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過後。
郭穎坐在後山上的一個涼亭裡。天剛黑下來,星星正一顆一顆地跳出來,鬼眨眼似的釘在夜空。當然,如果謝曉婷遇見的那樁恐怖事件沒揭開謎底,恐怕是誰都不敢再到這後山來羅曼蒂克的。
謎底是在事發後第二天中午揭開的。頭天半夜,當郭穎扶着面容蒼白的卓然從浴室回到寢室,看見謝曉婷突然回來了時,她就感到有一點奇怪,尤其是坐在**邊的謝曉婷神色慌亂,像是掉了魂似的,這更使郭穎感到不解。
“哈哈,兔子歸窩了。”郭穎故顯輕鬆地說道,“半夜溜回來,路上就不害怕?”
謝曉婷嘴脣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卻一倒頭在**鋪上哭起來。郭穎推測她或許是遇到了什麼愛情風波,當時也就沒有多問,只是走過去拍拍她的背說:“唉呀,別哭了,我們的大美人,有什麼委屈給我講,咱姐們兒給你打抱不平哩。”當時已快凌晨4點,三個女生分別睡下,關燈後,郭穎還衝着上鋪叫了一聲:“卓然,你就別再說夢話了,怪嚇人的。”上鋪傳來模模糊糊的應答聲,看來,一晚上衝了兩次澡的卓然已昏昏欲睡了。
第二天中午,心裡悶得發慌的謝曉婷將郭穎拉到食堂外,給她講了昨天晚上的奇遇。她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向校方報告。”看着六神無主的謝曉婷,郭穎心裡一驚。草叢中丟着一隻人的手掌?這太不可思議了!她拉着謝曉婷就往後山方向跑,她說得再去看看,要是謝曉婷晚上看錯了,報告後鬧得沸沸揚揚的,會是一個笑話。
着謝曉婷的腰,湊在她耳邊說:“半夜三更到這樣僻靜的地方來,夠浪漫了。”謝曉婷推開她說:“別人都嚇死了,你還拿別人開心。”沿着忽上忽下的石梯轉了好一會兒,謝曉婷老是不能確定昨夜坐過的地方。“看來,愛情使人迷糊,是不是?”郭穎又打趣她了。謝曉婷正在緊張地回憶,她一擺手說:“別逗了,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在涼亭西面的那片林子裡。”後山連綿起伏着不少山頭,其中一座山頭上有一座暗紅色的涼亭。她倆離開石階,向一大片樹林深處走去。這裡隨處可見報紙、瓜殼果屑之類的東西,都是夜幕下的小鴛鴦們留下的。有同學說,草叢中還發現過**,這出現在校園的幽靜之地,真是今非昔比了。
謝曉婷在一棵大樹下站住,說好像就是這裡了。郭穎舉目看去,周圍全是密林,背後是一道高高的山坡,類似懸崖。這地方真是不錯,人到了這裡,就像消失了一樣。她來不及繼續打趣謝曉婷乾的好事,就彎下腰,在周圍的草叢中尋找起來。突然,正朝另一個方向尋找的謝曉婷發出一聲慘叫。郭穎回頭一看,謝曉婷正坐在地上,捂着臉,手在不停地發抖。離她幾尺遠的草叢中,一隻人的手掌赫然顯現。郭穎感到血往腦門衝,心臟收縮得發緊。她強令自己向那個可怕的東西走過去,同時有一種興奮的衝動。她從小就這樣。九歲那年,在院牆角落的暗黑中,一張半明半暗的臉曾嚇得她差點崩潰,那張臉的眼睛和額頭部分很暗,下巴和嘴巴卻通紅鮮亮,一條鮮紅的舌頭還從嘴中掉出來,伸得老長老長的。她嚇得大哭,母親來了,轟走了那些躲在夜裡的牆邊玩惡作劇的孩子。沒想到,第二天夜裡,她已經興致盎然地加入到那些惡作劇的孩子之中了。悄悄地從家裡拿出一支手電筒,用紅領巾蒙在電筒玻璃上,然後,找一處最黑暗的角落蹲下,這樣等啊等啊,終於聽到有人過路的腳步聲了,她興奮得心裡咚咚直跳,在那個黑影慢慢走近的瞬間,她擰亮了放在胸口的電筒,同時張開嘴,儘量長地伸出舌頭,在紅光的照耀下,這一幅恐怖的畫面讓過路人驚叫不已,郭穎覺得這刺激而又讓人滿足。
現在,她盯着草叢中的那隻手掌,它的五個指頭腫脹地張開,上面還粘着一些草屑和泥,她蹲下去細瞧時,感到膝蓋還是有點哆嗦。突然,她伸手撿起了這個軟綿綿的東西,將它興奮地舉向謝曉婷面前,說:“快看這手!快看這手!”這個可怕的東西差點碰到謝曉婷的鼻子尖,嚇得謝曉婷跌倒在地上。郭穎已經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這個可怕的東西是一隻塞滿了沙子的橡皮手套。這種肉色橡皮手套很薄很柔軟,是手術室裡用的。謎底解開了,也許不過是哪個同學搞的惡作劇,像是兒時郭穎幹過的“鮮紅的舌頭”那樣,鬧着玩罷了。郭穎一點兒也沒想到,現在已經不是童年了,那麼,這隻“手”,也已經不像童年那樣簡單,確實,她當時還沒意識到這點。謝曉婷也沒想到更多,只是怔怔地盯着那隻鼓鼓的手套,然後報復式地搶過來扔在地上,並且重重地一腳踢去,那隻“手”飛起來,落在遠遠的一片雜草叢中,發泄完之後,她如釋重負地對郭穎說:“我們走!”
