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噩夢會降臨到我的頭上麼?我在牀上翻了一個身,壓得牀架吱吱地響。吳醫生的這間小屋本是爲他上夜班休息用的,所以除了那個小書櫃有點住宅氣息外,其餘的用具包括這張小牀都來自於病房用品,這讓我夜夜心裡彆扭。?
天氣悶熱得很,我卻不敢開窗睡覺,因爲我怕聽見精神病人的叫聲或哭聲。尤其是在朦朦朧朧之際,突然被那些聲?
音驚醒時,心裡要狂跳好一陣子。?
看了看錶,還不到夜裡12點。我乾脆起牀到吳醫生的辦公室去聊聊天吧。他已開始上夜班了,也許正寂寞。我呢,既然放棄了在家的寫作,那就在這裡多深入一些吧,即使不能解開面臨的疑團,也可積累一些寫作素材。?
走出小屋,儘管我輕手輕腳,走廊上的地板還是一踩就響。底樓值班室的門大開着,我瞥見吉醫生正用手託着他瘦削的下巴假寐。我沒驚動他,徑直走到樓梯口上了二樓。護士值班室的門虛掩着,我聽見董楓和小翟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吳醫生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室內寬敞,兩面臨窗,這是主任醫生的優勢。?
我說:“還是你這裡涼爽,下面悶死了。”?
吳醫生正在翻看一本磚頭厚的醫學書籍,他把衣袖挽得很高,兩隻結實的小臂壓在辦公桌上,其有力的姿態很像一個外科醫生。?
他說:“你要覺得這裡涼爽,白天就到這裡來看書吧,總之我上夜班,白天這裡都空着的。”?
我走到窗邊,有一枝很粗的樹椏在窗口搖曳,風中帶着溼氣,我說要下雨了。這段時間老下夜雨,一下雨我便想那個叫嚴永橋的傢伙會不會出現。這個提着黑雨傘的幽靈叫我既期待又害怕。吳醫生拍了拍我的肩頭說不用害怕,他也正等着那個傢伙再次出現呢。他說:“小時候怕走夜路,有人教我一個方法,就是把自己想成一個賊,這樣,再黑暗的地方走起來都不怕了。那麼,你怕鬼的時候,就把自己想成是一個鬼,你也就什麼都不怕了。這叫以毒攻毒,哈哈,世界就這樣。”?
吳醫生教我的這個方法還真是有效。半夜時分,我離開他的辦公室,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儘管暗黑中空無一人,我卻感到無所畏懼。?
我進了小屋,將檯燈調到最微弱的亮度,然後上牀睡覺。大雨已下了好一陣子了,但由於我沒開窗,室內還是顯得悶熱。朦朦朧朧中我聽見雨點將窗戶打得“啪啪”地響。翻了一個身,又聽,那窗戶上的聲音好像有點異樣,怎麼個異樣說不清楚,就是覺得有點不對頭。?
我翻身下牀,走到窗邊,撩開窗簾向外張望。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窗玻璃像鏡子一樣映出我淡淡的面影。我將鼻子貼在玻璃上,與我的面影重疊在一起。突然那面影的五官抽搐了一下,我這才注意到兩條毛蟲似的粗眉毛。天哪!這哪是我的面影呢,顯然是另一張臉正貼在窗玻璃上向裡張望!我驚叫一聲向後跳開,那玻璃上的面影也一閃便消失了。?
我由於退得太急,被椅子一絆跌倒在地上。那一瞬間,我記起了那個拎着黑雨傘的傢伙,記起了他那山區家裡掛在堂屋中的遺像,記起了離他家不遠的山坡上那一丘葬着他骨灰的土墳。是他!嚴永橋,這個逃出精神病院後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幽靈。那一夜大雨滂沱,他的軀體被車輪碾壓得血肉模糊……?
我感到嘴脣發麻,血液往腦門直衝。我大叫着拉開房門衝到走廊上:“有人!我的窗外有人!”我當時忍了一下口,沒敢說那人是嚴永橋,因爲那樣說別人會認爲我犯了神經。?
