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大人，你的修爲原本就已廢去一半，如今又被消耗許多，你如何救她？”蓮皺眉道。
“不勞費心。”
“你我也算有多年相交之情，你想清楚了，你必須一路帶着她的靈體闖出十八層地獄，一層一層地收集她被打散的魂魄，稍有不慎，她就將灰飛煙滅。”蓮看了一眼被他抱在懷中的白葉，“而且……凡事皆有前因，這也是她的命。”
零收緊了抱着白葉的手。
看着他的動作，和那無言的答案，蓮又在心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縱然最後……你會失去一切，你也不會後悔麼？”一字一句，蓮咄咄相逼。
“與你無關。”清清冷冷的四個字，符合零一慣的性情。
蓮失笑，“真是要命，你這樣看似無情，實則深情的男人最要命了，我言盡於此，如果你還是執意要救她，就跟我來吧。”說完，他轉過身，揮舞手中摺扇。
虛空之中竟然出現一道暗門，黑洞洞的看不真切，不知通往何處。零低頭看了一眼懷中面如死灰的白葉，跟了上去。
走了很久，眼前居然出現了一條鐵索橋，橋下一片幽黑，什麼也看不見，整個空間裡都涌動着危險的氣氛，彷彿在黑暗中潛伏着巨大而兇猛的飢餓異獸，正張大嘴巴，等待着肥美的食物。
蓮在鐵索橋前停下了腳步，他看着霧濛濛望不見彼端的鐵索橋，揹着雙手道：“我就送到這裡，過了這座橋，前面便是地獄的第十八層，你可想好了。”
“多謝。”零淡淡說了一句，便抱着白葉，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鐵索橋。
“這裡是捷徑，我只可擔保你在橋上無恙，一旦下了橋，走入那地界，你自己小心吧。”身後，蓮的聲音傳來，已經顯得十分遙遠。
橋上果然十分平靜，一路沒有什麼阻礙。抱着白葉踏下鐵索橋，零半步未歇，繼續往前走。
前方是一片荒野，什麼也沒有。
白葉面色鐵青，突然發起抖來。
“怎麼了？”零皺眉看她。
“我……好冷……”話音未落，白葉便暈厥了過去。
這裡陰氣極盛，普通靈體根本無法支撐太久的時間。
零收緊懷抱，加快了步伐。走了很久，漸漸有了潺潺流水，有了花鳥蟲魚，青石板鋪就的小道兩邊草木繁盛，一座被濃霧籠罩的大山出現在視野之中。
零抱着白葉沿着那青石板鋪就的小道往前走，越往前走，沿途的景緻便越熟悉，遙遙可見那山峰之上飄飄渺渺地刻着兩個字：銜蟬。
再往前走，便可見濃霧之間隱隱約約出現一口黑漆漆的洞穴。
這裡不是別處，竟是零小時候生長過的地方。
一個衣着雍容華貴的的女人從那洞穴之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極漂亮的女人，紫色的長袍，銀色的捲髮，精緻的眉眼，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母親。”零抱着白葉，不方便施禮，只喚了一聲，波瀾不驚的樣子，似乎對於她的出現一點驚訝都沒有。
“不敢當。”那女人反倒躬身施了一禮，“我雖從未教養過你，但總算有些血緣，故而前來相勸，孩兒你修爲不凡，又頗有來歷，萬不可被女人迷了心智。”
“多謝母親提醒，我已應承過她，必會守住她。”零開口，清清冷冷的樣子，恭敬卻疏離。
“妖孽最善魅人，聰慧如你，又豈能看不出此妖殺孽頗重，到世間定是禍端，不如交於我，祭了那些被它吞噬的生靈，也算了結心願。”那女人說着，也不待零表態，便將手中的拂塵揮向白葉。
零沒有來得及反駁什麼，只得一手護住白葉，一手乾淨利落地將那拂塵折斷。
眼見着手中的拂塵斷爲兩截，那女人臉上已有怒色，下手更爲狠厲起來，一道畫了咒印的符直直地擲向白葉。
眼見情況兇險，零截住那符咒，改了咒印，反手貼上那女人的心口處，下手之重，那夾着符咒的兩指竟直直地刺入女人的心口，穿胸而過。
“你……”那女人一臉錯愕地瞪着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竟會向自己出手。
零沒有看她，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那裡握着自那女人胸口刨出的一縷魂魄。
熟悉的感覺，正是白葉無疑。
須臾間，那女人已化作一灘血水，委頓於地。
有山風颳來，衣袂飛揚間，那如清風明月般的男子身上沾染了髒污的血跡。
“啪、啪、啪……”四下裡並沒有其他人，卻突然傳來拍掌聲，“瞧我看到了什麼，弒母呀，判官大人好大的殺性。”
聲音的來處，聚起一團濃霧。
零沒有言語，只是側身看向那團濃霧。
那團霧氣一點一點拉長，幻化成一個青衫布衣的女孩。
清麗少女的容貌，卻是蒼老婦人的聲音。
