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中

我很意外,沒有我想象的熱淚,沒有我想象的笑聲,更沒有我想象的激動人心,奶奶是哪麼平靜,平靜地有些嚇人。這種態度就像酒店的廖世緣,可能他們等待這次見面時間太久了,都忘了該如何去高興了。也許他們已心靈相通,重逢恐怕是再一次永久分離的開始。

我習慣的回到了,艾佳的房間。呆傻的抱着她喜歡的布藝玩偶,重溫着她的體香與溫度。傻傻的,傻傻的,坐着,就這樣坐到天明,然後去見證那刻骨銘心的亂世情緣。去面對我那風雨飄搖的真愛,窗外月光皓白如日,照盡我孤身苦念,那倒影卻猶如兩人相隨。

這一夜我過的迷迷糊糊,一會看見艾佳,一會又和奶奶聊天,還夢見了酒店裡的廖世緣。早上不到七點,就已經清醒了。頭還是有點木木的,下樓吃早餐,回來時就看見房東站在門口,正要給誰撥電話,還沒等我打招呼,自己的手機就響了。我馬上喊住房東,快步走了過去。

房東臉色有點爲難,看我來了眉頭應就緊鎖。我關切得看了她一眼,又指了下艾奶奶的房間,只見她輕輕嘆着氣。

“老太太變卦了,”語氣很無奈,我眉頭一挑,緊忙問道,

“怎麼還變卦了,她不去見廖世緣了?”房東搖搖頭,

“不是不見,這不早上我一來,她就告訴我,要讓老爺子來見她。”

“哦~”我長長舒了口氣,又看了看奶奶的房間,心裡猜測是不是故意任性啊。

“這人老了還任性了呢,我跟她解釋,她也不聽,就讓我趕快去接。”房東擡手看了下時間,然後盯着我說道,

“小君啊,你就別跟我去了,看着點奶奶,我這心啊,總有點七上八下的,不放心。”說着她的眉頭皺的更緊了,我點頭答應,並叮囑她路上小心。

站在奶奶門前,心裡盤算怎麼跟奶奶聊天。今天的情況也許就是任性導致的,想想也是應該啊,一輩子了奶奶又任性過幾次呢。

推門進屋,看見奶奶正在打扮,她梳着頭髮,整理着衣服,整個人都十分精神。看我悄悄進來了,也沒感到意外,只是用發光的眼睛看着我。然後拿起每天打掃的工具,喊着我向她的新房走去。

進入新房後,她照舊的收拾着。並讓我把蒙在傢俱上的幾塊防塵布拿掉,裡裡外外的一通收拾後,奶奶打開了所有的窗戶,讓陽光肆意的在房間遊蕩。她就那樣穩穩地,站在正中,環視着一切,滿意的點頭微笑。

奶奶要求我帶她去遛遛,我攙扶着她,在門口的散步,街道上很清靜,九點多了大家都在公司上班,馬路上也就沒什麼人了。奶奶突然停了下來前後眺望着,跟着有些疑惑的問我,

“小君,今天路上的車很少啊,”說着她又前後張望,我想奶奶肯定是心急了,

“奶奶,現在都是上班時間,馬路上車肯定少了,”奶奶看我,然後點點頭。

“你說,娟子把他接回來了嗎?”奶奶問我,我想起了昨天廖世緣步履蹣跚的樣子,

“應該沒有這麼快,老先生身體好像不太好。”奶奶把目光投向遠方,神情有些憐愛之色。

“您,今天怎麼突然變卦了,不過去了?”我輕輕地問着,

奶奶沒有回答我,而是轉身往家的方向走。陽光迎着我們,有些刺眼,我連忙用手去遮擋,餘光卻看見奶奶眼角有些閃光,那光刺了我的眼睛,甚至刺痛了我的心。

“不是我不去,小君,”奶奶停頓了一下,繼續邊走邊說,

“他不行了,我能感覺到,一見到我也許他就要離開我了,所以我不能讓他在酒店走。”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看着前方的路,腦袋嗡嗡的。我不知道奶奶是爲何有這個想法,更無法確定奶奶的預測是否準確。

“小君啊,”奶奶呼喚我的名字。

“嗯,”我回過神似的,看着奶奶的側臉,

“佳佳,好久沒回來了,你一定要去找她,你們是很愛對方的,奶奶看得出來。”

