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一如往常,進進出出洛陽的人異常多。皇甫岑下獄時間已過十日,天子遲遲懸而未決,人們忙裡偷閒的時候會議論幾分,其他之時,他們依舊各自忙各自的,沒有人會隨隨便便的提起這種沉重的事情。似乎洛陽城內,有兩種人在等待着天子做決定。
一部分是達官貴人,他們在關心着各自利益。
一部分是尋常百姓,他們在看着那個曾彪炳千古的皇甫岑究竟是如何下場!
所以這些往來洛陽之中的人未嘗沒有邊鎮重將的心腹。
時下,剛剛通過洛陽西門的一隊人馬,正同東門而來的一隊人馬,共同住進了一家酒肆內。
偌大的酒肆客棧,一下子便被這兩股人馬擠得滿滿的。
其他顧客,就不敢在進此門。
而兩隊人馬似乎都瞧見了彼此,互不相讓的住進客棧之內。
從東而來的大隊人馬,走在前頭的是兩人,一個漢人一個匈奴人,彼此交流一下,安排好部下後,轉到櫃檯交了幾十貫銀錢,交代了一些事情後,兩人便走回客房,關上房門。
“張從事,那羣漢子很熟悉?”
一臉粗狂的匈奴人,瞧着剛剛關上房門的漢人男子說道。
那漢人男子回身一笑,看着面前這個匈奴人,迴應道:“當然會很熟悉,他們也是軍人!”
“也是軍人?”
那匈奴人一驚,神色緊張的看了看漢人男子,回身望向門外,低聲道:“張從事,你也是在幷州刺史手下,可知這些人是哪一部的?”似乎,這個匈奴人很關注方纔遇見的那些人。
那男子刀削一般的臉龐,粗狂的線條中滿是風沙歲月,年紀雖然不大,卻已歷盡滄桑,隨即迴應道:“如果沒有看錯,他們應該是西涼軍!”
“西涼軍?”
“對。”那漢人男子回味了一下,解釋道:“此等情況下,皇甫嵩避嫌,不能東來。孫堅又爲張溫部下,已入西園。整個西涼軍能來的或許也只有董卓的人馬!”
“董卓?”那匈奴人深吸一口氣,回味道:“早就聽聞董卓的名聲,是涼州三明後,有名的悍將,他此來是幫助誰?”
那匈奴人開口閉口都是擔憂對方相助他們對頭的!
那漢人搖搖頭,坐回牀榻,看着匈奴壯漢,迴應道:“聽聞他同皇甫岑一向不和,看來不會相助皇甫岑,但難保事情不會發生變化。不過他們怎麼辦,無需我們關注,我會通知大將軍,提醒大將軍注意他們的動靜!”
“如此最好!”那匈奴人點點頭,回看漢人男子,問道:“張從事,我們何時去見大將軍?”
“忙什麼!”
“能不忙嗎?”那匈奴人一急,迴應道:“他河東上下,如今失了皇甫岑,竟然不動如山,依舊牢牢掌控着我整個匈奴部落,而且咱們南下後,聽聞,我部近萬數胡騎南下,趕往黑山東麓,如果脫離了九原等地,我匈奴人便不再是我匈奴人!”
“他們便是要你如此之急,纔有所動作!”
那漢人漢子迴應道。
“所以,才聯繫你家大人!”那匈奴漢子,道:“不過,倒是沒有想到刺史丁原丁大人竟然是大將軍的心腹!”
聞此,那漢人笑了笑。
幷州刺史丁原是不是大將軍何進的心腹還不一定呢,丁原的野心不小,自己這趟南下,是要同大將軍何進談一談關於丁原的事情。
這漢人正是大將軍何進派往幷州的心腹——幷州從事張遼。
而那匈奴人正是南匈奴大單于於夫羅。
河東集團調撥兵力,關羽南下冀州黑山東麓。而萬數胡騎西進河東,威脅黑山西麓,整個匈奴餘部便被拆的七零八散,似乎旦夕之間,便能徹底的滅絕匈奴子嗣。於夫羅早對關羽強硬收編匈奴胡騎不滿,又見此況,聽聞皇甫岑被收監在獄,頓時暗中投靠丁原。而丁原正想借此時機剷除皇甫岑,便命張遼協同於夫羅面見大將軍何進,悉數數落皇甫岑在幷州罪行,意圖誣陷皇甫岑。
而於夫羅早對皇甫岑心生不滿,也便應承了下來。
此番進京,二人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加重皇甫岑擁兵自重的罪名,徹底的瓦解皇甫岑出獄的機會!