單手整了整衣領，她眼角含笑，“能見到如此場景，也不枉我孟婆匆匆走這一遭了。”
零沒有理會她，只是將掌中那縷魂魄藏入心口，用氣護住。
低頭看了一眼護在懷中的白葉，她鐵青的臉色緩和了不少，看來他的推斷是正確的。這孽鏡地獄是一處幻境，出現的人物都是幻覺，而白葉被打散的魂魄則藏在某個幻覺上。
“此人並不是我母親，此處也並非銜蟬峰，我還不至於糊塗至此。”零淡淡說完，便如同破了某種咒語一般，雲霧中的銜蟬山連同洞穴一同消失不見。
他又置身於荒野之中了。
“真不愧是判官大人，如此這般便輕易破了幻境，可是……”笑顏之下，那孟婆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在你下手的那一刻，你的心裡難道沒有半分遲疑半分疑慮？倘若此人真是你母親呢？……亦或者，在你下手的那一刻，你根本不確定這是幻境？”
根本不確定這是幻境，卻下此毒手。
孟婆也覺得這個猜測有些不靠譜，畢竟……他是名震三界的冷麪判官啊。
弒母，多麼大的罪名。
零並沒有回答她，只是低下頭，伸手替白葉將被風吹亂的髮絲撫順，等了一陣，見那孟婆沒有出手的打算，便不再理會她，繼續往前走。
白葉的身體拖不得。
多延遲一刻，她便要多受一刻的苦楚。那孟婆站在原地，看着零抱着白葉走遠，笑意更深，“真有趣，真有趣，縱然知道這是個幻境，可是居然可以如此這般毫不猶豫地出手殺了母親，真真令人意外啊，可是……這一路，你能堅持多遠，又能堅持多久呢？”
當白葉的性命與你的信仰，你的意志，甚至於……你的一切都相悖的時候，你又會怎麼樣選擇呢？
真是令人好奇啊。
然而，孟婆失望了。
這一路，零堪稱神擋殺神，佛擋**，誰的情面也不講，誰的話都不聽，沒有猶豫，不曾遲疑，只一眼認出白葉的魂魄，便出手奪下。
十八層地獄，層層闖過。
竟讓他將白葉的魂魄蒐集了個齊全。回到地獄的出口處，一身血污的零抱着毫髮無傷的白葉，不似謫仙，倒像惡鬼。
這會兒，怕是任誰也認不出來這人竟是名動三界的判官大人。
“出了這地府的門，你會死哦。”孟婆倚在鐵索橋畔，笑嘻嘻地道。
“讓。”如古井一般的眸中染了一絲冷意，薄脣微動，他吐出一個字。
白皙的面孔上沾了斑斑點點的血污，爲那張清清冷冷的面孔平添了幾分邪意，孟婆有一剎那的恍惚，眼前這人……真的是判官嗎？
這一路，即使是曾經最親近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也可以絲毫不被蠱惑，那樣毫不猶豫地出手。
這般冷心絕情的模樣，既使是見慣了生死的她……也會覺得膽寒。
只恍惚了一刻，孟婆便感覺到零已經逼近了自己，她忙避開鋒芒，讓出一條道來，明知鬥不過卻偏偏要出手的事情她從來不會做，識時務者爲俊傑。
眼看着零抱着白葉上了鐵索橋，孟婆擡手按住額頭，嘆息聲連綿不絕。
好不容易拘來半妖的魂魄，居然被救走了。
不過……她馬上就能得到另一個嶄新的魂魄呢。
悠然地拉拉衣裳，她消失在了太虛之中。
終究連判官，也敵不過一個情字。恍恍惚惚間，白葉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夢到自己被黑白勾魂使勾走了魂魄，夢到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遭受到各種可怕的折磨，那些折磨和痛苦都無比的真實，然後……她終於醒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了很久的怔，竟然有一種終於逃出生天的感覺。
環顧四周，熟悉的實驗器械堆積如山，這裡是阿赤的地下研究室，多半是那傢伙救了她一劫。
“還好麼？”耳畔，有人在問。
很熟悉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安心的感覺，白葉側過頭，對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
是零。
她愣愣地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怎麼？哪裡不舒服？”零幾乎是立刻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白葉竟然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擔憂，她愣了一下，才舔舔脣，道：“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真的很可怕，連這樣提起來，都會有一種心有餘悸的感覺。
