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又折騰了些儀式。所有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墳坑四周的泥土推下去,蓋住棺材。
眼看着泥土一點點遮住了棺蓋,我這纔有些慌張。這時,外婆突然倒下,趴在坑邊,痛哭出聲,大聲喊道:“媽!我的媽啊……”我也如大夢初醒一般,天塌下來一般,淚如雨下,渾身發抖,不能自已……
非要找一個“分水嶺”的話,就只能是那時了。因爲那個記憶強烈深刻得似乎就發生在剛纔……莫非就是從那時起落下了失控的毛病?莫非從那時起,就變得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崩潰,沒有任何先兆,否則的話,還會因爲什麼呢?
回想和老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裡,我居然從不曾好好地同她說過一句話,從來不曾仔細地端詳過她一番。
我們祖孫三人,在四川樂至縣南亍一個普通的天井裡生活。我們的房子是那種年代久遠的木結構建築,牆壁是竹篾編的,糊了薄薄一層泥巴。房屋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老外婆的牀支在角落裡,我和外婆睡的牀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除了牀以外,我們所有的傢俬是一隻泡菜罈子,一隻大木盆,一隻陶爐,老外婆牀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老外婆的木馬桶,牀邊靠着她坐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小竹几,一隻木櫃子,此外還有一張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爛的,因此,凡能塞點東西的地方,都塞滿了從外面拾回來的瓶瓶罐罐和紙頭破布。
在我小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好。我們住的那個天井裡,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樣的情形。現在想來,都是“窮人”吧?大家都貧窮而坦然地生活着,仔細地花錢,沉默着勞動,能得到則得到,能忽略則忽略。我們這些孩子,則歡樂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嚮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每天生活中都在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脹,童年滿滿當當。我衝過巷子,衝進天井,一路大聲地喊叫着,直直地衝向井臺,“通”地把鐵桶扣進井眼,拎起滿悠悠的一桶水,趴上去喝個夠,然後把整個頭埋進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盪,好好地涼快涼快。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這個樣子非給罵死不可。但老外婆不會,再說我也不怕她。她癱瘓多年,整天只知軟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話也不說,遙遠地看着我。
那些日子裡……一回想起來,彷彿一切隨時都可以重來一般!彷彿我可以隨時走進那條深深的巷子,撫摸巷子兩側的木板牆和竹篾牆,踩着腳下每一塊紋理無比熟悉的青石板,走進天井,跨進我家高高的門檻,可以直直地走向老外婆,大聲地呼喚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雙膝上痛哭,親吻她蒼白的雙手。
彷彿一切從不曾真正地過去,彷彿隨時可以醒來。醒來,厚重的藍灰色蚊帳低垂,木格子窗櫺外的空氣明亮安靜。老外婆艱難地起身,艱難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後坐在高高的牀沿上,緩慢地,一圈一圈地纏着裹腳布,裹腳布盡頭繫了枚黃燦燦的小銅錢。她纏到最後,就把那個小銅錢仔細地別在帶子裡。
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過去,親自替她纏一回,邊纏邊落淚。我從不曾像此刻這樣深切地體會到:時間並不是流逝着的!那片刻不停地進行着的只是時間呈現給我們的模糊面目。而在時間內部,是博大開闊的。若將它的每一刻,每一剎那,都無限地細分開來的話,會發現,時間的行進,其實都在向着“停止”無限地靠攏。
使我所記起的那些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過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個過去時刻,動彈不得,並以那一刻爲起點,緩慢地重來一遍。
我從來都不曾隨着時間而去,永遠都停止在過去一些時刻裡,承受着當時的重負。
老外婆和房子裡的其他傢俬沒什麼不同,那麼安靜、陳舊,從不曾流露過任何意願。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次,她會吃力地翻摸貼身的衣服,取出一小疊毛幣分幣,耐心地數出一毛五分錢。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現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說:“娟啊,我想吃鍋盔。”
我說:“老外婆,你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她總是回答:“在許啥子。”
意思就是隨便什麼都行。
每次買回來,她總是會和我分着吃。
於是後來我就故意只買鹹的,不買甜的了。因爲我發現,甜鍋盔是軟的,買回家後,老外婆只會給我分一半。而要是鹹鍋盔的話,則很硬,她只能把鍋盔中間柔軟的那一點點掏出來吃了,剩下絕大部分全讓給我。
她沒有牙齒,一顆也沒有。
我一直都給她買鹹鍋盔,但是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每次就只吃那麼一點點,吃完後又長久地進入悄若無物的安靜。一動不動,眼睛深深地看着空氣中沒有的一點。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現在想來,大約因爲她是知覺明確的,是能夠溝通的。雖然那溝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脾氣暴躁,性情熱烈,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是個懂事、規矩的孩子。
但她一轉身,我就開始做壞事。我拆了涼蓆上的篾條編小筐玩;我把好好的牀單撕一塊下來,縫布娃娃、端午節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褲子,就把舊褲子剪壞;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鎖、但還剩一條窄縫兒的木櫃子裡偷糖吃,而那糖是親戚們前來做客時送的,外婆捨不得給我吃,準備將來做客時再送出去;我還偷酒喝,經常偷,到後來,甚至有些酒癮了,每天不喝一兩口,心癢癢得很。
上了小學後,數學課開始學演算,我總是草稿紙不夠用。有一段時間街上有小販擺地攤賣一種可以反覆使用的油紙本,演算完後,把本子上的塑料薄膜揭開再蓋上,又恢復光潔了。我很想買一本,但是那個得花兩毛錢,那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一個數字。在當時,兩毛錢可以買二十斤紅薯。
於是我便自作聰明,打算自己做一個。我找來硬紙殼和塑料紙釘在一起,但是還差油,又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油,決定先用豬油試試。
我跑到竈臺後面去摸豬油,但是剛剛碰到陶罐,不知怎麼的,手指頭一晃,陶罐掉下來摔碎了,嚇得我拔腿就跑。
外婆回來,看到破碎的陶罐和塗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塊,生氣地問:“哪們了?”