“好,天色暗下來,你我二人便去大將軍府邸!”
張遼迴應道。
“好!”
……
同一個院落,對面的一個房間內。
同樣上演着這一幕,彼此之間,似乎都忌憚許多。
“文優,你看那些匈奴人爲何而來?”
一身武夫裝扮的董旻轉回身凝視身旁的李儒,問道。
“咱們爲什麼而來,他們也就是爲什麼而來?”
李儒淡淡的迴應道。
“他們也是爲了皇甫岑?”
董旻雙手負於身後,擡頭仰望,沉思了片刻,然後淡定的說道。
“皇甫岑出任使匈奴中郎將,安撫匈奴,驅逐鮮卑,控制大半個幷州,已經威脅到了匈奴人的生活!”李儒一張泛黃的臉上揚起淡淡的奸詐之意,隨即,迴應道:“最近聽聞,皇甫岑的司馬關羽平城收攏匈奴胡騎萬餘騎,想來,匈奴單于的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啊!”
“左右不過是個胡虜,擔心他作甚!”
董旻言語之中滿是瞧不上這些胡虜,隨即的甩了甩衣袖,返回身,做到一旁。
兩漢,即便桓靈二帝之時,也有使匈奴中郎將看匈奴單于不聽話,擅殺的先例。皇甫岑的前任張修就殺了匈奴單于,扶立了於夫羅的父親羌渠爲單于,後因大漢處罰,張修纔不得已下獄!可以說,使匈奴中郎將一向強勢。對待匈奴人,其實這些邊軍出身的人,一點都瞧不上眼。
“呵呵。”李儒一笑,迴應道:“他們死活自然不關我們事,只是他們來此必定是關乎皇甫岑!”
“關乎皇甫岑?”
聞此,董旻一驚,轉回身,看向李儒,問道。
“對。”李儒慢條斯理的迴應道:“看到那漢人沒有?”
“漢人?”
董旻一驚,隨即搖搖頭,示意,他根本就沒有看見什麼漢人!
李儒笑笑,聳聳肩,迴應道:“就知道你不會注意,否則董公怎麼會讓我來!”
“哎呦!我說文優,俺是個大老粗,你就別打啞謎了!”
董旻一急,這個李儒就是這點不好,雖然頭腦精明,但說話就喜歡繞着彎說,真是酸腐書生的通病。
見董旻急切,李儒輕咳兩聲,扳了扳臉色,迴應道:“此人我雖未見過,但卻能猜到是幷州刺史丁原的心腹!而且,還應該同大將軍何進相熟!”
“哦?”董旻疑慮,問道:“文優是如何猜到的?”
“幷州刺史乃是大將軍何進的心腹,這一點,你知曉吧?”
董旻點點頭,兄長董卓沒少談及此事。
“可他丁建陽萬萬沒有想到他出任幷州刺史時,皇甫岑竟然藉着匈奴叛亂之際,出任使匈奴中郎將,正好插足了幷州,丁原半數利益,皆被皇甫岑掌控。那司馬關羽招募萬數胡騎,於夫羅不忿,丁原更是不忿了,兩者勾結一點都不奇怪!”
“嗯。”董旻想了想回應道:“皇甫岑的勢力太大,甚至超越北地皇甫嵩,這兄弟二人,足足掌控整個大漢北疆,此人今日落得如此下場不足爲奇!”
“所以,丁原要想奪得幷州全部利益,匈奴單于要想挽救匈奴,他們就一定會揪着皇甫岑不放,甚至他們此次之行,未嘗沒有要把皇甫岑置之死地的意圖!”
聞此,董旻起身,靠至近前,問道:“文優,你是說……他們同咱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嗯。”
談及重點之時,李儒反而靜了下來。
“也就是說……”董旻腦袋彷彿突然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道:“大將軍何進也是希望皇甫岑身死!”
瞧着粗獷大漢董旻的反應,李儒苦笑着搖搖頭,心道,現在整個洛陽城,又有哪一股勢力不希望皇甫岑身死敵手?他們想擴大自己的利益,首先便是要推翻整個大漢的屏障——安定皇甫氏!