我心亂如麻,鼻子有些發酸,不知道是因爲奶奶的預言,還是她跟廖世緣即將相見的感動,還是因爲對艾佳的思念。

走到新房門前,奶奶轉身很鄭重地對我說,

“小君,一定要去把佳佳找回來,別像奶奶和爺爺,一生只等來了一天,別讓任何障礙阻隔了愛。”說完她專注地看着我,我也鄭重地點着頭。

奶奶向我微笑了一下,轉身進了房門,那扇古老的房門關上的瞬間,我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這眼淚太複雜了,我已經說不清它的含義了。

天空陽光明媚,卻照不暖我悲傷的心。我一根接一根抽菸,焦慮的等房東回來。快十二點的時候,奔馳車停在了樓前,房東和臺辦的劉姐,小心翼翼的攙扶着廖世緣下車。

老人見我在門口,迎着陽光微笑,我也禮貌的迴應。當走到近前時,老人好像突然有了力氣,身子一下挺拔了起來,那深陷的胸膛也鼓了起來。腿還是那個殘缺的腿,但是步伐明顯有力了,也許是陽光的緣故,他的面色也紅潤很多。

走到門前,老人轉身跟我握手,那力度還是很大的,然後他輕輕地推開門,我看見房門開的瞬間,奶奶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安詳的看着我們的方向。

門輕輕地關上了,就在那將要關閉的瞬間,我忽的想到了迴光返照這個詞,然後條件反射的想要去阻止那閉合的門,可是手最終就那樣停在了半空,我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甚是內心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眼的的門,在我看來就像一扇生死之門,也許再次開啓之時,就是新生,也許將是來生在世,我站在門口像泥塑一樣,更像一個守護者,守護着這一世情緣,在本屬於他們的空間裡,盡情流淌,就像潤人的甘泉,把兩顆已近枯萎的靈魂,慢慢滋潤……

時間一分一秒的度過,生命就好像靜止了,我猶如磐石一樣矗立在門前。房東過來兩次,我只是微笑的讓她離開了。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守候,也許就是一種固執而已。

腿有些麻了,我來回走動。但不敢發出聲響,生怕驚動了屋內的人,更怕他們呼喚我時,聽不見。時間真的過得好慢,我深刻地感受到了等待的痛苦。

十二點多時,房東和劉大姐來了,看看緊閉的房門,若有所想。跟着拉我去吃飯,我回頭看看那扇門,覺得離開一下應該沒問題。便一同去了,吃飯時劉姐去接電話,我借這個機會就把廖世緣就是顧司翰的情況告訴了她,她驚訝地捂住嘴,半天也會不過來神,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就撒謊說是廖世緣跟我講的。她應就驚訝,我也沒再跟她解釋。她問我怎麼辦,我表示只能順其自然。

飯後我讓她把這個情況,就不要跟劉姐說了,沒必要,她點頭應允。我急步往回走,好像擔心有人會破門而入,驚擾了兩個老人的相會。

下午我繼續站崗,像個士兵。三點多的時候我有些頭昏腦漲了,房東她們把我叫到外面,詢問裡面的情況,我也只能搖頭。她們開始有些擔心了,我也覺得時間太長了。

我們在商量後決定進屋去看一看,由房東帶頭。我們一起來到那扇木門前,房東輕輕地敲了一下,沒有迴應,我們互相對視了一下,她又繼續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門原來沒有鎖,我們探着身子走了進去。房間裡的陽光已經不那麼明亮了,甚至有些暗淡。空氣的溫度也讓人覺得冷冷的,甚至讓人覺得有股刺人心肺的寒意。

奶奶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一旁的廖世緣靠在她的肩膀上,神態安詳。那隻救命的柺杖靜靜地躺在地上,就在奶奶的腳邊,好像從躺下就沒被扶起過。奶奶的面容有幾道淚痕,已經幹了很久了。兩位老人就像在休息,我們看着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驚動他們。

