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安從沒見蔣悅然那麼高興過,臉上笑意掩都掩不住,主子高興他做下人的自然能落了個好臉瞧着,他也跟着樂和。
“方沉碧,你說我們先去福音寺燒香,再去北巷的廟市吃吃玩玩你說好不好?”
方沉碧瞧蔣悅然一臉興奮神色,就知道燒香不過只是藉口,可她本也沒打算去廟裡燒香,求神告佛的哪裡有什麼用,奶奶臥牀害病需要的是銀子找大夫看病。
她身上的錢並不夠多,因着身在蔣府裡吃穿不愁,無需銀子傍身,大夫人讓劉婆子送來的銀兩也不會太多,加之送了劉婆子一些,餘下的便更少了。
可她既不能問馬德勝借,也不可能動用翠紅的私房錢,蔣煦那裡就更不可指望,唯一能開口的也只有身側這一人而已。
於是她故作思索了片刻:“少爺不是陪我給奶奶上香來的嗎?爲什麼要逛廟市?”
蔣悅然聞言,面上一繃,實在不自在:“本少是一介風流男兒,豈能陪着女流之輩做這等無聊的事,有失我風範。”
自言自語過後,又拿餘光看方沉碧反應,但見對方似乎並沒什麼反應,而是一臉正經八百的看他,遂心又虛了一分,猶是方沉碧到底都沒說半個字,終是蔣悅然自己挨不住了,無趣的接着自己的話道::“好啦,知道你眼睛比我大,你就別瞪我了,我說實話還不成嗎?”
方沉碧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蔣悅然生怕她又犯心裡不舒服,忙道:“我是見你聽了你奶奶害病臥牀憂心的很,想帶你出來散散心嘛,聽說廟市很靈的,吃的玩的看的什麼都有,可好瞧了,是你以前在鄉下肯定沒見過的。再說,女孩子家不就喜歡燒香拜佛的,又喜歡吃吃穿穿,既然廟市裡什麼都有,那就帶你去嘍。”
方沉碧倒也清楚蔣悅然的心思,轉而瞧他,眼色漸軟:“三少緣何要對我這麼好?”
爲什麼?蔣悅然也不知道究竟是爲了什麼,總之那種感情實在太奇妙了,本是心裡泛着計較,見了就心裡藏彆扭,可卻也不知不覺的習慣將眼睛瞥向她那一邊,就似少瞧了她一眼渾身就不舒服。
見了一眼,還想見着下一眼,等到人不在他眼前的時候,又時常想起她笑起來的模樣,心頭免不了又癢又熱。當初他本也是厭惡她,可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心思全變,連他自己也不懂,倒是忘了方沉碧問他的問題,自顧自在想究竟是什麼讓他改了心思。
“三少?”
蔣悅然慌着醒神,磕磕巴巴道:“因爲,那個,誰讓你那麼可憐……”
方沉碧瞧着蔣悅然一雙亮晶晶的眼,想了想,問他:“三少,現下無人,我可否跟你說句體己話?”
蔣悅然無謂:“你但說無妨好了。”
方沉碧有些猶豫,不管如何開口求財總不是光彩的事:“我奶奶病了,我身上的銀兩不多,所以……”
“沒問題。”蔣悅然不等方沉碧把話說完,沒多大不了的答她,面上帶着瀟灑卻也有着小狡猾,說罷朝方沉碧眨眨眼:“不過我有條件。”
方沉碧點頭:“三少放心,我不會白借少爺銀兩,算利息也無妨,只是容我存夠了就還你。”
蔣悅然挑眉搖搖頭:“倒也不用如此,其實你若應了我這一日陪我去玩,我連本金也可一併不要了。”
說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況且府裡拘束又沉悶,兄長年長許多還臥牀,蔣悅然的玩伴不多,除了卓安也只有偶爾跟幾個大戶家的孩子來往,生活倒也無聊。
“本金我自是分文不少的會還,少爺這份恩情我記下了。”
蔣悅然想聽的並不是這些,於是又追問:“那你去不去廟市?”
方沉碧笑笑:“好,隨你去就是。”蔣悅然聞言大喜,樂不可支。
福音寺的香火一向很旺,猶是這幾日寺廟后街北巷有廟市,人就更加多起來。因爲翠紅沒有跟來,兩人身邊只跟了卓安一個,蔣悅然不願意跟着丫頭婆子擠進人羣燒香拜佛,便等跟着隨行的下人在側門等着。
卓安聽了蔣悅然吩咐,絲毫不敢差池的跟在方沉碧身側,福音寺裡香菸繚繞,像是生出濃濃霧氣,幾步之外的人都看不真切。兩人買了香燭便往焚香池那邊去,卓安抱着兩捧,納罕的問:“小姐除了給自家奶奶求個平安還要再求其他?”
