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對於人來說,猶如太陽對於地球。如果沒有那個光芒萬丈的火球,地球將永陷黑暗之中,冰冷、死寂。十四年前的那個黎明,對於大二女生卓然來說,意識與神智的太陽已不可能再升起了。她坐在寢室的窗前,穿着碎花睡衣。窗外是醫學院的校園,在黎明中依稀可見的樹木、人工湖和後山,但她看見的只是煙霧。
她是在夜裡什麼時候起牀坐到窗前的,沒人知道。郭穎在她的下鋪睡得很熟,對面牀上的謝曉婷只是在迷迷糊糊中聽見過一陣陣奇怪的咀嚼聲。黎明時分,謝曉婷隔着蚊帳看見了這個呆坐的人。郭穎也被謝曉婷的驚呼聲驚醒。她倆翻身下牀,看見卓然木偶似的坐在那裡,嘴角浸着血跡,那是由不能自制的磨牙咬傷的。
“卓然!卓然!”倆人搖着她的肩頭喊。但卓然彷彿毫無所知,眼睛大睜着,目光呆滯地望着正前方,突然開口說道:“啊!背後有人!”她一邊說一邊跳了起來,不斷往後退,椅子絆倒了她,她便順勢在地上爬了起來,最後,蜷縮在牆角,渾身發抖。
卓然瘋了。
作爲醫學院的學生,郭穎和謝曉婷都知道這叫精神分裂。意識和神智的太陽已在卓然的大腦中沉沒,代之而起的是茫茫迷霧和深淵般的黑暗。
這事實令人難以接受。小妹妹般的卓然聰明、秀氣;上課時像個聽話的孩子;洗衣時高興起來,會將水彈到郭穎的臉上,惹來一陣青春洋溢的打鬧聲;躺在牀上看愛情小說時,稍不控制就會看得淚流滿面,那種柔情惹得謝曉婷打趣道:“卓妹妹好可愛啊,下輩子我要是做男人,一定要娶你。”
卓然的精神分裂驚動了整個學院,教室裡、食堂裡和走廊上,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同班的同學們則川流不息地到寢室來探望,儘管卓然已被送到醫院去了,她的家人已從外地趕來守護着她,但同學們對這間卓然住過的寢室還是都想來看一看,當然,更多的還是想聽聽郭穎、謝曉婷這兩位室友的講述。
她們講到了卓然的夢話、潔癖似的淋浴、深夜的夢遊,同學們運用已學到的醫學知識分析着、爭論着,都想從中找出點令人信服的病因。她們還講到了卓然從後山上撿回來的髮夾,以及謝曉婷在後山發現的斷手……當然,實際上是一隻填滿沙土的橡皮手套,同學們對此驚奇不已。當郭穎講到在後山的樹枝上發現一條長絲襪時,不少男生笑了起來,一些女生紅了臉。謝曉婷隱隱感到這裡面有肉慾和野合的意思,但她仍然感到迷惑,她說:“這不合常理,就算是有人激情所至做了什麼傻事,也不會將這絲襪扔在後山作展覽呀。“一個叫柳莎的女生說:“那也不一定,做那種事時,是可能將什麼都忘記的。”
高瑜立即插話說:“你一定是有這方面的經驗吧?”這位高大的男生不會放過任何和女生開玩笑的機會。
女班長路波用胳膊撞了一下高瑜,不滿地說:“正經一點,卓然無緣無故地精神分裂,我們大家得找找原因纔對。”
路波說話時瞪了柳莎一眼,心裡罵道:“騷huò,什麼時候都想和男生調情!”她看見高瑜的眼光不斷向柳莎身上溜,心想這種女人真是狐狸精。謝曉婷觀察到了路波的心情,感到一陣開心,她想:“我還沒講是和誰一起發現那隻橡皮手套的呢。你以爲你的男友是白馬王子麼,其實是花花公子一個!”這時,何教授也來了,走進寢室便說:“奇怪奇怪,好端端的卓然怎麼會精神失常呢?”何教授剛從醫院回來,大家立即圍上去詢問卓然的病情,何教授說:“打了針,已經睡過去了。初步診斷她是受了劇烈刺激後造成精神分裂的。下一步,可能要考慮電休克治療。”這時,屋角突然有人“哇”的一聲大叫,那聲音撕心裂肺。大家循聲望去,只見吳曉舟捂着胸蹲在地上,臉色慘白。問他怎麼了,他不斷地搖頭說:“別,別作電擊,別作電擊,那太殘酷了!”他一邊說,一邊拉着何教授的手搖晃,彷彿即將要被束縛在病牀上作電休克治療的是他自己。
何教授大惑不解地望着他說:“你怎麼了,作爲學醫的學生,還害怕電休克治療?”高瑜插話道:“曉舟是詩人嘛,惜香憐玉,電休克真讓人柔腸寸斷。”