零靜靜地看了她一陣，輕聲道：“沒事了，只是夢。”
他的眼神溫和而安寧，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見零半句不提孽鏡地獄的事情，也沒有告訴她這一路有多麼的兇險，只輕描淡寫一句“只是夢”帶過，白葉心裡不由得嘆息。
“嗯。”她點頭，掃了眼零一身的血污和傷痕，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看着他的眼睛道：“零，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什麼？”
白葉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撫了撫他的臉，用紅葉的口吻，輕輕開口道：“我都記起來了。”
零猛得僵住，愣愣地看着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的靈魂覺醒了。”白葉彎脣，笑靨如花，“白葉看過三生石之後，便把身體交還與我，現在，我回來了。”
他的紅葉，回來了。
零看着她，冷冽的雙眸裡摻雜着一絲複雜的感情，隨即釋然，目光一點一點溫暖起來。
“你開心嗎？”
這樣，你可開心嗎？你千年枯等的守侯可有一點慰藉？
零盯着她看了許久，白葉也盯着他看，兩個人默默對視許久，他突然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然後低頭，在她的下巴上輕輕吻了一下。
感覺到下巴上的柔軟，白葉傻住。
果然，果然啊。
紅葉的話果然是對的，零從始至終只爲她一人，白葉的存在根本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心裡有一股莫名的酸澀撲天蓋地得襲來，白葉的雙拳微微握緊，卻調皮地眨了眨眼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娘說過，對喜歡的人才可以親吻的哦。”
“喜歡？”
白葉深深吸了一口氣，揚起笑臉告訴他：“喜歡的意思呢，就是以後我會好好對你，不會讓你寂寞，不會再讓你苦等一千年，吃飯的時候同張桌子，曬太陽的時候擱同一塊石頭。嗯，你對我說話的時候要溫柔點，送花的時候記着帶着笑，看到別家姑娘要皺眉頭嘀咕——不如我家紅葉漂亮。”
零有片刻的失神，然後笑意漸漸蔓延在眼底，好似融化了一池的雪水，“好。”
他說，好。一陣咳嗽聲打斷他們，阿赤一面從門外走進來，一面冷着張臉道：“現在情況緊急，過一會兒再談情說愛如何？”
白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傢伙嘴巴還是這麼毒呀。
零卻是站起身，問道：“可有出去之法？”
阿赤點點頭，“總部現在大亂，你殺了老爺子的得力護法，他們正四處搜查你們，我知道一條通往外界的密道，事不遲疑，馬上動身離開這裡。”
“多謝。”零看了他一眼，道謝。
“不必。”阿赤擺了擺手，卻瞥了白葉一眼，頓了頓道，“反正不是爲了你。”
這兩隻什麼時候變這麼熟了？
白葉愣神間，零伸過手來似乎打算抱起她，她忙道：“我已經沒事啦，可以自己走。”
零略略皺眉，表示不贊同。
於是她證明般地原地跳了幾跳，笑道：“你看，真沒事了。”
他終於妥協。
“你乾脆把她捧在掌心裡得了。”阿赤陰陽怪氣地嘀咕了句，“這丫頭又不是沒長腳。”
這個傢伙，到底在鬧哪門子彆扭啊？
三個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暗道裡疾馳，零走在最前面以免擋住不必要發生的危險，白葉和阿赤跟在後面。
白葉正在思考出去了後該去往何處落腳，旁邊的阿赤忽然靠近她耳邊，壓低聲音道：“你剛纔演得好假。”
她翻了個白眼，裝作沒聽懂。
“別裝了，你的小把戲可瞞不過我，你這樣玩人格分裂到底圖個什麼？”他不依不饒。
嘆了口氣，白葉也壓低聲音道：“這是我欠他的。”
零欠了紅葉的債，所以用一千年的時光來償還，卻沒想到她替代了紅葉。
所以她欠他一個幸福。
阿赤皺起眉，“你是傻的麼？難道你要當一輩子替身？”
白葉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了個笑容，“那個人的存在比我更有意義，白葉這個身份沒有人會在意。”
“誰說沒有人在……”阿赤的聲音忍不住大了起來，見零側頭看了他們一眼，壓低聲音咬牙道：“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