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已黑盡,只剩下路燈的光暈,光暈拖着他們長長的影子。在紅綠燈的兩邊,總是站着一小撮人,走到對面後,沒一會兒,又會匯聚着一小撮人。他們走過一個紅綠燈之後,江承洲瞧着正故意將地面影子和他的影子靠得更近的女人,她的心情似乎很好,是那種從裡到外都散發着好心情的狀態,這讓他感到有些好奇了。
“遇到什麼好事了?”他挑着眉。
就算是因着秦森洲對她說過的話,帶給她非一般的感受,她也不該是如此。而且他很清楚的記得,他去接她的時候,她的情緒並不是這樣的狀態,怎麼從超市裡出來後,她的心情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看着他,原本只是淺笑,現在卻笑得如同一朵盛開正豔的玫瑰,“就是突然想通了一些東西。”
“嗯?”他挑挑眉。
沐宣妤神秘的一笑,然後眯了眯眼,“和你有關。”
江承洲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來,“是嗎?想通了什麼?”
她搖搖頭,然後發現他似乎是真的很感興趣,於是笑笑,“你很好奇嗎?”
江承洲自然是毫不猶豫的點頭。
“那……我就不告訴你,我好奇死你。”她說完就向前衝着跑去。
江承洲咬咬牙,提着袋子,立即加速去追前面奔跑着的女人,他提着袋子的姿態有些怪異,一路上引得不少人側目,他也沒有當回事兒,只想去追到那個女人。他速度快,應該耐力也比她強,她只跑了一會兒就累得直喘氣,於是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被他給抓住。
江承洲追上她時是一張笑臉,彷彿在對着她說——你跑啊,叫你跑啊,還是被我給抓住了。
沐宣妤眼睛微斂,“你就不能假裝追不上我?”
江承洲這下是真笑了起來,隨即故意皺皺眉,然後假意嘆了嘆氣,“我也想追不上,但是就這麼輕輕鬆鬆追到你了,有什麼辦法?”
好像問題都出在她身上似的。
她不理他,自己走在前面,彷彿生他的氣似的。江承洲覺得好笑,也不快不慢的跟在她身後。她的體育成績,似乎一向都不太好,她和他在一起時,對他說過無數次她很幸運,在她那一屆高考後,高考似乎就會算體育成績了,雖然不多,但也佔有一定的分數,以她體育的情況,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別人的加分項目變成自己的減分項目。
在大學的時候,她在運動會上,從不參加任何體育項目,最多當個啦啦隊。然後一遇到體測,就會讓他準備衆多東西,好像她不是去跑八百米的,而是去慷慨就義的,那時她說,大四的體測結束,她一定要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爲自己好好慶祝一下。可是,她並沒有在那所大學待滿四年,而他也沒有機會看到她最後一個體測完畢的如釋重負。
他能記得的是,在他打完一場激烈的籃球比賽後,她總是很不可思議的看他——怎麼能跑這麼久呢,在場上跑那麼久,不會覺得受不了嗎?
他總是用手按着她的額頭,不是人人都像她那麼沒用,好不好?他一邊用行動嫌棄她,卻也會一邊接過她手中的礦泉水。那個時候,他們都笑着,那個時候,他們那麼那麼相愛,相愛到不會相信有一天他們會分開。
江承洲臉上輕鬆的笑突然變了那麼點味道,他突然想起,他記憶裡的那些美好片段,只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美好而已,對於故事中的女主角而言,她是一早就知道的,他們有一天會分開,多麼可笑的事實,他竟然直到現在都還覺得那樣的畫面很是美好。
前面便是一座天橋,沐宣妤走上第一步階梯上,轉身看他,直到他走近,纔開口,“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他對上她的眼睛,看了她好半響,仿若含情脈脈一般,隨後帶着點點笑意,“在想你。”
她微微睜大眼睛,卻沒有開口。
“在想你爲什麼體育能差到人神共憤的地步。”說着,語氣裡竟然有幾分嘆氣。
沐宣妤掃了他一眼,決定繼續不理他了。
江承洲看着她的身影,笑笑,還是跟在她身後。
天橋上總是有着一些小販,有擔着當季水果的小販,有貼手機貼膜的小販,有賣襪子和一些廉價鞋子的小販,他們彷彿成爲了天橋的另一種標誌。
他看向前面不遠處的女人,曾經,他就是這麼幻想着和她在一起的生活。在他下班後,陪着她去逛超市,買回彼此喜歡吃的菜,再買一點水果,再講述一下彼此一天發生的事,回到家,依偎在一起看碟,然後休息,彷彿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可幻想的時候卻覺得那般美好。
現在這樣的事,似乎已經做到了,他卻再沒有那時幻想時的激動和熱血沸騰。
七年,或許不只是時間的名詞,更是一座橋樑,橋樑下面濤濤翻滾着的水流,就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回到公寓,沐宣妤把買回來的東西分門別類的放好,該放進冰箱的放進冰箱,該放在外面的就放在外面。她把買回來的西瓜一分爲二,有保鮮膜封好,然後放進冰箱裡,西瓜要冰一下,纔會更好吃。做完這些,她就去卸妝了,之前回來只是簡單的換了衣服,並未處理她臉上精緻的妝容。卸妝不算麻煩,她很輕鬆的搞定。
卸妝完畢,她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很是無聊的在想着自己化妝前和化妝後的區別,在她眼裡,大概唯一的區別是化妝後比較有精神。她帶着幾分自戀的心態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還好,沒有長什麼斑點和痘痘,眼角也沒有任何皺紋,以前有討厭的人罵她,說她除了一張臉沒有任何優點,她當時惡毒的迴應對方——你連臉這唯一一個優點都沒有。
她笑笑,好一會兒才走出去。
她無意中擡頭一看,發現剛纔在烏雲之中的月亮竟然已經偷偷跑了出來,這讓她不自覺的走向陽臺,雙手放在欄杆上,有些神往的盯着天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了這一份恬淡的安靜,喜歡這麼靜靜的看着天空。
微風伴着整座城市的燈火氣息,擡頭便是星光點點,她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她就是在這樣的時刻,被身後的人抱住的。
她沒有回頭,於是抱住她的江承洲,把頭擱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耳邊盡是他的氣息,她閉上眼睛,能感受到他的氣息縈繞在她的身體周圍,淡淡的,她就是知道。
星空下,微風襲來,而他就在她身邊。
她緩緩睜開眼睛,“江承洲?”
