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用過,大夫人喚方沉碧到自己房裡說說話,翠玉擔心是有人在背後嚼了舌根,提起慈恩園裡的事情,遂一再叮嚀方沉碧:“小姐記着,這高門大戶的,多半沒什麼道理可言,若是夫人惱了別人閒話,您便跪下認錯就是,切莫打算講個道理什麼的,只會是火上澆油。許就是寶珠那婢子舌頭長,又說三道四的。”
方沉碧撣了撣衣襬上的皺褶,輕聲道:“不必擔心,不會是寶珠告的狀,這次誰都理不直,告了也會連累她自己。你也別擔心,說不定就真的只是去說說話而已,慌什麼。”
翠紅聞言,倒是沒得話說了,好歹自己也在這院子活了十幾年,倒不如這個剛進府來的女娃子沉得住氣。
“翠紅姐,我進去說話的功夫,你且先回去備點筆墨紙硯,我待會要去慈恩園,用得着。”
話剛說完,沈繡掀簾子進了來,見了方沉碧等在廳裡,忙笑上前來:“等得急了吧?這不老夫人北面的孃家侄兒遣人過來,母親剛在幫弄着,這會兒才倒開空來,走吧,你隨我去她房裡說話。”
方沉碧隨着沈繡先走一步,翠紅也不方便跟着,又瞅了幾眼,直到兩人拐過廊子看不見影了,方纔折身回梨園準備東西去。
大夫人的院子靠南,就跟老夫人的聽香園緊挨着,進了院子,裡面迎出兩個丫頭來,與沈繡年紀相仿,皆是眉目含笑:“少夫人和小姐快請進。”
兩人隨着進了廳堂,這是方沉碧第一次進蔣家大夫人的屋子,說是不同,倒也的確不同,擺設不繁雜,不花哨,只擺設檀木製的各樣,桌上放着蘭花,牆上掛着書畫,看起來確是有幾分修養。
廳側供了尊觀音,香火燒的正旺,香菸四溢,混着屋子裡暖熱和薰香味道,愈發有些讓人昏沉。
幾人剛踏進門檻,裡間的簾子被掀了起來,一個五六十歲的婆子探出腦袋瞧了瞧,連忙扯着方沉碧的胳膊,道:“果真是標緻的很,漂亮成這樣,跟尊玉雕的娃娃似得,真是討喜。”
裡間的暖炕上坐着大夫人,外面的夾襖脫了,就穿了件藏青色的棉緞袍子,正在矮桌前翻看賬目,旁側站着馬文德。
“沉碧給大夫人請安。”方沉碧俯身拜了拜,大夫人撇她一眼,笑着合了賬冊,遞給馬文德:“成了,就按這個辦,反正銀子上的事暫不用擔心,回頭我在跟老爺要些過來,在於你細說。”
馬文德笑眯眯的接過賬本:“那小的就去辦了,夫人先忙着。”說罷,看了方沉碧一眼,轉身出去了。
大夫人喝了口熱茶,方纔擡眼正瞧方沉碧,笑着拉她坐上暖炕,噓寒問暖道:“沉碧可還適應府上生活?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可千萬別客套不說,這裡也是你的家,無需見外。”
說罷,把面前的什錦果盤往她面前推了推,問:“這幾日可有去慈恩園裡走走?如何?煦兒可是曾爲難你過?”
方沉碧搖搖頭,看向她,答:“夫人無需擔心,大少爺人很好,不曾爲難我。”
大夫人抿嘴一笑,很是滿意她能吞能咽又能壓事的性子,遂又問她:“那寶珠呢?有沒有教你東西,和你相處的如何?”
