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滿天，零坐在牀邊，側身躺在牀上的白葉已經睡熟了。
窗戶大開着，透過窗，可以看到屋外澄澈的星空，有風拂進來，吹得牀上的紗幔輕輕舞動着，帶出無數的影子。
零將白葉的被子往上掖了掖，看着她酣睡的側顏出了神。
驀然，一絲白色的煙霧從窗外飄了進來，像一條隨風舞動的緞帶般，緩緩飄進房間，帶來一陣奇異的芬芳。
零盯着那絲煙霧看了許久，眸色戒備。
那白霧忽然膨脹開來，如一張網般猛得撲上前，密密地將他們網住，趴在牀上的女子並沒有醒來，只是輕輕皺了皺眉頭。
是毒。
零微微凝神，擡手撒下一片結界。
被溫暖光暈包裹着的女子終於舒緩了的眉頭，零總是清冷的眸中卻染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
喉間猛得一陣腥甜，他緊緊閉上眼睛，強行壓抑住。
許久之後，他才平息下來，睜開眼的時候，白葉碎髮凌亂地覆在額前，嘴角還掛着一絲笑意。
心頭忽然便是一陣劇痛，他情不自禁地擡起手。
“會長……”夢裡，白葉咕噥一句，不安分地翻個身，上衣的扣子鬆開一粒，本來就寬大的領子往下滑了一些。
指尖驀然僵住，零別開眼睛，然後微微一怔，又將視線挪了回去。
在她的額頭處，有一塊棕黑色的刺青。那鳶尾花的印跡無比的刺目，如一個傷疤。
那是她前世最喜愛的花。
那一日，她爲保護他葬身火海。
他看到有淚從她的眼中落下，落入塵埃。
她擁住他，說，零，不要難過……
不要難過……
可是那錐心之痛，卻生生跟了他一千年，甚至連做夢都不得安寧。
他沉浸在無窮的悔恨之中無法自救，後悔怎麼沒有保護好她。
等了一千年，苦了一千年，盼了一千年。
如今，終於等到她，可是她卻已不記得他了。
她說，她今生只是白葉，只有一顆心，只愛的了一個人。
她忘記了……
她忘記了。
零收回手，閉上眼睛不再看她。夜色沉沉，不知從何處無端出現的霧氣再次蔓延開來，覆蓋了彎彎的月牙。
被掩住的月亮失去了光芒，窗外咻得一片黑暗。
濃濃的霧氣夾雜着寒風從窗外涌了進來，帶來一室的寒意。零皺了皺眉，替夢中的女子將被子蓋得更加嚴實了一些。
“我當是哪隻不要命的魔物膽敢冒充女巫，原來是舊識。”濃霧中，響起一個笑吟吟的聲音。
“幾次三番才現身，雲先生好興致。”零轉過頭，看向那團濃霧。
霧氣一點一點拉長，幻成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一襲白袍及地，還是一副溫潤爾雅的模樣，卻是與白天不盡相同。
“判官大人。”他俯了俯身子，施了一禮。
“我非判官。”零疏淡地避過他的禮。
“判官大人這是……”雲轉向牀上的女子，“找到了愛人？”他微微笑道，卻聽得人心生寒意。
“與你無關。”零的聲音冷洌如冰。
“如若不然，判官大人何以放着地府的好差事不當，反倒在這無趣的人界流連不去？”他微歪着頭，纖長的指尖輕敲着窗臺，見零皺眉，他又笑言，“地府人盡皆知判官大人爲了一代女妖紅葉流連人間千年，若這女子是紅葉的轉世，那麼便是麒麟珠的持有者，並世無雙的半妖。”
“你原本爲妖，卻自甘墮落唯人類馬首是瞻，不配再提這個字。”零挪了挪身子，擋住雲看向白葉的視線，淡淡地道。“呵呵，我本爲妖……”雲嘆息，“但是同類都是怎樣待我的呢？地府百鬼夜行，每天有無數的妖魔想踩着別人的屍體往上爬，變成最強的那個，判官大人高枕無憂，自然不會理解我們這種小妖的苦楚。”他笑得優雅，眉宇間盡是歡愉，“但跟了除魔者，我起碼可以在廝殺同類的爽利下落得個救世主的光輝頭銜，豈不威風？”
零不語，面無表情。
“判官大人，在下實在是十分敬重您的，”雲的神色微微變了變，眼眸染上森寒，“只是主上下了令，一定要銷燬麒麟珠，在下也十分爲難呢，不知您是否可以行個方便？”
見零不答，他只得又道，“讓我把她的心臟挖了去罷，反正她也不記得您，您好好回地府當您的判官不好麼？” Wшw☢ TTKдN☢ ￠ ○
“除非我死。”零依然擋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不剩一點，否則，只要尚有一魂一魄，我都不會讓你動她分毫。”
“即是如此，便休怪在下無禮了。”下一秒，他忽的靠近了零，“雖然在下也很爲難，不過也只得拼上一拼了，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啊。”