現在,郭穎獨自坐在這後山的涼亭裡,無端地想起了一週前發現那隻“手”的經歷,突然感到心裡堵着點兒什麼。星星在頭上越來越亮,她知道夜正在往深處走。此時,戀人們正在悄無聲息地潛入這後山。有幾對情侶先後向這涼亭走來,不過一旦發現已有人佔領(郭穎就坐在涼亭的最顯眼處),便知趣地向側面走去,消失在濃密樹林的陰影中。郭穎在暗黑中盯着來路的方向,那個在她的課桌中放進情書的人會是誰呢?那頁情書寫得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完成的,他表達了對郭穎長久的傾慕,並約她今晚9點30分在後山的涼亭見面。進入醫學院快兩年了,這是郭穎第一次收到字條。在那些火熱的詞句後面沒有署名,這更增加了一層神秘感。嚴格地說,這有點像一種遊戲,好像在考驗郭穎的膽量:深夜時分,你敢去後山的涼亭嗎?郭穎想,這小子錯了,我就要到此恭候,看看這是個什麼傢伙。不過,她感到心還是有點咚咚直跳。
郭穎染上的間歇性頭痛,
大約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坐在後山的涼亭裡,她慢慢地感到後背發冷。她穿着一件寬鬆的薄襯衣和一條深色長裙,這是她夏天常有的打扮,以便使自己碩大的身材顯得含蓄一些。看着那些穿着緊身短衫,下配緊繃繃的牛仔褲的女同學,她打心眼裡羨慕得要死。
她是在夜裡10點15分離開涼亭的,也就是說,從那張神秘字條約定的時間開始,她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鐘。這倒不足以說明郭穎的癡情或耐心,而是因爲她第一次見識到夜裡的後山。滿天星斗下,遠遠近近若有若無的呢喃聲和偶爾發出的吃吃的笑聲,使郭穎恍若置身伊甸園中而忘了時間。她感到臉頰發熱,彷彿一個窮人偷窺到了別人的財富,心裡跳個不停。她沿着半明半暗的石階下山,心裡詛咒着那個寫字條的惡作劇的小子。前面有低矮的樹椏擋住了去路,得彎腰才能通過。奇怪的是,樹椏上吊着一條長長的東西,在夜風中飄蕩着,像招魂幡似的。郭穎在彎腰通過它時,順便用手摸了一下,一條冰涼滑爽的織物,捏在手裡,才知道這是一條女人的長筒絲襪。郭穎心裡格登了一下,誰的絲襪,怎麼會掛在這裡呢?她像遇見了吊死鬼一樣加快腳步跑下山來。山邊是一灣池塘,暗綠色的水現在看來是黑色的。池塘對面不遠,便是女生宿舍樓了,多數窗口都還亮着燈光。她恨不得一步跨回寢室裡去,她無端地覺得發冷和害怕。但是現在,後山與池塘之間的這條蜿蜒小道彷彿很長很長,她得繞上一大圈,才能回到池塘對面的寢室裡去。
當她氣喘吁吁地回到房間時,臉色一定不太好看。只見卓然狐疑地望着她問:“怎麼了?像掉了魂似的。”
郭穎說:“到後山散步去了,在涼亭坐了一會兒,可能受了涼,頭痛得厲害。”卓然立即驚叫了一聲,指着她的頭說:“怎麼,你把那髮夾戴上了?”郭穎不解地摸了摸頭上的髮夾,不知道卓然爲何驚詫不已。去後山之前,她洗了頭,便用這髮夾將溼溼的長髮夾了一下。卓然說:“這髮夾,戴了就會頭痛,真的。我就是這樣染上頭痛的,所以纔將它扔在那裡,長久不用了,沒想到,你怎麼敢用它。”郭穎一臉茫然。她擡手取下那髮夾,純銀的,上面有很精緻的雕刻花紋。這髮夾是卓然一年前在後山上拾到的,她還在校園裡張貼了一張招領啓事,可是一直沒有失主來認領,於是,這髮夾就留在這裡了。