房東回頭看看我,我毫無辦法得看看她。她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走上前,先是慢慢的撿起柺杖,然後蹲下身來,呼喚奶奶。在她輕推奶奶大腿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了廖世緣的手,我看見她像觸電一樣,快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過了幾秒鐘,又慢慢的去觸碰剛剛那隻電到她的手。也就是兩秒鐘的時間,房東瘋了似得跳了起來,站起身後退了幾步,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

我覺得不妙了,趕忙跑了過去。這時奶奶睜開眼,嚇了我一下,她做了一個不讓我出聲的動作。我站在原地,愣愣的,後面傳來房東的哭泣聲。

劉大姐也覺得事情有些嚴重了,忙走過來,去檢查廖世緣的情況。我看她去扶了一下那依靠的身軀。只見那身軀像一個塑料模特一樣,緩緩地倒在了另一邊。劉大姐也嚇壞了,現在我們都猜到了,最壞的情況。這兩個女人,都站在那裡掩面落淚。

我走過去,看着奶奶,然**住了廖世緣已近冰冷的手,將他放回原來的位置,奶奶安詳的笑了,奶奶說,廖世緣太累了,應該歇歇了,因爲他到家了,這裡有他的親人。

我皺着眉頭,咬着牙,表情有點猙獰,轉身的時候嚇了後面兩位女人一下,她們看我,我只是示意大家離開房間。

來到門外,我繼續猙獰的掏出煙,顫抖的將它放在同樣顫抖的嘴脣上,掏出打火機,我的目光惡狠狠的盯着它,用力地滑動,一下……兩下……三下……,該死的東西怎麼還不好用了呢。我用力把嘴裡的煙揉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那猙獰的表情瞬間瓦解,我無法在用這種扭曲的控制力,來控制我的眼淚了,我的臉對着牆,雙眼看着地面,手卻用力,扣住了那突出的牆磚,我看着眼淚墜落,粉身碎骨的摔在地上,一個……兩個……三個……,看着那地面一個點一個點的被我的淚水蔭溼……

劉姐過來拍着我的背,我沒有看她,一個男人哭成這樣,是件很丟人的事情,我揮手讓她放心,她捂着嘴,淚眼婆娑的走開了。

這已經是個空樓了,我不在乎被人看見了,還能有誰,現在只有房東,劉大姐還有奶奶,就讓眼淚繼續吧,就讓它來祭奠那遲到的相聚,痛惜這短暫的重逢吧,奶奶的愛情有了結果,廖世緣也有了歸宿,但是他們失去的太多太多了,也許在他們的一生裡,只有眼淚是最多的相伴,那麼今天讓我的眼淚,也爲他們送上一段最壯烈的讚美吧。

傍晚的時候,劉大姐安排了公安機關的人過來,進行屍體檢驗。奶奶獨自一人,在她的房間整理東西,房東推掉了所有的事情,我也請了幾天假。我們本想陪着奶奶,可她不讓,就是獨自一人在房間裡收拾,她神態自若,表情平靜,可越是這樣就越讓人擔心。

臺辦劉大姐喊我們去新房,民警給我們說了檢查情況,廖世緣屬於正常死亡,死因是心力衰竭。同時還表示,就他的身體狀況看,其實在就應該撐不住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堅持到現在。

民警拿過一份病理報告,說是在他的行李裡找到的,原來他已經是肺癌晚期了,所以人才會這樣像被抽乾了似得。行禮裡還有兩萬三千四百五十元人民幣;兩件衣服;一個A4大的筆記本,還有一份寫好的遺囑,上面說”如果找到艾淑媛,就將這些留給她,找不到的話錢就捐給大陸的公益事業,其他的燒掉,另外在遺囑的最後,他希望能將自己的骨灰留在大陸”。

面對這份如此可憐的遺產,民警都有些哽咽了,那份遺囑,更是讓每一個在場的人動容。正當我們暗自悲傷時,奶奶走了進來,她鎮定的問劉大姐能不能讓廖世緣的骨灰留在天津。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齊刷刷的盯着她,她有些緊張然後馬上鎮定下來。告訴我們她去爭取,按她的話來說是不太可能的,因爲臺灣的臺胞處理是有法律法規的,不過現在有一點還好,就是廖世緣在臺灣沒有任何親人,而且他臨終也有要求,這點應該可以。

劉大姐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說完就安慰了奶奶幾句,轉身回單位辦理去了。我們很感激,心裡也明白這種事不能耽誤,畢竟天氣很熱了。

