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歡膝下
採風閣裡整個格局佈置得頗爲精巧,最底層的大堂中央搭建着侍子們表演的臺子,四周則掛滿了前來採風閣的文人雅士們留下的墨寶。
二樓以上,又是另一番不同。四周圍繞着樓下舞臺隔成了一個個獨立廂房,門前則用淺紫色輕紗作掩,配上精緻的屏風和上等梨花木桌椅,作爲各位達官貴人們的專用雅座。
看看秦觀伸出的手,再看看他含笑的嘴角,沈容和僵硬着表情快步走進廂房,看看四周,最後專程挑了個不甚起眼的角落坐下,努力忽視那張礙眼的狐狸臉。
“魏商,你說有好玩的,在哪兒呢?”平西將軍的兒子寧珂託着下巴,看着廂房裡幾張熟悉的臉,頓時心生不滿。
“就是啊,你說帶我們來看好玩兒的我纔來的!”
“別藏寶了,快點拿出來!”
幾個公子哥兒紛紛將注意力放在魏商身上,倒也沒注意沈容和一個人窩在角落裡。
“你們別急嘛!我魏商什麼時候騙過你們!”臉上閃現一抹狡黠的笑意,魏商得意的揚揚下巴。
他話音未落,樓下倏地響起一聲笛聲,剛剛還圍着魏商追問的少年呼啦一下子全部圍到了門口,爭先恐後看樓下舞姬們的表演。
沈容和手托腮坐在角落裡,興致缺缺。
“公子!”眉兒暗中拽住沈容和的衣袖,衝他擠眉弄眼。
轉頭,沈容和不出意料看見了坐在他左手旁的秦觀,一口氣差點噎在喉嚨口沒順上來。
“秦三公子不去看錶演?”用力咬出他的名字,沈容和扯出一抹笑容。
似乎對樓下精彩絕倫的歌舞表演並沒什麼興趣,秦觀的眸子只掃了一眼樓中央,就懶懶收回。
“沈公子不也如此。”秦觀挑眉。
沈容和語塞。
魏商和劉天寶他們幾人饒有興致地圍在門口,興致勃勃看樓下的表演,秦觀自顧自地低頭啜飲着茶,似是怡然自得。沈容和也無心跟他說什麼,氣氛一時冷了下來。
“……大膽逆子,竟意圖謀反!”
耳畔冷不丁地響起一聲暴喝,沈容和一驚,擡起眼簾看下樓下。
起先的歌姬們不知何時已經離去,舞臺上正表演着戲曲,幾名男女畫着濃濃的妝容,穿着繁瑣的戲劇表演服裝,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父皇,兒臣……冤枉吶!”一名男子語氣哀慟,拱手朝身旁身材高大的男子唱道。
“逆子!”高大的男子一聲怒喝,將手中一件龍袍和一個扎滿銀針的草人扔到那人面前,不怒而威,“這又作何解釋!”
“父皇!”
“給朕聽着,太子明潤意圖聯合丞相高越謀反,從今日起廢黜太子,東宮所有人與丞相府一同滿門抄斬!”
龍顏一怒,血濺三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舞臺上已經唱到太子被斬首,臨死前大呼冤枉,天上更是六月飛雪,天降異象……
“原來演的是一出《廢太子》。”秦觀的聲音透着幾分沉啞。
沈容和正要去端茶杯,寬大的衣袖不小心掃過桌面,茶杯差點就被他順手掃到地上。
“小心。”秦觀眼疾手快穩住茶杯。
看一眼他手中的險些摔破的茶杯,沈容和的視線落在那張流光溢彩的容顏上,只見他挑眉道,“沈公子也聽過這齣戲?”