方沉碧依舊淡聲回答:“大夫人放心,寶珠姐待我也很好,教了我很多東西。”
大夫人眉梢微挑,不再問下去,探手端了茶杯輕啜。高門大戶的後院,也不比皇宮大內輕鬆多少,只要女人多的地方,怎會不生出是非來?就算她沒有日日盯着慈恩園,也不代表她什麼都不知曉,自是管了這整個院子二十多年,辦法手段定是不會少。
放下茶杯,大夫人銜笑瞧向坐在一邊的沈繡,打趣道:“你瞧這孩子,年紀不大倒是穩當的很,像個小大人兒似的。”
沈繡笑:“可不,這孩子很是安靜,脾氣又好,想不喜歡也難呢。”
大夫人又朝身側的劉婆子道:“可巧剛纔孃家侄兒帶來些緞子,說是蘇杭名莊制的,我瞧着這冬天也快過去了,春天時候的衣裳得需要多備幾套,就給這丫頭送幾匹過去,由她挑着,挑剩了給其餘幾個丫頭分了去。”
劉婆子會意,轉身出去了,不過一會兒又返回,銀盤子裡端了幾塊布頭過來,放在矮桌上由着方沉碧自己挑。
沈繡清楚大夫人的意思,只管抿嘴不出聲的瞧着,劉婆子看一眼大夫人的臉色,又挪到盤子裡的布頭上,就等着看她怎麼選。
“小姐選吧,喜歡什麼樣的就拿什麼用着,可您先挑。”
方沉碧擡眼看大夫人,大夫人亦是慈眉善目的笑道:“府上幾個女兒家的衣裳穿都穿不完,你可不必擔心別人,就挑你自己喜歡的。”
方沉碧斂目,心知若是再退讓,反倒有些不識擡舉,便瞧着幾塊布頭,拿捏着怎麼選。牙白的,桃紅的,翠紅的,湖藍的,絳紫的,硃紅的,十幾樣擺在面前花了她的眼。
想了想,她伸手撿出幾塊出來,放在桌上道:“就這幾塊吧,沉碧先謝過大夫人了。”
大夫人探目一瞧,不禁笑意滿滿:“呦,這丫頭可是會挑了,但凡三個小姐喜歡的,全都留下了,再瞧她挑的,大多都是素色,可是巧的很,還是用心的很呢。”
滿屋子的人皆笑,卻是人人心頭都有幾分滋味,方沉碧雖見三個小姐次數不多,可見人一面,也可瞭解喜好幾分。
蔣歆好靜,衣色偏淡,蔣叢最愛美,次次見到都是穿豔色,蔣真喜歡藍色,衣色也多半都是深淺不一的藍色,可她到底也得爲自己着想,想着日後有什麼喜慶場合需要,就挑了硃紅那匹。
而後幾人又說說閒話,無非都是些家長裡短,方沉碧一介小孩子家,自是插不上話,聽了一會兒也就被送了出來。
翠紅早是準備好了東西,左等右等就是不見方沉碧回來,於是去前院找了馬婆子來一起等着。可方沉碧是被大夫人屋子裡的丫頭巧月送回來的,竟與翠紅他們走岔了路,回到院子裡看見沒人,問了其他丫頭,說是翠紅先行出去了。
方沉碧等了一會兒,看時候不早,就先去了慈恩園。
過去的時候寶珠正和丫頭在暖廳裡繡花,幾人說的正樂和,見方沉碧進門都各自噤了聲,誰都不願因爲方沉碧得罪了寶珠,畢竟寶珠在院子裡呆了十年,面子還是要給的。
寶珠見她一個人來,擡頭撩了下眼,不輕不重道:“大少爺在午睡,方小姐過會兒再來吧。”
方沉碧彎了嘴角,提身進了來:“不打緊,我等他睡醒了就是。”說罷徑自撩了簾子進去了。
寶珠見自己的話說了沒用,有些惱,摔了手裡的東西站起身,叨唸:“這一天到晚想讓人有個消停的時辰都不給,越是煩什麼就越來什麼。”說着也掀簾子跟了進去。
原本坐在廳裡的其他人見寶珠進去了,各是暗自撇嘴,彼此對了對眼,誰也沒說話。
蔣煦本是睡得很淺,聽見外面有動靜也跟着睜了眼,聽見身後進門的方沉碧輕手輕腳的走到桌邊坐下沒再發出聲音。
“小姐,我這手頭上事情多的很,您若是有空閒的時間,不如幫我補一補這衣角。”
方沉碧雖然來到古代七年有餘,可以前在方家從沒有人教過她針線活,她也知道寶珠是有意刁難她,她不氣只是覺得很無聊,遂淡聲答她:“只好麻煩寶珠姐做了,我不會針線活。”
“不會?小姐在孃家沒學過?”
方沉碧搖頭:“我娘過世的早,家裡無人教我。”
寶珠本是打算奚落方沉碧,以爲她必是會左遮右掩的找些藉口,可卻也沒想到她倒是實實在在的全說了真話,若是自己還幸災樂禍說些難聽的,反倒顯得自己找茬,給院子裡的丫頭婆子落下話把兒了。
方沉碧自是知道寶珠心思,便實話實說,另外她也覺得自己的出身沒什麼好自卑的,更沒必要裝高貴裝出身好,於是微微一笑:“姐姐辛苦了。”
再說蔣煦,聽了這一番對話,也覺得寶珠似乎做得過了火,有道是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本就是一個屋子裡相處着,和善退讓總不是錯,若是鬧着彆扭着,他看了也煩。
於是翻了個身,寶珠見勢,趕緊上前,彎了腰探近身子,輕聲問:“少爺醒了?”