時不時地,卓然會戴上它,最近是沒見她戴過了。今晚郭穎洗頭後,在寢室角落的小桌上發現了它,便隨手將它別上。卓然的一臉震驚,讓郭穎很奇怪:“誰說的,戴了就會頭痛?”“真的,”卓然一本正經地說,“開始是頭痛,後來還會老覺得背後站着一個人。因爲,這個髮夾,很可能是一個死人的東西。”郭穎像觸電一樣,將手中的髮夾“當”的一聲扔在地上。“死人的東西?”她瞪大眼睛問道,“你撿回來幹什麼?”卓然委屈地說:“我當初怎麼知道啊,那是去年暑假的事了,我沒回家,留在學校裡懶散。你知道,去年夏天悶熱得很,我就拿了書去後山的涼亭裡看。我記得那是一個黃昏,天色慢慢暗下來,我合上書,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突然發現涼亭外面的地上有一個發亮的東西,我走近一看,是一個銀髮夾,表面有些灰暗,像是在野地裡丟棄了很久的樣子,我拾回來後擦了擦,便鋥亮的了,從那些花紋看,像是很古老的工藝。開學後,我貼了招領啓事,沒人來認領,我就留下了,時不時地戴戴,沒想到,這是死人的東西,害得我頭痛。”“死人?是誰?”郭穎盯着地上的髮夾,往後退了一步,彷彿那東西隨時會跳起來似的。“我們是不知道,”卓然坐在**沿說,“可學院裡的教授們,還有那個修剪花木的老校工,他們可都清清楚楚。在文革時期,這所醫學院可是派性武鬥的重災區啊!當時,校門口是沙包壘成的工事,周圍的牆頭上布着電網,後山更是制高點了,上面架着機槍。兩派紅衛兵組織的武鬥已經發展得近似戰爭。那是一個冬天,雪下了**,槍聲也響了**。天亮的時候,這所學院終於被對立派組織攻佔了。校門口的沙包工事後面留下了幾具屍體,都是裹着軍大衣的學生。這些被擊斃的守衛者倒在雪地裡,已經僵硬。有人看見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拿這幾具屍體開心,他們將一具屍體立起來,讓他靠着電線杆站着,那僵硬的屍體立在那裡果然不會倒下,遠遠看去,像一個活人似的。“據說,這學院的紅衛兵組織有四個頭兒被捕,其中有一個是女生。他們將這四人關進了後山下面的防空洞裡。後來,撤離出去的本院紅衛兵組織了反攻,佔領者守不住了,臨逃跑之前,他們用水泥封住了防空洞的出口,由於這個行動非常秘密,事後竟沒有人知道這四人的下落,直到多年以後,文革已結束了,學院在清理防空洞時,纔在裡面發現了一堆白骨,其中有一些釦子、鋼筆,還有一個髮夾……”“這不可能!”聽得毛骨悚然的郭穎難以忍受地吼道,“不可能!這髮夾不可能是防空洞裡的,快二十年了,它怎麼會跑到涼亭附近去呢?”卓然臉色蒼白地說:“我也不太相信。可是,老校工講,他有幾次在天亮前去後山鍛鍊,透透新鮮空氣,遠遠地看見涼亭裡坐着一個身着白紗的女人,那女人筆直地坐着,身上的白紗像裹屍布一樣纏得緊緊的。他不禁揉了揉眼,很響地咳了一聲,再擡頭時,那女人就不見了。老校工猜測說,那可能便是死在防空洞裡的那個女生的亡靈。”卓然頓了一下,望着郭穎問道,“你說,這髮夾會是她放在涼亭旁邊的嗎?”郭穎早已聽得全身冰涼,由於久久沒有動彈,雙腿也有些發麻。想到自己剛纔還在涼亭裡坐了那樣久,她心裡升起一種後怕。
那髮夾還在寢室的地上躺着,它沉着地閃着光,陌生得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