安定皇甫一脈,皇甫嵩兩度平定蛾賊之亂,又鎮壓羌氐之亂,真正的擁兵自重。皇甫岑又兩度親戰遼東,受烏丸、定匈奴、平鮮卑,一樣是功高震主。大漢有此二人在,邊鎮不會亂,叛賊自是不敢冒然起事!而心生異心的諸股勢力,自然明瞭,要想破漢,必先除掉皇甫嵩、皇甫岑。
眼下,即便連天子都開始忌憚皇甫岑,遲遲懸而未決,這般行事,他們怎麼去看待?
“如此一來倒是好辦了。”董旻一喜,搓着有些冰冷的手掌,淡淡道:“有咱們送的金銀,我看這幫老太監還怎麼推辭!連大將軍何進都想讓皇甫岑死,我就不信他們還會保皇甫岑!”
望着興奮的董旻,李儒的雙眸閃過一絲憂慮,嘴角輕揚,呢喃道:“事情還真不一定這麼簡單,何進如此,十常侍怎能善罷甘休!”言外之意,李儒看透何進同十常侍不合的關係。
聞此,董旻一怔:“呃。”
……
“誰?”
夏育刀指面前的大漢,示意身旁的湟中義從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此人引來巡邏侍衛的注意,事情就麻煩了。
皇甫岑側身看向那執刀嗑飛對面蒙面人的獄卒,心中一緊,這個獄卒絕不是最近常來巡視的幾個獄卒,從未見過,看樣子應該是換成獄卒的衣服,前來矇混過關的傢伙,只是不清楚,這個人是誰?但看樣子,是友非敵的可能性大些!
看他的身形,那爆炸式的肌肉,只有後世的那些健身教練纔有這等身材。
這股蒙面人已經弄明白了,看樣子是營救自己而來的!但面前這個壯漢目的爲何?
那獄卒也不開口搭言,目光冰冷的聚焦在自己面前的湟中義從。
似乎,只要有人在這一刻,動手,他將毫不猶豫的出手相向!
兩方都不開口,便辨別不出各自目的。
皇甫岑擡頭望了望蒙面的夏育等人,開口詢問道:“諸位壯士,敢問,岑某可曾見過諸位?”
聞言,遠處的許攸、周旌目光聚焦到夏育和尹端的背影。
因爲是背對着,許攸和周旌很難發現面前的這二人的面容。
尹端走過夏育身前,卸下臉上的黑布。
“尹……大哥!”
“——噓!”
瞧見皇甫岑激動的反應,尹端用手指了指身後的許攸、周旌等人。
皇甫岑一笑,道:“尹大哥,給其二人用下此藥便可。”其實許攸和周旌已經陷入絕境,即便知曉事情,也不見得會影響多大。但爲了安全起見,皇甫岑還是把華旉交給他的迷藥用到了一旁。
接過此藥,便有湟中義從去辦。
見皇甫岑同來人交談甚好,那大漢似乎也鬆了一口氣,握着刀的手也鬆了鬆。
“這位是?”
皇甫岑手一讓,指向夏育。
尹端笑笑,讓過夏育,開口道:“此是夏育,今晚來此,便是夏大哥的決定!”
“哦!”皇甫岑衝着夏育擡擡手,道:“枷鎖在身,不得大禮!”
“無妨。”夏育擺擺手,提刀在前,開口道:“待我破了這牢房、枷鎖,兄弟便可逃出此地,我們再敘不遲!”
言罷,夏育便要破牢而入。
皇甫岑擡手製止,道:“兩位兄長且慢!”
夏育和尹端奇異的望向皇甫岑,不明白皇甫岑爲何阻攔?
即便連那壯漢也奇怪的望向皇甫岑。
“進一步說話!”
皇甫岑開頭道。
尹端和夏育使了使眼色,身旁的湟中義從警惕的望向對面的壯漢,踟躕不定。
那壯漢似乎也發現了對面湟中義從的警惕,身子向一旁奪取。避而不言。
衆人散開,只剩皇甫岑、尹端、夏育三人。
人剛一走,夏育便急切的說道:“小兄弟這是何意?難道要效仿段公?”