沈容和瞥一眼樓下,剛纔的戲曲正好結束。“略有耳聞。”靜默片刻,他如是道。
這齣戲曲是根據先皇在世時發生的事情改變的。當時,太子明潤意圖謀反,被當時還是王爺的當今皇上舉發,因此滿門抄斬。奇就奇在,太子死前,炎熱的六月竟飄起鵝毛大雪,因此這件事在坊間傳言頗盛。
秦觀悠然將茶杯放置好,才慢吞吞擡起頭,嘴角一邊勾起,“是麼。”
沒有心思與他周旋,沈容和一手托腮,將注意力放在樓下的舞臺上。
方纔的戲曲結束過後,上臺的是一名年輕女子。
隔着一層朦朧的紫色輕紗,他看不清楚臺子上的人的臉,只依稀能辨別出她絕美的側臉弧度,款款邁着蓮步走到臺中央,舉步回首,風姿綽綽,看上去倒也不失爲一個妙人兒。
大堂中央登時一片死寂,就連剛纔一直擠在廂房門口的魏商他們,都個個流着口水,雙眼發直地死盯着下面。
“沈公子沒有興趣?”
沈容和含糊不清地“嗯”了聲,沒有再說下去。
秦觀側首瞥一眼他,眸光一滯。
對外面的喧囂充耳不聞,沈容和低着頭,懶懶把玩着垂在腰間的玉佩,大抵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他的脣角噙着一絲淺淺的弧度,那雙如水的眼波一動不動,不知神遊到何方去了。
秦觀不禁爲之失神。
燭光下,那張臉好似無暇白玉,朱脣含笑,長眉星眸,竟是別樣妖嬈。
“秦觀,你在看什麼?”稚嫩的聲音驀地傳入耳中,同時驚醒了暗自走神的兩人。
沈容和擡頭看去,發現樓下花魁的表演似乎已經結束了,剛纔爭先恐後圍在門口的幾人也回到了廂房。
“你……”見秦觀一直盯着自己的臉,沈容和摸摸臉頰,琢磨着自己臉上是不是有什麼。
未等他說完,秦觀神色自然地收回視線,彷彿剛纔什麼也沒發生。
“快說說,你剛纔在看什麼!”劉天寶拽着秦觀的袖子,不依不饒。
桌上茶杯裡映出身邊人的倒影,秦觀摩挲着杯沿,嘴角扯出一抹慵懶的弧度,道:“沒什麼,只是之前看見一隻飛蛾,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隻蝶。”
“哪兒呢?”劉天寶一口咬着糕點,兩隻眼睛骨碌碌亂轉,想要看看秦觀所說的蝴蝶。
秦觀但笑不語。
劉天寶的注意力很快被婢子們送來的糕點吸引,也不再賴着秦觀繼續追問,樂顛顛跑到桌邊大吃特吃。
裝模作樣!
在心底冷哼一聲,沈容和轉過頭不再看秦觀。“表演也看完了,我回去了。”
估摸着時辰,也有一陣子了,趁着他家老爹還未回府,他還是乖乖回去的好。
“誒~沈兄!”沈容和剛起來,就見魏商一個箭步竄過來攔住他。
沈容和挑眉看他,“怎麼?”
“急什麼,真正的好戲在後頭。”魏商嘿嘿直笑,那模樣讓沈容和覺得怎麼看怎麼欠抽。
“還有什麼?”
魏商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在幾人的注目下揚手拍了拍。
伴隨着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道影影綽綽的身影緩步而來,沈容和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待到看清楚那幾人,沈容和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了幾下。
進來廂房的,竟是幾個長相頗爲嫵媚清秀的小倌!
旁邊的劉天寶他們呆若木雞,驚異地盯着幾名進來的小倌,直到秦觀突然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魏商,難道這是你給沈兄準備的?”
沈容和衝秦觀殺過去一記凌厲的白眼。
後者衝他扯出一抹更燦爛的微笑。
沈容和額頭上的青筋隱隱暴起,指指那幾人,目光定格在正笑得賊兮兮的魏商身上,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
魏商笑得得意:“這是我特意叫老鴇留給沈兄的,怎麼樣?我很夠意思吧!”
咔嚓——
理智生生斷裂成兩半。
沈容和怒極反笑,“那可真是多謝你的心意。”最後兩個字尤其加重語調,彷彿自脣齒間咬碎後擠出的!
魏商擺擺手,“不用太感謝我,不用報答哦。”
毫無自覺!