纖尖的指尖，指甲鋒利如刀，他如霧氣般輕巧地襲向零，零偏身躲過，拂袖擋去他的攻擊。
“判官大人，您毀容了。”雲瀟灑地站定。
月光下，零臉頰上的血痕有點刺目，然後心口又是一痛，他終於沒有抑制住，一口血從喉間噴涌了出來，然後有些無力地倒在牀上。
“迷魂毒的滋味如何？”雲笑意加深，“方纔你將氣數都渡給了她，怎麼會有多餘的靈力抵擋我這一擊？”
“殺了你，綽綽有餘。”零再次直起身，看了眼夢境中的女子，渾身殺氣瀰漫，凜冽的氣場讓方圓幾裡的生靈都不敢接近。雲見零此時殺氣騰騰，多半便是自封毒素侵襲的血管準備給他致命一擊，當下不敢怠慢，拱手道：“還請判官大人賜教。”
說着，他退後一步，右手術訣一引，一頭散發着灰褐色光芒的三尺惡鬼祭起，橫在身前。
地獄惡鬼，他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若是能打敗名震三界的判官大人，也不荒廢餵食了自己的那麼多血肉。
他顯然急於求贏，惡鬼剛現，立刻用手向前一指，剎那間黑氣閃動，疾若閃電，奇醜無比的惡鬼帶起一陣大風，刮臉生疼，衝向零。
眼看此鬼眨眼間便衝了過來，零退了兩步，雙手一震，掌中立刻光芒燦爛，迎了上去。
霞光與惡鬼衝撞到一起，只聽“轟”的一聲，零與雲身子都是一抖，但又立刻站穩，在半空中僵持不下。
兩人僵持了片刻不分上下，同時收了回去，雲腳踏惡鬼，滿臉嚴肅，口中唸唸有詞，隨即一聲大喝：“滅！”
只見那惡鬼在半空中斗然沖天而起，片刻之後迅若閃電，竟是從零頭頂正上方疾打下來，張開血盆大口，周圍勁風大作。
零卻不慌張，絲毫沒有退避的意思，左手上徒然浮現出一把半月鐮刀，那刀身光潔如同清灰的月色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在雲滿臉肅然中，那柄鐮刀“錚”地一聲擊在惡鬼堅硬如鐵的殼上，只見惡鬼一陣劇抖，卻是安然無事。
雲這才鬆了口氣，低聲道：“只剩這點氣數竟然還敢支配半月鐮刀如此煞物，你這是自掘墳墓。”
“無需多言。”零的眼眸幽黑一片，冰涼刺骨。
半月鐮刀一擊無功，向上折起，零沒有絲毫停頓，運靈操控，只見鐮刀在空中“嗚”得一聲劃過，重重向惡鬼天靈蓋劈去。
只聽着“轟隆”一聲巨響，片刻間塵土飛揚，雲只覺得身子劇震，在他身前的惡鬼瞬間四分五裂，化作塵土。
雲雙眉緊皺，“哇”得吐出一口血來。這一戰，勝負已分。
“你輸了。”零站定，收回月半月鐮刀，因過度損耗內力而紊亂的五臟刺痛非常。
“我……怎會讓你如與願！我不甘！我不甘！”塵土還未落下，雲面色蒼白似鬼，但竟也是毫不停歇，喉間一聲大吼，身子一飄飄到牀上的白葉前，渾身靈力解數震碎了保護她的結界。
零面色肅然，瞳孔中射出攝人寒芒，雙手法訣齊握，隨後向下重重一揮，只見月半鐮刀忽然急停，突如一條毒蛇般直穿入雲，生生從他的後背鑽了進去。
“咔咔咔！”幾聲沉悶而嘶啞之極的碎裂聲響了起來，雲低吼一聲，卻並不停止動作，伸手抱起了白葉，朗聲大笑：“能拖着半妖一起下地獄，我死的不冤！”
“放開她！”
零一向清冷淡定的面容第一次有了恐懼的神情。“魂滅！”雲詭譎地笑，輕輕啓脣道：“永別了，判官大人。”
話音剛落，只見腳下大地竟是搖動不已，忽然間又是幾聲巨響，雲和白葉立腳處的木板盡數破裂，無數巨大而尖銳的岩石竄地而出，在他們的周身戳得體無完膚。
雲渾身血腥，肉體瞬間四分五裂，懷裡的白葉腹部戳刺數劍，也是血痕累累。
女子如蝶一般墜落，好似千年前一般。
零的臉色變得極爲可怕，宛如地獄修羅。
他死死盯着血泊中的白葉。
白葉身上殷袖的血汩汩地往外流動，不止那傷口，她身上原本完好的皮膚也都一寸一寸裂了開來，皮開肉綻。
門外有吵雜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除魔者聞訊而來。
零已聽不到任何聲音，他雙眼似血似魔，臉上是鋪天蓋地的絕望和悲傷。
她死了……
須臾間，他似是想起了什麼，捏了捏拳頭才上前，將手覆在她的額上，撫了撫她的額頭，然後彷彿確定了什麼，神情有一絲絕然。
無音的古捲上有記載，魂魄離體不久之人，在肉身尚未毀滅前可以從孽鏡之中裡救回來。
前提是，以另一個靈體的代價爲籌碼。
零微微垂下臉，似乎又恢復了一慣清清冷冷的模樣。
垂下臉的那一瞬，總是如古井一般平靜無波的眸中閃過一抹極豔麗的血色。
縱使刀山火海，他也甘願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