“嗯?”
“那七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她察覺到他的身體似乎僵硬起來,但她忍住了,沒有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想打量他此刻的神色。
他緩緩將抱住她的雙手收回,然後站在了她身邊,久久無言。
她這時纔看向他,“如果我們真的要在一起,至少得對彼此坦誠,不是嗎?”
還是無言,安靜得似乎能聽到微風吹動陽臺上擺放着的小花盆裡的小花。沐宣妤咬咬脣,她低下頭,似乎嘆了嘆,“如果你不想說,那至少誠實的回答我,你過得不好,是不是?”
她看着他,這一次,不容她逃避。
江承洲終於看向了她,那是一個他自己都不願意面對的江承洲。他是江承洲,江豪的老來子,從小到大都是我行我素,只有他不要的,沒有他得不到的,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所有東西。至於女人,更是對他前赴後繼,他也從來都看不上。
但他那時做了些什麼?
他守在她的寢室下來,但她根本不出寢室,吃東西全讓室友帶,他就那麼傻兮兮的在寢室樓下一直等着她下來。他想她只是生氣了,她怎麼會不要他呢,她怎麼可能不要他呢,可她就是不要他,不止不要他,連見他一面都不想。
他站在女生寢室下面,一直站着,然後大腦恍惚,四肢乏力,彷彿置身於一個虛無的世界裡。他病了,直接在女生寢室下面一頭栽了下去,頭重重的磕在石頭上,流了好多血,嚇得看到那個場面的人都在尖叫。
他被送去了醫院,他以爲,她會來看他,可她沒有。
那時的他,想的竟然是他爲何沒有失憶,如果能失憶忘掉那個女人,該多好,可他不僅沒有失憶,還那麼清楚的記得她的笑她的悲傷她的難過她的痛苦,還有那個說愛着他的她,每一個她,都是那麼清晰的活在他的大腦裡,揮之不去。就像有人用強力膠水,將她粘在了他的大腦中,他無法擺脫。
她室友給他傳話,告訴他,她要走了,要出國了。
他不顧一切的去追她,想要留下她,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是個陌生人,不,連陌生人都不如。
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吧,他恨她。
“沐宣妤,我恨你。”這不僅僅只是一句宣言。
更可恨的是,她都走了,他還把自己的生活過得那麼狼狽,不分晝夜,不分四季,不分年月,連他自己都以爲,他真的死掉了。
但一切都過去了,他又活過來了,於是那樣的過去,不再能傷害到他。
他點了下頭,似乎變得極爲坦然了,都過去了,沒什麼不可承認的,他的確過得不好,那豈止算過得不好……
她看到了他的點頭,心微微揪起,“是因爲我嗎?”
是因爲她,他才過得那麼不好嗎?
他看着她,因爲她問出這句話時,竟然是在顫抖。
他伸出手,輕輕拉住她的手,彷彿是安撫一般,“都過去了,”他淡然一笑,“而你,也不會再給與我那樣的痛苦了,是不是?”
他把她拉進懷裡,不管她會不會,他知道,自己是不再會給予她傷害自己的權利了。
他們在陽臺上站了許久,才又回到客廳。
他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停在了新聞頻道。她則去將冰箱裡的西瓜取出,然後一分爲二,在兩半西瓜上都插上一個勺子,這才端到茶几上來。
江承洲看着被分成兩半的西瓜,忍不住失笑。她的習慣,竟然多年不變。那時候她就是這樣買着西瓜,他爲她提着西瓜,到了女生寢室樓下,她提着一半的西瓜上樓,他則提着剩下的一半回自己的寢室。
他對西瓜這種水果,並不怎麼鍾愛,於是提回去後,就很犯難了。
他的室友倒是想吃,看了他手中的西瓜好幾眼,他原本想說要吃直接拿刀來切,可那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來。只要想到這西瓜是她要求買的,他們一人一半,如果他給了別人吃,他們就彷彿不再圓滿了,有着這樣的心理,他無視了室友眼中熾熱的目光,然後一個人吃了西瓜。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他這輩子吃西瓜吃最多的時候。
到後來,當他看到賣西瓜的水果攤時,竟然那麼想念西瓜的味道,他明明就不喜歡吃西瓜。
坐在沙發上的沐宣妤已經在消滅自己手中的半個西瓜了,她對看新聞還是有幾分興趣,這一次看得很認真。
她聽說這樣的新聞,前十分鐘是領導人很忙,中間十分鐘是國內形勢一片大好,最後十分鐘是世界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一看,發現還真是那樣,那位總結者總結得真好。
她又挖了兩口西瓜,纔看向他,“你怎麼不吃?”
江承洲看她一眼,心中嘆了嘆,然後抱起了西瓜,拿起了勺子。
回憶一下從前,似乎也挺好,他勾勾脣,確實很久沒有嘗過西瓜了,他都快要忘記西瓜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