗過,卻不臭,上面還殘留着他身上那淡淡的泉水味。
“不客氣。你看我急着來還衣服早飯都沒顧上吃,我加雙筷子不介意吧?”韓三笑毫不客氣地揹着手就要往我院子裡走。
“沒事,反正我也——”我話沒說完,韓三笑已經動作奇快地坐下來開吃了。
雖然臉皮有點厚,但還挺可愛的。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個評價。
我給他倒了點豆漿:“要甜的鹹的?”
“都要,甜的兩勺糖一勺蜜,加點桂更好,鹹的隨意點,醬油榨菜什麼的,加點蝦乾就行了。”
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勝在他長得還算可愛。這是我的第二個評價。
給他按要求伺候好了,韓三笑開始推心置腹地跟我聊起他背井離鄉不爲人知的身世來,原來他是什麼世族大家的千門公子,有着不得了的家世背景與一身絕世的本事,因爲不滿意家裡非讓他娶得那個貌美如花才高八斗的自小非他不嫁的世家小姐,毅然決定離家出走,自力更生云云。
我上下打量着他,雖然我只是個偏遠小村裡沒什麼見識的村姑娘,但我不致於是個傻子。
真是個臭不要臉的。這是那天以後一直到現在都沒變過的評價。
不過他真的很能逗人開心,一點也不畏生,話說得糙卻不粗俗,我這半個早上光聽他講笑得腰都僵了。
他吃完了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發揮着一身不要臉的本事賴在了我家檐下的躺椅上,說要打個飯後盹,一盹就是一個時辰,我猜他可能還想順便把午飯也蹭了。
隔壁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塌了!
韓三笑彈了起來:“什麼聲音?!隔壁茅廁塌了啊?!”
我噗一聲笑了:“你家纔是茅廁呢,隔壁是我家舊宅,前些日子賣給了別人,省得荒着嚇人。這幾天新屋主一直在重修呢。”
“你家舊宅?沒想到你還是小地主啊,到處都是家產。”
“就這兩處呀,我爹孃本是住在對面宅子,後來我娘懷了我,我爹想讓一家人住得寬敞些,就建了這處。舊宅沒捨得拆,一直空在那。蔡大叔說屋子空久了風水不好,就幫我掛着看看能不能折賣掉,這樣巷底也能多些煙火氣。”
韓三笑一邊豎着耳朵聽我說話,一邊碎步跑到門口去看對院。
沒想到緊閉了許多天的對院院門今天竟是虛掩着,一個巨大的白色身影從門縫掠過,我嚇得一把抓住韓三笑,顫聲道:“那是什麼東西?”
韓三笑摸着下巴道:“怎麼這麼眼熟,好像哪裡見過——”
裡面那跳動的聲音突然停了,我感覺不太對勁,剛想跑,突然一個巨大壯碩的東西從裡面撲了出來!
“啊!”我和韓三笑一起尖聲尖氣地嚎了起來。
“回來。”
那東西一下聽話的收了力,但收勢不及,輕撞了韓三笑一下,那一撞也挺痛,我聽到了叭的一聲悶響。
這不是,前幾天湖邊那隻神獸嗎?!
“唉,是你?!”透過門縫,我又看到那個窈窕纖瘦的身影,她的臉隱在門後,但一眼就能認出是她。
叫做十一的巨獸靈活地躥回了院子,躥大的門縫我也只能看到她一個冷淡的轉身而已。
院門蹦一聲關上了,抖落了一地的牆灰。
“喂,宋令箭,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家狗狗撞到我了,我看跌打要不要錢的?”韓三笑一隻手插腰一隻手揉肩,像個罵街的波婦。
我扭頭看着韓三笑,沒想到他路子這麼寬,這號人姓啥名誰都已經門兒清了。
裡面冰冰冷冷的宋令箭的聲音,並不是對我們說的:“男的可以吃,尤其是話多的,直接撕了生吃。”
韓三笑氣得皺巴巴,嘀咕道:“哼,該養這麼大隻獒,我看它也是命苦,就是給你這惡煞擋災用的。”
只是那麼光影的一瞬,甚至連一句對白都沒有,我卻已經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