奶奶讓大家把廖世緣就安排在新房裡,並感謝在場每一個人,她還是那麼的樂觀,那麼的從容。她告訴我們不要難過,廖世緣回家了是好事情,這是他一輩子的願望。我們都哭了,房東更是泣不成聲,只有奶奶,那麼鎮定,安慰着每一個人,甚至有種錯覺,好像她在招呼來參加她和廖世緣“婚禮”的賓客,滿臉笑容。

難道這就是堅強嗎,還是打擊過度的反常,又或者奶奶已真真正正參透人生了……

陸陸續續的屋裡的人都走了,奶奶讓我們也去休息,她獨自留了下來,還有廖世緣,房東悲傷地同時眼中有些恐懼。儘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回家,她很擔心奶奶,她哭着跟我說,在她心裡奶奶就是家人。我極力安慰,並把她安置在了艾佳的房間。

我回到自己房間,真是好久沒進來過了,地上一層灰土,我重重的躺在牀上,空氣中飄起了無數灰塵。我靜靜地看着它們墜落,然後想去找到它們,發現再也找不到了。這感覺就像我們的生命,當你看見他時,才發現生命也如塵埃般渺小,就連他的墜落與消失,都是那麼的靜悄悄,無人知道。

閉上眼,我在想自己的生命會有多重,還是輕如塵埃,生命太短暫,到底什麼纔是生命之重呢?是愛嗎?如果是愛,那我的生命之重,是不是艾佳呢?

奶奶讓我一定去找到艾佳,彷彿這就是她對愛的一種寄託與延續,我應該去的,但是現在不行,因爲奶奶的孤單更重了,我暫時不能留下這種空樓來陪伴她。我的頭暈暈的,有些缺血的症狀,應該是太累了,雙眼開始打架了,眼皮沉重的讓我無法承擔……

火化那天艾奶奶穿的很漂亮,大家都覺得很詫異,但是沒人敢問。奶奶還是那麼安然自若,毫無悲傷之情,只是在遺體告別時,老人駐步落淚,久久不願離開。

奶奶沒有親人了,除了房東一家人,就是我了。回家的時候奶奶孤零零的坐在後面,腿上放着廖世緣的骨灰,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了,是顧司翰還是……不過似乎都不重要了。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什麼纔是真正的完美結局。人生到底有沒有完美的結局?中國人,在我看來是世界上最推崇大團圓結局的。這也許是受中庸之道的文化所影響的,就像國產的電視劇,往往開始和過程都是波瀾起伏的,一道結尾時一般都會有情人終成眷屬,親人相聚,化敵爲友。

可是現實真的是這樣嗎?我們的生活真的是如此嗎?難道人們都是如此的豁達嗎?每每打開電視,新聞裡都是那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的瑣事糾紛。正因爲這些小的像芝麻一樣的事兒,拆散了多少家庭,離間了多少親人,有的兄弟姐妹竟因此老死不相往來。到底哪個纔是真實呢?是電視劇的演繹,還是生活?

我記得在上學的時候,大家已經開始相互妒忌了,誰有了好工作,不如他的人就會形成一個團隊,背後調侃,當面褒貶。那些好的,也會形成一個團隊,似有或無的進行各種回擊。自此開始我們的人生,就有了分幫結派。當然還是有很多互相團結的哥們和姐妹,這些往往會成爲多年的摯友。

我覺得這纔是真實的人生,沒有人會把誰置於死地,也沒有誰會令誰,生不如死。一點也不像電視劇那樣,大家只是一輩子都在和自己的假想敵作鬥爭,在現實中不斷地對號入座。更不像電視劇那樣,最後都互相諒解,和睦相處,更多的往往是面和心不合,自認爲一生波瀾坎坷,實際上是平淡無奇的自我幻想罷了。

就像奶奶說的,她的一輩子,其實很平淡,沒做什麼驚天偉業的貢獻,更沒有驚心動魄的人生遭遇,那個年代的人都經歷過,只是她的故事具有她的獨特性而已。

今天我才深刻地體會到,什麼纔是真正的大團圓結局。就是奶奶這樣,心安便是圓滿。我們有誰不是普通人呢,何必追求演繹故事裡的結局呢,更沒有必要只接受皆大歡喜的結尾。因爲我們畢竟是普通人,活着就要心安,死去方可安然。也許只有這樣的人生態度,才能讓我們找到幸福,才能讓心不在繁囂中沉淪……