我說:“不曉得。”
於是外婆開始罵老鼠。
……
還有一次,我一進門,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樣無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傾着身子,伸出手去想夠什麼東西。我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在她夠不着的地方,有一張兩毛錢的紙幣靜靜地躺在地上。我連忙走過去搶先把錢拾起,若無其事地揣進口袋裡。
我無所顧忌!我所做的所有這些事情,統統距離老外婆不到一米遠。我所做的所有所有這些事情,因爲充滿了老外婆的注視,而顯得說不出的惡毒……
再沒有比漠視生命更惡毒的事了!當她還活着,還生生地活着時,我視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殺她的存在。
是啊,她殘廢了,一動也不能動,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參與勞動,不能創造財富,甚至沒有什麼話可說。她活在世上,彷彿只爲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到來。
於是,我就認爲她是不應該的事物了!她坐在那裡,沒有表情,沒有欲求,同房間裡其他傢俬——牀,木箱,泡菜罈子……靜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來的不能迎接,離去的不加挽留。極純粹地陪伴着時間的流逝——於是,我就認爲她是不應該的了!
我認爲她沒有意志,回想起來,其實她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爲這“微弱”已經觸及到了她能力的極限,而顯得那樣強烈。
那時我還上小學,外婆開始做販雞蛋的生意。經常天不亮就起身,揹着背篼趕早車,到逢場的鄉壩趕集。
我便總是沒有早飯吃。於是,老外婆便開始爲我做早飯。
那時,誰都不敢相信她還能做飯!但是的確如此。每天時間一到,她就叫我起牀,熱乎乎的米飯整整齊齊地停棲在鍋裡。
她每次只給我燜米飯。她燜的米飯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樣:先煮半熟,然後用筲箕瀝去米湯再放進屜鍋蒸。她是直接用炒菜的耳鍋燜煮,燜出來的飯一點兒也不粘鍋,而且也不會燒糊,弧形的圓鍋巴整整齊齊,很輕易就剝落下來,中間是極誘人、極圓滿的金紅色,這色澤向四面放射開去,慢慢地過渡爲金黃色、淺黃色、銀色……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鍋巴!
很多年後,我也試着像她那樣燜米飯,但總是不得要領。只能用電飯煲或塗有防粘層的炒鍋做纔不至於粘鍋,但始終無法出現那樣美麗的鍋巴。而且,米飯總是燜得粘粘連連,顆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歲,一百多年的時間多麼不可想象啊!這一百多年裡,她雙手觸過的事物,簡直都滲進了她的掌紋中似的,她閉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現的一切情景。她什麼也不用聽,不用主動去感覺了,一切會自己向她靠攏的——如同鐵屑向磁石靠攏。她柔軟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蒼白,眼瞼低垂。其實,她是多麼強大啊!——她多麼熟悉這個世界,她身體裡充滿了強大的生活經驗和對生活質量的準確把握……可是,她卻死了,卻消失了。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絕望的事情!
關於燜米飯這件事,在後來的歲月裡一直縈然在懷。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越多。她是在爲我燜米飯——她的確是完全爲了我才這麼做的。因爲她沒有牙,從來不能吃硬的米飯,只能喝稀飯。而熬稀飯的話,得不停地守在竈臺邊照應着,她沒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一點一點挪到爐竈邊,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鍋裡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開煤火,火光一點點竄動,水燒開了,水汽蒸騰。她努力彎下腰,蓋上爐門,轉以小火繼續燜。天還沒亮,竈膛之火閃耀着奇妙的紅光,映在她百年的面龐上,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動着,而她一動也不動——那樣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覺到的最刻骨銘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沒人能證明那樣的情景真的曾經存在過,也再也沒人能那般對我——儘自己的一切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對我——不僅只是對我,同時也在是對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驚歎着那樣的米飯,嘖嘖稱奇。鄰居們聽說癱瘓了十幾年的老外婆還能做飯,更是驚訝,都跑來看。都奇怪這飯是怎麼燜的,火候怎麼掌握的?爲什麼鍋巴會這麼完整、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後,這種燜米飯的奇特做法算是失傳了,靜靜地,永遠地……連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後者一定是更爲博大豐蘊的,如汪洋一般,如羣山一般。當她癱坐在竹椅上,接受我們的漠視,當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鹹菜一口一口吞嚥着稀飯——她心中可有回憶?這回憶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蕩蕩?