旁邊,眉兒擡起手趕緊遮住雙眼,不敢看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對面的秦觀煞是有興致的揚眉。
廂房中其他人皆擔憂地看着魏商背後,渾身籠罩着黑雲的沈容和,再看看一臉得意的魏商,紛紛避過臉不忍再看。
“魏……”剛吃完桌上的千層糕,劉天寶轉頭被沈容和一臉陰鬱嚇了一大跳,張口就要喊魏商。
“唔!”劉天寶剛一開口,寧珂眼疾手快直接從背後的桌上拿過一個蓮蓉糕點,直接塞進他嘴裡,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眼看着沈容和的臉色越來越黑,已經足以跟他們府裡東廚裡那鍋底相媲美,寧珂拍拍身旁的劉天寶,一臉沉重地嘆道:“吃你的就好。”
“吧唧吧唧。”劉天寶嘴裡還咬着那塊蓮蓉糕點,瞪着圓圓的眼睛不解地看着這一切。
舒展着手指,沈容和獰笑着走近魏商,“哦?我還真想好好……報答你呢。”
偏偏某人完全沒有察覺到周遭越來越陰森森的氛圍,嬉笑着拍拍沈容和的肩膀,一副我是‘好兄弟我瞭解的喲’的表情,“沈兄,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爲外人道也。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你喜歡男子也不是那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不就是斷袖——”
房中其餘人皆紛紛別過臉。
沈容和毫不猶豫擡手,揮拳……
“砰!”
“啊!”
一頓暴打!
“哎喲!好痛!沈容和你幹什麼打我?”
“小爺今天不止打你,還要打得你滿地找牙!”
“沈容和你……沈兄我錯了我錯了!快停手!”
劈里啪啦,稀里嘩啦。
伴隨着連綿不絕的哀號聲,其餘人倒抽着冷氣,暗暗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去摻和。
頂着滿頭包,魏商慘叫着問:“爲什麼打我?你暗地裡覬覦龍祁鈺,所以我才特地幫你……”
一記犀利的眼刀殺過去,魏商立即自動消音。
發泄完心中的不痛快,沈容和還不解氣,最後惡狠狠在魏商耳邊大吼兩句:“你才斷袖!你全家都斷袖!”說完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幾名小倌早在沈容和開打就嚇得跑出去了,其餘人未免殃及池魚,你看我,我看你,也溜之大吉。轉眼間,廂房裡就只剩下被揍得滿頭包,可憐兮兮的魏商。
“我這不是爲了你好?居然打我……”
說到最後,某人咬着小手帕,委屈涕淚。
嗚嗚~
沈容和滿面陰霾走出採風閣,一路走過,踩死花花草草無數。
眉兒心驚膽顫地跟在後面,看着那些“慘死”的花草,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個魏商也真是的,居然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兒說出公子覬覦世子……哦不,是愛慕世子,難怪公子會如此生氣了。
“沈公子且留步。”
背後,驀地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沈容和和眉兒同時回頭,就看到秦觀雙手負在背後,信步而來。
看見那雙帶笑的狐狸眼就來氣,在心裡暗罵一聲,沈容和涼涼地開口:“秦三公子還有何事?”
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到沈容和話中的不歡迎,秦觀攤開掌心,淡笑道:“你掉了東西。”
他的手中,是一塊刻着精緻雲紋的玉佩。
沈容和低頭看向自己腰間,那裡垂着的玉佩早已消失不見。
“謝了。”不鹹不淡地吐出兩個字,沈容和收回玉佩。
秦觀凝眸看着沈容和,勾了勾脣,“不客氣。”
他分明就是這麼看着他而已,不知爲何,沈容和卻覺得,他有種一眼就看透自己所有秘密的錯覺,不禁惱怒道:“看什麼?”
眼見他面露不悅,秦觀也不在意,淡然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說:“我只是忽然發現,沈公子跟令尊十分相像。”
沈容和眼神古怪地看他一眼,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驚到。
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撩起沈容和耳鬢垂下的一縷髮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指尖自沈容和的左臉頰一路滑過,卻又很快抽離回去,不曾有片刻猶豫。
帶着似有若無的曖昧氣息。
衝沈容和揚了揚手,秦觀微笑着轉身離去,“沈公子一路可要小心。”
沈容和這纔回過神來,擡起眼簾望着秦觀離去的方向,仔細琢磨着他話中的“小心”二字,背後一陣發涼。
想到剛纔他的手指摩挲過自己臉頰,沈容和渾身的雞皮疙瘩登時雨後春筍般,齊齊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