回到家,房東陪了奶奶一會兒,走的時候叮囑我要多留心老人的狀態。我送走她,本想多陪陪老人,可是奶奶拒絕了。我想她也是累了,一連三四天的忙碌哪能受得了呢。臨走時仔細看了下奶奶的面色,這幾天總覺得有些不和諧的紅潤。現在才發現,原來奶奶擦了淡淡的粉。明白了這不和諧的緣故,想必是老人用心良苦啊。

“小君啊,”臨出房間時,奶奶喊住了我。

“如果奶奶,有一天不在了,你幫奶奶把我和司翰的故事寫出來好嗎,我們這一生,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我們沒有後代,連證明我們存在過的信息都沒有啊。”

“嗯,您放心,我會盡力完成的。”我應聲答應。

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寫了封郵件,郵件裡告訴艾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想要點發送時,停了下來。我想現在她應該也剛剛處理完爺爺的後事,應該心情剛剛好一點。於是重寫了一封,

“艾佳

我很想念你,我現在都好,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在這裡等你回來

君 ”

點擊發送,發了一會呆,打開手機用微信發了同樣的信息。人總是要放鬆的,下午我約了樂樂出去散心,下樓經過奶奶房間時,想去敲門,站了一會就放棄了,還是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轉頭的瞬間,突然想起來,廖世緣有沒有跟奶奶講述他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經歷過什麼呢。我再次回頭看了看奶奶的房門,心想應該是有的,以後有機會一定問問奶奶。

樂樂陪我打了一下午檯球,晚上一起喝酒,我最近的經歷他也知道了,沒有怎麼安慰我,只是陪我喝陪我玩,吃完飯我們又去唱歌,妮妮也來了,她的肚子有點大了,但還沒到誇張的地步,她還叫來了她的幾個女同學,大家玩得很瘋,我卻在角落裡買醉。

當我再次清醒時,已是轉天的中午了,起來後頭還很痛,知道昨晚肯定喝多了。桌子上放着樂樂寫給我的紙條,原來是他半夜送我回來的,早上確定我沒什麼事了,纔去上班。

我簡單整理了自己的頭髮,洗了臉。準備去吃東西,再次路過奶奶房門時,我停下來聽了聽,裡面很靜,我敲了幾下,沒有迴應,然後又轉身敲了新房幾下,也沒反應。

我猜奶奶可能外出了,就先去吃飯了。這頓午飯吃的時間有點長,整整一個多小時,主要是因爲今天人出奇的多,飯館裡還很亂。回來時,我首先是去敲了奶奶的房門,時間已經兩點多了,奶奶肯定在家裡。可還是沒人開,然後是新房,結果一樣。

我開始有些納悶了,又用力分別敲了敲,還是沒反應,於是我喊了幾聲,屋內依舊沉靜。我給房東打了電話,問她有沒有備用鑰匙,她說有,還問我怎麼了,我把情況跟她一說,房東馬上擔心起來,要現在過來。我心裡也有些擔心,不過這次更多的是猜測,奶奶去哪了呢?會不會是給廖世緣辦理墓地的事情去了呢,記得那天房東提醒過奶奶,她只是說再等等,大家也沒明白她的意思。不是幹這個去了,還能去哪呢?

房東趕來時,急的滿頭大汗。我卻出奇的冷靜,連我自己都覺的奇怪。當她開門的時候,我似乎知道了奶奶的去向,她應該在天堂與愛人相會了……

一切就如我我料,房間裡奶奶已經離開人間了。房東哭的死去活來,就像女兒哭媽媽一樣。我還是沒有悲傷,甚至沒有落淚。有條不紊的安排着其他事情,先是跟臺辦的劉大姐聯繫,我覺得應該叫她來。然後還通知了方青他們,他們知道後很意外,表示下班就過來。我還給艾佳發了微信。