聞言,皇甫岑苦笑着搖搖頭,回身看了看這座天牢,似有感慨的迴應道:“夏大哥這麼一說,我纔想起,這裡就是段公魂歸天外之地。”
“你。”
夏育一急,他以爲皇甫岑真的有死心。但尹端卻能瞧得出皇甫岑有話要說,一把拉住夏育,搖搖頭,示意夏育不要說話,聽皇甫岑說。
皇甫岑負手踱步,低聲道:“當今天子此意無外乎要收權,至於岑某下場,也無外乎身首異處!”
“你既然知道,卻又爲何如此執拗?”
尹端看着皇甫岑問道。他受張奐之託,要讓皇甫岑這顆涼州武將唯一的一棵苗子成長下去,纔會勸夏育同自己相助皇甫岑,卻沒有想到皇甫岑死心在此。
“尹大哥、夏大哥。”皇甫岑提了提嗓音,清清嗓子,轉頭,一臉厚重之意,問道:“兩位將軍隨段公、張老西討羌氐,究竟是爲了什麼?是劉漢一姓?還是半生權貴?亦或者……兩位想過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麼?”
“這。”
夏育一粗人,雖然年紀上五十,但亦是單純的很,嘴巴嘎了嘎,不語。
尹端也擡頭凝望着皇甫岑。
“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大家是爲了大漢生靈百姓,是爲了能讓漢人更好的生存下去。”皇甫岑靜靜的平復胸襟,迴應道:“其實我們就是爲自家的父老鄉親某條生路,讓六郡子弟能夠更好的生存下去。可是……如果當這個國度從裡到外都開始永無止境的內鬥後,我們該如何抉擇?”
“我皇甫岑不才,效仿段公容易,但活下去纔是最難。至於我們如何應對,我皇甫岑心中已有想法,而爲什麼今夜不隨兩位出去,只是心中一直在猶豫,說白了,我皇甫岑便是在瞧當今天子還值不值得我皇甫岑,我涼州武人用生命來保護他們,如果不能,我皇甫岑揭竿而起,一手也可以托起整個大漢!做個伊尹、霍光未嘗不可!”
聞此,尹端身子驟然一顫,皇甫岑之志已衝雲霄,他這個人身上的那點鋒芒一絲都不曾減弱,比之當年弘農初見那陣兒亦是自信了不少。
“好!”
聞此,夏育手臂猛擊向面前的欄杆,低嘆一聲。他本就是叛漢的湟中義從首腦,對於皇甫岑的野心,他不像尹端那般有那麼多忌憚。聞皇甫岑說得好,他性情直率的迴應道。
“兩位兄長,岑該說的已經說完,至於其他的事情,某倒是有一託付!”
“託付?”夏育不明,回道:“請講。”
皇甫岑轉回身衝着躲在遠處的那壯漢獄卒,迴應道:“壯士!”
那壯漢見皇甫岑呼喚自己,回身走到近前,木訥少言的他衝着皇甫岑擡擡手。
“兩位兄長離去後,拜託把此兄弟帶走,且不可因爲岑一人而枉送其他兄弟性命!”言罷,皇甫岑把這大漢託付給夏育和尹端。
“兄弟高義,身陷絕地,竟然還不忘他人!”見此,夏育點頭,道:“這壯漢有把好力氣,夏某亦是不如,在此當個獄卒卻是可惜了!罷了,今夜便帶他走!”
那壯士一怔,神情震驚的望向皇甫岑,他能混入天牢,是使了多少力氣,便是爲了營救這以“義”聞名天下的白馬都尉,今日本以爲是賊人加害,後卻知見有人相助皇甫岑逃脫,自然心中欣喜,卻不想皇甫岑不走,反而待自己極好,還不忘讓人把自己逃出此地。這壯漢算是由衷的見到什麼叫做“義薄雲天”,當真有幾分豪傑之氣。
“壯士護岑,岑雖不知壯士姓名,但岑怎敢讓壯士爲岑送了姓名!”說罷,皇甫岑彎下身軀,朝着面前的壯漢輕施一禮,低聲道:“壯士、兩位兄長,後會有期!”
夏育同尹端依依不捨,拽了一把壯漢,便要依着皇甫岑之意離去。
卻見那壯漢一臉凝重的轉回身,衝着皇甫岑高高俯下,低聲迴應道:“大人高義,典韋銘記!”言罷,隨着夏育、尹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