樓梯上一陣亂響,吳醫生、董楓等醫護人員也跑下樓來,我這才知道我剛纔的呼叫有多大的聲音。吉醫生返身進值班室抓起一支手電筒,我們一羣人便擁出了住院樓。?
大雨打得我的眼睛都有點睜不開,全身很快溼透,我看見董楓的頭髮貼在了臉上。吳醫生走在最前面,吉醫生的手電筒已握在了他的手裡,一道強光中有雨點橫飛。?
我們穿過花園,貼着牆根來到了我的窗外。電筒光在窗臺外的地上一一搜索,一片水淋淋的青草,沒有腳跡,也許是大雨的沖刷,也許那幽靈本來就留不下腳跡,誰知道?吳醫生一直沒問我一句話,看來只有他知道我遇見誰了。他說,我們到各處看看,手電光便引着我們向樹叢中走去。這時,吉醫生一個人已返身向住院樓跑去,並回頭對我們說,他到病區看看,職業的警惕使他擔心是否有病人跑了出來,但我心裡知道,他的猜測錯了。這時,一道閃電從樹梢上劃過,我看見董楓的臉色被驚嚇得蒼白。?
回到住院樓時,我們全都成了落湯雞。我心裡感到抱歉,如果我不去窗口貼着玻璃張望就不會有這番折騰了。但我轉念一想,如果我沒發現那張臉,如果我繼續矇頭睡去,那會是怎樣的結果呢?很有可能,當我被驚醒時,那張臉已出現在我的牀邊……回到屋內,我大開着燈,沒敢睡覺。?
一夜的驚嚇使我天亮時才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下午兩點。夏日的陽光從窗簾縫中射進來,世界明晃晃的,似乎毫無秘密可言。而就在昨夜,嚴永橋的臉就貼在這窗玻璃上,這不可思議的事實使我快相信顯靈之說了。?
人的軀體是一種物質存在形式,除大部分是水以外,還有磷、鐵、鋅等各種各樣的物質。這種組合被拆散化解之後會有另外的形態麼?水被置於零度以下時變爲固體的冰,若給它幾百度的高溫,它又變成氣體升上高空的虛無。但是,它仍有還原爲水的時候,當雨水在地上流淌,就是它的重新顯形。?
這番胡思亂想是從董楓的嘴裡說出來的。我在醫院的花園裡看見她時,她正在一根鐵絲上曬牀單。她穿着一件被身體繃得緊緊的黑色T恤,下配牛仔短褲,是長腿女郎自信的一種打扮。平時看慣了她穿着護士衫的樣子,此時我走出住院樓看見她的背影時,差點沒認出她來。一牀方格圖案的牀單在光影中微微盪漾,她踮起腳尖,舉手去撫平牀單上的一點皺摺,這一瞬間所傳達出的生活細節的溫馨和她驚鴻一掠的優美曲線融合在一起,使我明白了張江爲什麼會在以前的陽臺一瞥中便跌入情網。?
奇怪的是,董楓爲什麼會在醫院裡洗牀單呢?她說她已搬到醫院的單身宿舍裡來了。在外租住了兩年的房子已經退掉,她說那是一間鬼屋,嚇死人了。?
我心裡一驚,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我記起了那個拎黑雨傘的幽靈撞到我家時,曾說過董楓的樓上搬來一個新鄰居,是個脖頸僵硬的女人,上樓下樓時老愛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都是對即將發生的恐怖事件的預言。難道這一切是真的嗎?我記起了上次在董楓家裡,深夜的寂靜中突然有什麼地方“叭嗒”響了一聲,找遍房間,包括衛生間,卻又沒發現什麼異樣。看來,那房子真是有什麼問題。?
董楓拍了拍晾着的牀單,然後有氣無力地在草地上坐下。她說:“事情比你想的還要可怕。如果只是嚴永橋的瞎說倒沒什麼,儘管我以前不相信找你的人真是嚴永橋,因爲我相信人死後不可能再現。當然,我現在對這個確信有點動搖了。”?