“嗯。”蔣煦輕應着,由寶珠扶起身靠在牀頭,他擡眼看方沉碧,見她揹着光,輪廓突然不明起來,只有那一雙眼,瀲灩流彩,十分奪人眼目。
“小姐伺候少爺洗把臉,我先去給少爺熱點甜湯喝。”說完,喜滋滋出去了。
方沉碧端盆,倒水,邊幫蔣煦洗臉,邊問:“少爺您用過湯了之後可否勻我些功夫?”
“做什麼?”
“想讓少爺教我執筆練字,今日去書房上課,夫子教我念了百家姓和三字經,我默得牢了,就是總寫不好。”
蔣煦擦了臉擡起頭看方沉碧,見她看着自己軟軟笑着,不知怎地心頭一動,有些尷尬的別過眼,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可便是如此,方沉碧心裡已是有了數,許是對於貧苦的人來說,被需要被依靠是件勞心勞力的事,不值得暗自欣喜,可對於蔣煦來說,即便是錦衣玉食,奴婢成羣,卻總不能滿足他的心。
他要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跟常人無異的滿足感,人人皆當他只是臥牀的病癆,若是有人令待他不同,便是無意之中慢慢拉近彼此的距離。
她的確不願同這園子裡的任何一個人爭寵奪愛,可不得不承認,在這裡活下去,確是需要些手腕腦筋,有時候活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蔣煦每日的生活本是極其無聊,不能出屋,不能看書,除了小睡,便是對着屋子裡的擺設發呆。聽方沉碧之前那麼一說,倒是覺得似乎有些意思,隨便吃了幾口甜湯之後,就等着方沉碧練字。
再說翠紅和馬婆子在外面等了半晌,也不見人回來,又去大夫人的院子走了一遭,聽說人被送了回來,到了梨園卻又撲空,這才折到慈恩園來。
進門時候可把兩人驚了一跳,只見方沉碧脫了鞋子跪在在暖榻的矮桌前,微微斜着頭,白嫩的小手執筆,正一筆一畫的在宣紙上臨摹。
再看旁邊,穿着棉袍抱着暖爐的蔣煦正站在榻邊,垂眸看着紙上的墨字,容色靜然而溫柔,全然不像是她們認識的慈恩園主子。
陽光從窗紙外襯光進來,將兩人包裹在光暈之中,如是靜謐,青衣如水的女孩,俊逸安寧的公子,一個凝眸練字,一個含情欣賞,仿若一幅水墨畫,本身不覺什麼,可在旁人看來卻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其中。
“這一筆還嫌軟了點,要用手腕使力,像這樣……”蔣煦潤聲道,俯身貼近方沉碧,將手掌包住方沉碧的小手,握牢筆身,一彎一轉,一放一收,一個字就寫成了。
他靠的近,又聞到那一股子淡淡的香味,也不知究竟是從哪裡發出來的,於是又探過去輕輕聞了聞方沉碧的頭髮,只覺得這味道很是奇妙,若是有意嗅它反而再嗅不到,等到不在意之時,又會若有似無的飄散出來。香的讓人心頭癢癢,又貪戀的很。
馬婆子笑的老臉上開了花,扯了翠玉躡手躡腳的從門口退出來,不禁喜道:“人小,心思可不少呢。”
翠玉也跟着笑道:“的確是件喜事呢。”
方沉碧已經回去了,練字的紙筆還擱在矮桌上,寶珠見了便心口生出氣來,說是這麼小的孩子也有這般心思她也不信,可她確是讓蔣煦的心情好了許多。有事沒事的都看着那幾張寫字的破紙,像是上面能開出花一樣。
晚飯用過,蔣煦吃了不少,最近半年身子好了許多,偶爾犯了乾咳,吃幾副藥湯也就好利索了,也靠她平日裡伺候的悉心。
寶珠本是與蔣煦有過肌膚之親,可蔣煦身子不好,不禁大夫囑咐過要儘量避免房事,便是兩人圓房之後,大夫人也曾一再讓寶珠注意,切莫累了蔣煦身子。
燈色恍然,寶珠跪在牀裡給蔣煦捶腿,想是許久都不曾親/熱過,兩人又都只是年輕氣盛的好光景,眉目之間你來我往,倒是越看心越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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