“恩,左右都已經來了,索性一併求了吧。”
燃了紅燭,又點高香,方沉碧站在焚香池邊闔目合手默默祈禱,卓安在一旁瞧着,聽她細細念着:“爲求奶奶病去康體,焚香敬上,佛祖保佑,再求蔣家三少蔣悅然平安一生,佛祖保佑。”
卓安抻長了耳朵恨不得貼上前去,但聽見蔣悅然三個字,便歡喜的嘴都合不上了,滿腦子想着等着出了福音寺該怎麼跟少爺邀功領賞。正想着,突被涌來的人羣給擠到了一邊,煙濃人多,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本還在焚香池前許願的小人兒一下子就沒了蹤影,卓安頓時驚出一身的白毛汗,若是弄丟了人恐怕不是單單三少一人苛責這麼簡單。
卓安慌的沒了神兒,轉身無頭蒼蠅似的尋開了,邊跑邊喊:“方小姐.”可人多嘈雜,卓安便是喊破了喉嚨也無濟於事,只管是急的快要哭出來了。
蔣悅然在門外等了多時,只見越發多的人從大門進了去,卻遲遲不見卓安和方沉碧出來,左等右等,急煞了人。
再說方沉碧,因着年紀小個子矮,再加之被上香的人推來搡去,等着站住腳跟轉身再找卓安,早是人山人海的找不見他身影了,可福音寺太大,出口許多,她又是第一次來,走着走着便雲裡霧裡的不知所處,她想找人問路,纔想到自己連蔣悅然等的出口不知曉,頓時覺得頭大了幾圈。
眼看已是過了晌午,蔣悅然等得急不可耐,於是急急帶着所有下人一併進去找人。進到廟裡兵分幾路,約定不管是找不找得到半個時辰之後都在原來出口集合。
卓安尋了大半個福音寺,因着實在是找不到方沉碧的人,只管哭啼啼的先出去尋蔣悅然領罪去,可到了出口,只有一人守着轎子,又不見蔣悅然和其他人的影子,心知是真的大事不妙,卓安只管蹲在地上拍着大腿哭的更慘。
等着蔣悅然帶着人進了廟裡方纔知曉所謂人多到底能多到何種程度,只見煙霧濛濛,穿梭着不計其數的香客,肩靠着肩,腳跟着腳,熙熙攘攘的看不清楚個究竟。
蔣悅然急的額際生出一層細汗,這麼多年,倒也沒什麼讓他焦急如此,眼見着人就這麼無影無蹤了,且不說不知道回去改如何作交代,只說想着往後的日子少了個方沉碧他就不舒服。
他也顧不得太多,只管急吼吼的撥開人羣,紅了眼睛的到處張望,大吼:“方沉碧,方沉碧你在哪?”跟在他身後的家丁哪裡還有心思找方沉碧,只怕是連着把蔣悅然弄丟了生出差池,會連小命都難保。
方沉碧也是如逆流的魚,從一個出口找到另一個出口,只是嘈雜之中隱約聽見似乎有人喊她名字,她踮腳瞧了一圈,隱約在人羣中看見個墨綠色身影。她心頭一喜,只覺得那人像是蔣悅然,便忙跟着往人影那頭尋去。
越過一個又一個身影,卻始終不見那抹墨綠色,她開始有些焦急,在古代以販賣人口爲生的人到處都有,她一個七歲孩子,獨自在這裡遊蕩必定不安全,若是被人捉了去,少不了賣了受苦或是落入魔窟,總是不得安生的。
這不由得讓她想起曾經年幼時光,孤兒院裡孤兒許多,若是有了棲身之地本就是極其不易的,那裡的老師對孩子們並不上心,只要不是幾日不歸根本不放在心上。她也曾走失,一日一夜過去也不見有人來尋,直至等她自己找了回來都不曾有人發現她曾不歸過。
幼時的事情又上心頭,她心思一晃,也不知是誰搡了一把,一個站不住腳再往前踉蹌了幾步,低了頭朝前撞了過去。
疼,鑽心的疼,方沉碧只覺得眼前乍然一亮,額頭上發緊的刺痛,緊接着一股暖流順着流下。她伸手摸過去,再拿到眼前一瞧手上滿是鮮血,血越涌越多,從她臉頰一直往下滴的衣襬上全是紅。
蔣悅然只顧着一門心思的找人,推開一層又涌過一層,唯獨不見他想找的人,待他又推開人羣之後,突見方沉碧跪坐在焚香池邊,精緻的臉上劃過濃重一道豔紅,連着衣服上都是。
“方沉碧。”蔣悅然趕緊上前,眼看着汩汩涌出的血卻束手無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首富家的少爺會的也只有如何被人伺候,他手足無措,急的站在原地直打轉。
“我沒事,找個帕子按住傷口就好了。”
蔣悅然見方沉碧的傷口,只覺得心尖都跟着揪了起來,也不知怎麼想的,伸了袖子直直朝她傷口壓了上去。
“方沉碧,你疼不疼?是不是很疼,你流了很多血,你怎麼樣了?”蔣悅然自顧自把方沉碧攬在自己懷裡,一隻手扶住她額頭,可以感到她身體微微顫抖。
“沒,沒事……”
蔣悅然根本不信她說話,急道:“什麼不疼,你騙誰。”轉而朝着身側的下人喊道:“快抱着她出去,找大夫,快。”
下人不敢含糊,忙着抱着方沉碧往外走,蔣悅然跟在那人身邊寸步不離。因着事情突發,也來不及回府,他們便只能先找了個醫館先給方沉碧處理傷口。