因爲老外婆始終待在家裡,我們出門從來不用鎖門的。我們很輕易地,一腳就跨到了外面,如魚得水般進入陽光中,做各種事情。當我們回到家,家裡的寂靜是那樣濃重黏窒,老外婆軟軟地靠在竹椅上,看着對面一米遠空氣中某點,目光在那一帶渙散開去。她對面的木櫃悄悄裂開細微的縫隙。很多年後這木櫃突然鬆散開來,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壞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無內容的注視,忍受不了這注視始終停止在它與老外婆之間的空氣裡,從未曾抵達過自己……老外婆死後,它又忍受不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這注視。
我們也忍受不了再也沒有老外婆的注視——此生再無機會……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裡,外婆還會把老外婆背出長長的巷子,背到外面,讓她看看亍沿上的情景。可是後來再也沒有這樣做了,因爲老外婆自己不願意出去了。怎麼勸都沒有用,只是哭,只是一個勁兒哭。後來,我們想,她大約是真的不願意出去,就再也不去勉強什麼了。
不知道那時她想到了什麼。也許從那時起,她便決意要死去,再也不願滋生額外的生的樂趣,再也不願給他人增添額外的負擔了。那時我外婆快八十歲了。我還不到十歲。
她整天坐在那裡,爲了方便梳頭,剪了短髮。身上穿着青灰色的斜襟罩衫,裹腳布一直纏滿小腿。膚色蒼白,神情遙遠。
而每當我們從外面回來——無數次地從外面回來,一腳跨進門檻看到的這幕情景……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積着,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後的很多年……才轟然坍塌!
接下來要說到的是眼淚。
我們冷漠甚至稍稍厭惡地對待老外婆,最主要一個原因就是:她總是哭,總是哭。無論你怎樣對她,她都以哭報之。
我們說:“老外婆,該吃飯了。”
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淚俱下。
我們說:“老外婆,外面下雨了。”
她往外面看一眼,抽咽起來。
我們說:“老外婆,我回來了!”
她眼圈又是一紅,開始掏手帕。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沒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她隨時都可以哭起來,無法接受任何觸動似的。
鄰居們路過我們家,說:“老外婆好像長胖了點!”
她哭。
又有人說:“老外婆這麼大年齡了,還能穿針做活路啊?”
她也哭。手裡捏着針,眼淚一串一串地掉。
甚至有人給她說句笑話,她聽懂了,“撲哧”一笑,卻又由這笑聲牽扯出綿綿無窮的哭。邊哭邊笑,也不知是笑是哭。
我外婆是急性子,一點也不能理解,也不願加以理解:“我勒媽哎,誰又惹到起你了?”
她聞言低下頭,哭得更加洶涌,而且邊哭邊極力地遏制,卻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動更多的脆弱情緒似的。到了最後,哭得都快要暈過去一樣,氣都喘不上來了。
於是,我們沒事便儘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談。
儘管這樣,還是免不了一些必需的接觸,比如給她端飯碗,給她倒馬桶,幫她把衣服換下來洗。
每到這時,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她則哭得肝腸寸斷。
外婆心情好時,還慢言細語勸慰一番——當然,不但沒效果,還會起到反效果。
心情不好時,平日裡積下的對生活的不堪忍受就會趁勢全面爆發出來:“媽哎,你咋子了嘛你?我們又哪們惹到你了?是沒給你吃哩還是沒給你穿哩??隔壁子聽到起好不好聽嘛?!還想到起我們又哪們對你了。哭個啥子嘛?硬是惱火不盡……”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吧,哭吧,沒得哪個憐憫你!哭死頂多我們也哭你一場……”
當時的我也覺得很煩,心裡埋怨不休,也垮着個臉一聲不吭。
老外婆只是深深地陷在竹椅裡,低着頭,孤獨地哭,越發哭得不可收拾,渾身顫抖。
因爲老外婆是烈屬(她僅有的兩個兒子全死在朝鮮戰場上),年齡又那麼大,逢年過節的,總會有電視臺來採訪,縣領導來慰問。居委會也會帶着東西來探望。當然,這些又會惹得老外婆大哭一場。我們倒都覺得那時候纔是應該哭的時候,很能渲染氣氛,搞得大家都很感動。
但平時那樣就難以理解了,非常想不通。
她爲什麼總是哭呢?爲什麼忍受不了任何觸動呢?像是沒有界線的事物,像是散開了的,無邊無際地散開了的,沒有命運的事物。像是汪洋中的小舟——那汪洋便是她的哭泣。像是感覺裡時刻裹藏着一根尖銳的針。像是感覺偏狹了,除了使之哭泣的悲傷,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一個沒有行動能力、沒有意願的老人,是不是就成了悲傷的割據地?悲傷時,不是爲悲傷而悲傷,而是爲着生命的漸漸停止而無可適從?我所能感知的只是,這悲傷,絕不是她情感的產物,而是一種巨大的外力所強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