高瑜話音剛落,吳曉舟猛地站起來,揮拳就向高瑜打去。無奈他個子不高,手臂瘦弱,拳頭打在高瑜的胸上只像在石牆上碰了一下。“你這個混蛋!**!白癡……”吳曉舟聲嘶力竭地吼道。
大家拉他坐下,爲他這種情緒反常面面相覷。高瑜也因爲這突然的狂怒怔住了,喃喃地說:“我沒說什麼呀。”何教授拍着手說:“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寢室去好不好?卓然病得不輕,讓我向她的室友好好了解一下情況,也許對治療有幫助。”寢室裡安靜下來,郭穎、謝曉婷、何教授都坐下來,準備好好聊聊。路波也留在了屋裡,作爲班長,她對同學的關照的確是挺熱心的。她緊挨着謝曉婷坐在牀邊,有一股好聞的香水味。“是法國的CD,”謝曉婷心裡判斷着,“這時髦的女班長看來還挺有錢嘛。”
何教授拿着那個銀髮夾反覆觀察着。“是卓然從後山揀到的?戴上後就頭痛?”他疑惑地詢問道。郭穎證實確實如此,她自己就戴過這髮夾,後來也頭痛、失眠。“據說,二十年前,文革中,有個女生死在後山下的防空洞裡了,後來只發現了白骨、衣釦和髮夾……”郭穎小心翼翼地提示說。
何教授的臉色突然十分難看,像發生了胃痛一樣。“這毫無聯繫,”他說,“這會是二十年前的那個髮夾嗎?完全是你們的胡思亂想,胡思亂想!簡直是集體癔症!”幾個女生面面相覷,不知道何教授爲何生這樣大的氣。
人對空間的感受非常奇怪,僅僅少了一個人,這寢室就倍顯空曠。卓然住進醫院去了,夜幕落下後這寢室竟有點涼。謝曉婷衝完澡,穿着裙子在屋裡轉了一圈說:“漂亮嗎?”
郭穎知道這小妮子又有約會了。她緊張地說:“今晚你就別出去了,我一個人留在屋裡害怕。”“哈哈,”謝曉婷顯然心情很好,“我不出去,讓他到這裡來好嗎?”
這種方式郭穎當然是更難接受。想到對面的蚊帳裡一整夜的親暱聲,那是沒法叫人安心睡覺的。大一的時候,謝曉婷曾幹過一次這種膽大妄爲的事,第二天遭到郭穎和卓然的強烈抗議,從此不敢再“引狼入室”了。
“你告訴我這人是誰,我再決定同不同意你帶他來。”郭穎提出這個要求,是想拒絕謝曉婷的荒唐提議。因爲她知道,謝曉婷一般不會讓她的“他”曝光。
“說定了?”謝曉婷將手舉在空中說,“那我就告訴你。”說完,她俯在郭穎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郭穎叫起來,“別理他!別理他!你簡直鬼迷心竅了,這是個浪蕩小子,你還和他去後山,原來如此,你們碰到的那個橡皮手套就是上帝對你的警告。”“噓,”謝曉婷說,“小聲點,我的姐,我和他玩玩罷了,沒什麼,路波還不是就和他玩玩,其實路波在外面早有男朋友了。”
不可思議!郭穎賭氣似的說:“隨你便吧,只是那壞小子休想到這寢室裡來,你們要去哪裡呢?”“後山。”謝曉婷說,“你看星星都出來了,難怪大家都說醫學院的後山是戀愛天堂呢。”說着,她抱歉似的在郭穎臉上吻了一下,“我的姐,在屋裡別害怕,我一定早點回來。”
其實,郭穎比謝曉婷只大三個月,但謝曉婷嘴甜時就叫她“姐”,弄得人生不起氣來。
“我倒不害怕,”郭穎說,“只是後山上陰氣沉沉的,你別被什麼魂絆住了就行。”
“別嚇人了!”謝曉婷在她背上擂了幾下說,“我們都是學醫的,還相信什麼魂啊魄啊的?”話雖這麼說,謝曉婷臨出門時還是有點心虛,她自我壯膽地說:“沒關係,還有他呢。男人陽氣重,鬼魂沾不了身。”這種約會是一種什麼吸引呢?讓人膽大妄爲、一意孤行?郭穎將門關上,獨自在燈下發了一會兒愣。
然後上牀,放下蚊帳,隨便拿起一本書來翻翻。她沒關寢室裡的燈,她覺得這樣安全一些。屋子裡沒有一點兒聲音,上鋪也不會有卓然翻身的動靜了,當然,也再不會有卓然的夢話。卓然怎麼了?她將翻開的書蓋在臉上默想着,怎麼會精神分裂呢?卓然曾在夢裡叫道,“背後有人”,難道這屋裡有什麼影子驚嚇了她?