從頭到尾方沉碧都不曾吭過一聲,她越是繃着蔣悅然看的越是心急如焚,只管緊緊抓住方沉碧的手,一刻也不鬆開。
“方沉碧,你要是疼就掐我的手,聽見沒有,掐我的手,你哭出來,別忍着。”
因着傷口裡嵌了不少沙子,大夫只能用藥水反覆沖洗,方沉碧只是忍着,可終究還是忍不住,疼到眼眶發緊始終含着淚不願掉下來。
“方沉碧,你疼是不是,掐我手啊,你聽話。”
耳邊都是蔣悅然緊張的聲音,就跟撥弄心絃的手拂過她的心口,除了暖還是暖。忍了半晌,她最終還是收攏手指牢牢的握住了蔣悅然的手。
卓安站在一邊連聲音都不敢發,只敢啜啜的站着看着,哭的一雙眼就似核桃一般。
坐在轎子裡時候蔣悅然的手還是不肯放開,方沉碧瞧他身子繃得緊,人就跟泥塑的一樣僵硬,不禁彎彎嘴角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蔣悅然僵直的轉過頸子,蹙眉問她:“瞎說,那麼大的傷口,還流了那麼多血怎麼會不疼,你疼的,我知道。”
許是流血過多轎子又顛,方沉碧只覺得頭暈腦痛渾身無力,可見了蔣悅然緊張如此,心裡有着異樣情緒劃過心頭,前生她遇見一個林東喚,可最終還是有份無緣,這一輩子遇見了個蔣悅然,她突然就怕起來,是不是她的人生註定要失去那些她重視過的人,這是命?
“你臉色好差,都沒血色了,不過你撐一下我們這就回去。”蔣悅然伸出另一隻手扶住方沉碧的頭往自己肩膀上靠:“靠着我休息一會兒,你闔眼養神,到了我喚你。”
年少的蔣悅然身子還單薄,可卻是帶着溫熱的體溫,方沉碧靠在上面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牢靠感,就像這臂膀如山,一生一世都會聳立在那陪着她。
“蔣悅然……”方沉碧喚他,聲音輕的快要聽不出來。
“恩?”
“我真的不疼了,我們去廟市裡看看再回去好不好?”
“方沉碧你瘋了,你流了那麼多的血還要去廟市?不行。”蔣悅然微惱道。
“那我們不出去走,就坐着轎子逛一會兒好嗎?就一會兒。”方沉碧越說越軟,那軟膩的聲音像是呢喃,就快要化在口中:“就一會兒……”
饒是蔣悅然嘴裡還有再多的話也不得說,只道是被方沉碧照準兒了地方掐中了軟肋,見她闔眼喃喃的樣子,再聽她軟聲軟語,就再也硬不下心,想了又想,他猶豫道:“你若是不舒服就跟我說,我們馬上就回去,現下我們只兜一圈。”
“好……”他覺得肩膀上的方沉碧似乎笑了,動了動身子窩進他懷裡,半晌又聽她道:“蔣悅然,謝謝你。”
一顆懸在頭頂的心終於安穩的落了下來,她沒事了,終於沒事了,自己便長長鬆了一口氣。只是放鬆下之後再感到肩膀上靠過來的人時,他的心又突然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快得他恨不得自己用手按住。
就這麼蔣悅然突然發現,方沉碧竟然有這般神力,一句話,一個表情都能讓他不由自主就快樂或是惱怒,那時的他還不懂這意味着什麼,只是認定了一件事,能降住自己的人必定是自己心裡頭在乎的人,而那人真的就只有方沉碧一個,他承認。
廟市人很多,轎子行進困難又耗時間,可那熱鬧卻是方沉碧喜歡的,簾子被撩開,她張開眼靠在蔣悅然肩頭不住往外張望,臉上還帶着淡淡喜悅神色。
剛纔因爲緊張,蔣悅然緊握住方沉碧的手讓她靠在自己肩膀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現下松下勁兒來,便生出其他情緒,他越發僵硬身體,握住她手的那隻手就跟着了火一般,握也不是,放又不願,好生爲難。
蔣悅然第一次與方沉碧離的如此之近,看她長長的睫毛,瀲灩流轉的眼,黛眉櫻脣,看着看着便入了神,只覺得美的連夢裡都嫌看不膩。
也不知他到底看了多久,轎子一頓晃了兩人,蔣悅然這才醒過神來,尷尬問她:“你,要不要吃點什麼東西,血流的太多得補補。”說罷連自己都覺得尷尬,遂急急鬆了手,自圓其說:“反正你不疼了,我不管你了。”
方沉碧只覺得手上一空,而後是絲絲涼意侵入,她側頭瞧這蔣悅然俊豔羞澀的臉,銜笑,一字未說,只是探過手去主動握住了蔣悅然的手。
他見她笑,眼色深深如是,是平日裡從來不見的親切,也是自己再喜歡不過的,遂便沒有再掙脫,任憑她兩隻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心頭喜着。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