房東的家人來了,很是難過,在一旁勸慰着。劉姐還是叫來了警察,對奶奶進行了檢驗。法醫告訴我們奶奶屬於酮酸中毒,因此導致的機體衰竭。當時我們都一驚,法醫忙解釋,其實就是因爲飢餓,導致脂肪分解,酮酸過量後的一種表現,簡單說就是餓死的。

聽完大家都唏噓不已,也都明白了奶奶的心意。我心裡也清楚了,爲什麼奶奶這幾天一直化妝,是生怕我們看出來她在禁食。人還是一波一波的來,一波一波的走。看着淚流滿面的他們,我挨個勸解,並跟他們說奶奶一心想死,這不是什麼壞事,到了天堂也許更開心了。剛開始大家對我的態度,還有些不滿和懷疑,聽我說完,慢慢的也就都認同了。

我發現自己就像前幾天的奶奶,面對悲痛更顯得樂觀了,我覺得自己忽然對生死有了概念。什麼是生死,生死也許就是,一種預料之中的開始,一種預料之中的結束;生死也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它是相對的,對於正在享受快樂的人來說,也許它是可怕的,但對於正在承受痛苦地人來說,它也許就是快樂的解脫。生死跟勇敢無關,生死跟堅強無關。無懼生死的人,只是內心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信念;如果一個人懼怕生死,那隻能說在他的內心只有活着最重要,也許他的活是爲了某個人,某個事,或者只是爲了自己。

這是奶奶給我的一份禮物,讓我能更好的思考人生與生命。也許我不能將它變成什麼,但是我應該銘記於心。奶奶的事情料理的很晚,每個人都很疲憊,唯獨我精神碩碩。也不知道渾身哪來的一股勁,忙前忙後,就像在忙家裡的一件大喜事。

人走的差不多的時候,我們留下了臺辦的劉姐,讓她先做一個證明人,然後大家宣讀了奶奶的遺囑。遺囑很簡單也很全面,對於奶奶的有價值財產,全權由房東負責處理,連同廖世緣留下的錢,還有房產首飾變現後,捐贈給公益組織。生前所有的照片還有日記以及廖世緣的筆記本留給了我。讀到這裡時大家有些不解的看我,我只是看看沒有解釋,因爲這是我跟奶奶之間的約定。

最後奶奶還留給我一條項鍊,鍊墜兒,是一個可以打開的原型小盒,扁扁的上面有好看的紋路,打開是奶奶和廖世緣的合影,遺囑說這個留給我,讓我送給艾佳,並祝福我們。她真是一個細心周到的人啊。

十二點多,大家都陸續走了,房東一家人我安排到了我和艾佳的房間。自己則留在了奶奶身旁,開始他們還攔阻,尤其是房東,她認爲這樣對我不好,也太辛苦了。我勸說了半天,看我堅決,他們也就回去睡覺了。

我看着奶奶,那面容依舊慈祥,只是那雙略帶天真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我輕撫着奶奶的手,微笑着看着她,我覺得我應該爲她做些什麼,轉身來到放日記地方。在最上面是廖世緣的筆記本,我拿起來翻閱着,原來裡面寫着他離開後發生的事情,看了一會我先放下了。然後開始找日記,在靠下的位置拿出了兩本。我又把廖世緣的骨灰放在了奶奶的身旁,然後搬了張凳子坐在了旁邊。

我轉頭看了奶奶和廖世緣,不,應該說顧司翰。跟他們說到,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你們這輩子肯定沒有聽過如此動人的愛情故事,”

說着我輕輕地翻開日記,面帶笑容的說道。

“幾十年前啊,有一對年輕人相遇了,他們一見鍾情,可誰想後來他們又分開了。那個女孩啊,在見到心上人之前,就寫了很多有關他的日記,她用這種方式記錄了這個愛情故事。”

說到這裡,我看了一眼顧司翰的骨灰盒,然後對他說,

“顧司翰。你還不知道吧,差一點,艾淑媛就不見你了,這個日記裡面都寫了,我現在念給你聽啊。”