“但是,嚴永橋生前就是個精神病人,典型的妄想狂,所以他敢把自己想成是我的丈夫,其實他最多是在住院時看過我一眼而已。他的瞎說也沒有根據,因爲我的樓上並沒有搬來過新鄰居,也沒有上下樓時一邊走一邊說胡話的女人,這些都是他的妄想,我並不害怕。還有你上次在我屋裡聽見的響動,第二天我就證實了,是架上的香皂盒跌落到浴缸後面了。所以這之前我仍安心地住在那裡,我沒想到真的有可怕的事發生。”董楓停了下來,顯然那可怕的事讓她現在還心存恐懼。她低下頭,看着爬上她小腿的一隻螞蟻,那螞蟻跑跑停停,因誤入歧途而不知所措。她用手指將那螞蟻撣回到草地上,然後繼續說道——“最先發現可怕徵兆的應該是張江。你可能還記得,他說他第一次冒昧來找我時,推開門看見的是一個老太婆。當時是深夜,屋裡又沒開燈,張江只依稀看見老太婆的輪廓,聽見她蒼老的說話聲。這件事你知道的,我們當時都把這件怪事解釋爲張江走錯了門,儘管張江肯定說他沒找錯地方。?
“這事讓我狐疑了幾天後,也就慢慢淡忘了。你知道,我上夜班時都是白天在家睡覺,最近,我睡得迷迷糊糊時好幾次聽見有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是老太婆的聲音,蒼老而乾澀。我一驚便醒了,再聽,屋裡安安靜靜的。我想是錯覺吧,於是又睡去。有一次睡得特別沉時,突然,老太婆的尖叫聲把我驚醒了,醒來時,那尖叫的餘音還在。我的心‘咚咚’直跳,額頭上出了冷汗。我坐起來,靠在牀頭,室內無任何異樣。有風從開着的窗口吹進來,將寫字檯上的幾張紙吹到了地上。我將客廳和衛生間都察看了一遍,沒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我重新想起張江的奇遇,難道,我這已經租住了兩年的房子裡,真有一個看不見的老太婆出沒?我叫來了張江,這個學物理的大學生在我屋裡反覆查看,沒有任何可疑的發現。他教給我一個方法,在睡覺時打開錄音機,看能不能錄下老太婆的聲音,這樣,聽着錄音帶來研究,或許能發現破解的線索。我照此試了兩次,結果是什麼聲音也沒出現。?
“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張江終於將此事的真相查出來了。他告訴我說,他去找了房東,房東說,三年前,他七十二歲的母親是死在這間房子裡的。聽說了我的遭遇後,房東表示,他親自到這屋裡來燒點香和冥錢,他母親也許就不會再回來打擾了。?
“這事的結果嚇出我一身冷汗。當天我就搬到醫院的單身宿舍來了。我在屋裡給房東留了一張紙條,說明租房合約從今天起中斷。這房東太不像話,租房時未向我講明這房的實際情況。張江讓我去向他索賠,但我覺得太麻煩,我只想離這房遠遠的,從此忘掉它的存在。”?
董楓的講述讓我似信非信。不管怎樣,這一切是真實地發生了,我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釋。看着她略顯蒼白的面容,我安慰她說:“你是學醫的,還相信什麼老太婆顯靈?只是知道了那屋子的過去,住在裡面確實心神不定。不管怎樣,搬到醫院宿舍來就好了。”?
“不好,”董楓擡起頭,注視着住院樓的窗戶說,“我總覺得還會出什麼事,我的預感準極了。你說,我是不是觸犯了什麼人,才老是看見死去的人?”?
“還看見誰了?”我問。?
“單玲!死在黑屋子裡的單玲。”董楓說到這事聲音就帶着恐懼,“她坐在屋裡,這樣,這樣梳頭……”董楓用手比劃出梳頭的姿勢。?
“不可能是早已死去的單玲,”我脫口而出,“我一定會把發生在黑屋子的事搞清楚,包括昨天夜裡出現在我的窗玻璃上的那張臉。”此刻,我雖然將話說得很堅決,但身上卻感到一股寒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總應該有來由,有原因,而我和董楓,卻莫名其妙地陷入似乎是幽靈的包圍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住院樓的窗口,我發現有精神病人在向我們這裡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