郭穎將書丟在枕邊,側臉從蚊帳中望出去,屋內空空蕩蕩,謝曉婷的牀上胡亂扔着一些衣物,是她臨走時選擇衣服時丟在牀上的。郭穎漫不經心地看着那些衣物,襯衣、牛仔褲、xiōng罩、短裙、連褲襪……她心裡無端地緊了一下,想到在夜半的後山上,從樹上懸掛下來的那條滑膩的東西,她無端地覺得那是死人的遺物。
她不想再看這些東西,伸手關了燈,屋子裡瞬間漆黑之後,隨着眼睛的適應慢慢朦朧起來,外面的走廊上有輕微的腳步聲,郭穎從枕頭下摸出表來,湊在眼前看了一下,凌晨兩點零五分,“是什麼人在走動呢?”她心裡不禁咚咚直跳。
此刻,她強烈地希望謝曉婷快點回來,多一個人,這屋裡就會有生氣了。
她合上眼,想像着謝曉婷和高瑜快上山了吧。她想像着那些石階,那些黑色的樹林和灌木,他們躲在什麼地方呢?對了,一定是上次發現“斷手”的那地方,在山頂的涼亭西面,穿過一大片密林,那個彷彿是絕路的地方。那裡真是個隱秘之地,戀人們真是無孔不入,什麼偏僻的地方都找得到。
進入大學後,真是自由了。郭穎想起中學時期,即使到週末要和同學們聚一下,也會遭到家長的盤問。“都是些什麼人?男生還是女生?到什麼地方玩?多久回家?”這些問題使郭穎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犯人。所以,她寧願呆在家裡,以免聽那些拷問。只有到姐姐家可以自由來去,她想到了姐夫,想到了那個週末的下午……郭穎在蚊帳中翻了一個身,她感到有些燥熱。她突然羨慕起謝曉婷來。進入大學後,自己雖說是自由了,但反而沒地方可去,每天除了教室就是寢室,最多也就去圖書館坐一會兒。天熱了,有時晚上到後山散散步。
她又想到了後山。謝曉婷此刻在做什麼呢?想到這點她感到臉上有些發燙。她已經二十歲了,有人說二十歲的女孩如果還是一張白紙就是老土,說這些話的人彷彿都很自信、很快樂。
她缺乏自信嗎?似乎有一點。她沒有謝曉婷那樣的細腰。細腰襯得謝曉婷的xiōng部和臀bu都很迷人。不過,有一次沖澡時,謝曉婷突然闖了進來,一邊脫衣服一邊對着她的身體看,還說:“郭穎你知不知道,男人其實最喜歡你這樣的身子。”她當時覺得謝曉婷的話有點下流,因爲她發現謝曉婷說話時,眼光正盯着她過於碩大的xiōng部和屁股。郭穎在蚊帳中翻來覆去睡不着。室內的空氣顯得悶熱,可能是窗戶關得太死了吧。她翻身下牀,走到窗邊打開了一扇窗戶。
從窗口望出去,校園樹影婆娑,空無一人。後山像一堵黑牆似的擋在遠處,樹尖之上掛着幾顆稀疏的星星。突然,她看見一個人影從後山中走了出來,是謝曉婷嗎?她盯着那影子移動,當那人影走到人工湖邊的路燈下面時,她看清了那是一個男生,吳曉舟!ノ庀舟和誰談戀愛了?郭穎抱着這種好奇心在窗口一直張望着。可是,直到吳曉舟回男生宿舍後很久,下山的路上也沒出現任何人。
吳曉舟,他單獨在後山呆到凌晨幹什麼呢?郭穎想起了他寫的詩,將絲襪描繪成毒蛇,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