說完,我輕輕的讀起了日記……

“1951年9月16日,

秋已過半,母親今天找到我,說我應該考慮終身大事了,說的很認真,知道不是玩笑。我點頭應允,可是心裡還是覺得自己年齡很小……

…………

…………

奶奶去世後的第三天,房東一家人將奶奶的遺體火化了。告別時,我們圍着瞻仰遺容。大家都落了淚,房東更是哭的像個淚人,一邊哭一邊唸叨着奶奶的不容易。

原本離別就是件傷悲的事情,奶奶的離別傷悲,更多的是體現在她的孤單上,送她走的人,實在太少了。除了房東就是方青樑斌他們,加在一起還不到十個人。

我沒有將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訴艾佳,我想她知道了肯定會難過。細算算,緊緊很短的時間,艾佳的爺爺,奶奶還有她的情人,都相繼離開了。一切那麼的戲劇性,那麼的突然。讓我覺得都是在做夢一樣。

回到家中,房東主動跟我商量墓地的事情。按她的話說,奶奶很信任我,拿我當自己的孩子看待,而且遺囑中也提到了我,所以應該跟我商量。其實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思考奶奶交代我的任務,奶奶希望在她死後,我能將她的故事寫出來,她不想就這麼毫無意義的消失。這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思索了幾天,我決定不單要把她們的故事寫出來,還要爲她們的故事建一個微博,而且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就是在她們的墓碑上,刻上一個二維碼,讓每一個看見的人,都能有機會去知道她們的事。我想在這個信息交流的時代,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房東說了,她先是沉默,然後說要跟臺辦的劉大姐商量一下。她覺得畢竟這樣做還會牽扯到廖世緣的臺灣身份,她讓我轉天等電話。只要劉大姐同意,她還是沒有意見的,並且她明確表示贊同。

送走房東,我打開電腦,突然想到一個名詞“情人”,是啊,奶奶的故事就是一對情人之間的故事啊。這裡面有太多的“情”,更有一種原始的爲“人”之道。

我對這個名字有點得意,心想自己還是蠻有才的嗎。名字確定了,就是內容了。我應該把她們的生平簡歷都整理出來,想到這裡,我找出了廖世緣留下的筆記本。這裡面有他的遭遇,也有他的無奈。

正當我要閱讀筆記時,突然聽見樓道里有腳步的聲音,我渾身一緊,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並不是我膽子小,主要這座樓現在已經是一座空樓了,怎能不讓人緊張害怕呢?

我豎着耳朵,辨別這聲音是不是幻覺,在確認無誤後,渾身越發的緊張。我悄悄的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在了門上,那聲音越來越近,直到我門前才停了下來。

我的手心有點冒汗了,小心地後退了一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門把手,我突然想起了還魂日這個詞,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砰!砰!”兩聲敲門聲,我渾身條件反射的一哆嗦,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有點膽怯的問道。

“誰啊!”

一切都凝固了,包括空氣,周圍靜的讓人有點膽寒。我緊握拳頭,手心涼涼的。“咣噹”一聲巨響,肩頭一陣疼痛感。我整個人跌倒了地上,狼狽地爬起來後,才發現原來自己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剛剛的只是個夢,長長的吐了口氣,起身點上一支菸,向房門的方向望去。也許我在期待夢境的再現吧。

記得第一天來到這個房間,也曾有過驚心的經歷,就像這個夢一樣。但那時是因爲陌生,而今天的夢,更多的是因爲思念吧。

也許我真心期待,那扇靜靜地門背後有一個人,在爲我微笑,哪怕她真的是一個魂靈,都會讓我倍感安慰。

看看桌子上的筆記本,自己苦笑了一下,還沒看卻睡着了。我坐下來再次端詳那個本子,忽的覺得它就是一個縮影,這裡面記載了,一個生命的過往與消逝。廖世緣是悲慘的,不過這是旁觀者的看法與評論。與他接觸後,就會發現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這種磨難並不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像奶奶,他們的一生是靠信念過來的,所以他們並不能說不快樂。

想到這裡,我把眼睛閉上了,飛快的思緒整理着自己的過去。與奶奶他們相比,我的人生是多麼的美好,爲什麼有時候還活着如此的不知足呢。細細品味,突然發現快樂其實很簡單,人活着就應該把重點放在,能讓你感覺快樂的事情上才行。庸人自擾的生活態度就是痛苦地根源。

奶奶火葬的那天,我想到了家人。不是因爲離別的傷痛,是那生命的短暫,勾起了對家鄉親人的思念。自己算了一下,好像有一個月沒有給家裡打電話了。爸媽現在好嗎,爲什麼人長大了,有時候就容易想不起父母了呢,真是不應該啊。

我拿起了機,撥通了媽媽的電話,語音提示告訴我已經關機了。看看時間,都十一點了,想起父母早睡的習慣,心裡又有點責備自己。於是編輯了一條短信“爸媽,你們最近身體可好,我這幾天工作很忙,沒給家裡打電話,你們要注意身體,對了,我交了個女朋友,人很好,她叫艾佳,過些天我們回去看你們。”看着最後這句話,我有些茫然若失,猶豫了一下還是發了出去。

我在房間裡走了幾圈,活動下身子,本想回到座位上看完筆記,可是心卻踏實不下來了。我決定出去走走,開門前,我吸了口氣,算是爲剛纔的夢做個了結。

樓道里漆黑一片,燈沒有被我點亮,我在僅有的月光下,摸索前行。看了眼方青的房門,心生感慨,這裡面有過我衝動後的激情,也住過一個被社會左右過得少女之心,房間對她來說,空間雖小,但也許是她精神裡僅有的避風港,更或者就是她的牢籠與堅守城堡,她現在自由了。

來到二樓時,我駐足在艾佳的門前,又回頭看了看樑斌待過的房間。我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白,樑斌當初對方青爲何如此不自信。也許這就是社會給每一個人留下的疑惑吧。活着就要透過這層層迷霧,看清身邊的周遭,進而看清自己。

走到一樓時,又回頭望向艾佳的房門,恍惚中,看見了小凱跑了下來,後面是氣呼呼的小娜。這回我發自內心的笑了,因爲我好像看見了青春的輪迴,小凱他們正站在輪迴的起點,忽的一下,在我身邊飛過。

走出樓道,月光就撲到了臉上,我擡頭望去,第一次覺得月光有些刺眼。記得看過一篇文章,說人死後會經過一個黑色的隧道,然後被一道光引導到親人身邊,我扭頭看向那座空樓,看了看那漆黑的樓棟口,接着再次望向月亮,那光還是有些刺眼。心想,文章裡描述的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吧。

風,吹了過來~,每次心情好心情壞,它都會不經意的出現,我隨着它,有些輕飄飄的向海河邊走去……

風的力量很像流水,它就在你的身邊流走,你甚至完全感覺不到它,當你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它改變,所以人們也把時間形容成流水或風。已被改變,卻渾然不知。

河岸擋住了我的腳步,岸邊、人已經很少了,深夜時分,只有那些膽大纏綿的情侶,還在河畔踱步。河面波瀾斑斑,光影閃爍。稍遠的一個地方,一個彈着吉他的人,吟唱着,身旁有三三兩兩的聽衆。

我像被催眠的眼鏡蛇,幽幽的向琴聲方向走去。歌手的聲音沙啞,這聲音很熟悉,記得每次來河邊都會見到他,應該是個流浪歌手,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年齡。唯一記得的就是沙啞的聲音。

我靜靜站在了人羣外圍,有人回頭看我,打量了一番,確認安全後又把頭扭了回去。我還是有點若有所思的站在外圍,吉他手嫺熟地波動每一根琴絃,手指劃過,樂音升起,吉他是個很有魔力的樂器,在流行樂壇,可謂神器。多少知名音樂人,都是吉他高手,它的聲音不單隻優美,而且動感。同時當你去摩擦琴絃時,那磨動後發出的,那種類似沙啞,抖動的聲音,更讓人感到滄桑。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就是代表。

今天的曲目是Beyong樂隊的《情人》,歌手身體擺動,沙啞的將歌詞演繹,我的眉頭緊了一下,歌曲演繹的水平實在有些不可恭維,也許是因爲粵語的緣故。但是我還是對歌手心生敬意的,因爲他的堅持,因爲這個時代賦予他的勇敢與執着。

我轉身離開,神態就像對一個勇士的訣別。夜風又悄悄地來到了我的身後,它緊緊跟隨。我掏出手機,下載了《情人》戴上耳機欣賞起來,擡頭環顧四周發現只有我自己了,歌手已經很遠。看看河邊的安全護欄,水泥的材質,很寬,一米來高,沿着河岸好長、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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