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在葉北辰幼小的記憶當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於現在回想起來,依然能夠記起,冷月當時的語氣。說來也真是奇怪,那個時候的葉北辰明明已經燒得快要暈過去了,意識都有些模糊,卻反常地記得冷月說過的話。
或許,是他太在意了,所以纔會記得的吧。
即便是後來葉北辰知道了,那個時候的冷月剛剛查出來了某種會導致她不能生育的婦科疾病,所以纔會特別在意這個唯一的兒子,他也還是不肯忘記那一點點的溫暖。
哦,對了,關於溫暖的記憶,葉北辰還能找出來一個。
那是他從美國留學歸來,剛剛開始接手家族生意的時候。冷月開始反常地熱情,表現得像是一個真正的母親似的……其實若說具體做了什麼,倒也無甚特別,不過就是每天都跟葉北辰說說話,關心一下他的飲食起居而已。尋常人家的母子,幾乎都是這樣相處的,算不得什麼特別,可是對於葉北辰來說,那樣的關心,已經足以令他心中動容,放下所有的警惕和懷疑。
那樣的溫暖和幸福,持續了大概半個月的時間,就在葉北辰以爲母親是真的轉了性的時候,冷月卻哄着他欠下了一份合約。
那份合約對冷家非常有利,但是對葉氏集團來說,卻是損失巨大的。葉北辰剛剛接手家族企業,手底下的人本來就不服他,再簽了那麼一個領公司利益受損的合同,那些人就更是要鬧翻天了。
那個時候,葉北辰險些被趕下臺。如果不是頂着嫡系獨子的這個身份,只怕根本就沒有機會繼續留在公司裡,也就更不用說後來的種種了。
可以說,那是一次非常巨大的打擊,也是一場非常陰狠的算計。
所有的人都覺得,是葉北辰太年輕太容易輕信於人,所以纔會被哄騙着欠下了那麼一份東西。可是隻有葉北辰自己心裡清楚,他簽字的時候,其實心中就已經明白,那份合約會給他帶來怎樣巨大的災難。
可他還是簽了,不爲別的,就只爲冷月那半個月的噓寒問暖。
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他也願意爲之付出代價……
甚至直到現在,葉北辰都還能回想起,當初母親對自己的照顧,以及種種讓他能夠產生“家人”這種感覺的意向。他刻意地忽略了後來的殘忍,只保留那些溫馨美好的畫面,深深地藏在心底,藏在連他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的地方。
這樣的記憶,對他來說,比珠寶還要珍貴,而且脆弱易碎,每一次回憶的時候,他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破壞了心中的那份感覺,也更怕回憶得次數多了,那些畫面就會變得模糊不清。
他那樣小心地珍藏,那麼近乎卑微地蒐集、積攢,可是直到現在,能夠找得出來,也就只有這麼兩段而已。
他活了二十多年,記憶當中母親給他的能夠勉強算得上溫暖的經歷,就只有這麼兩段……而且每一段的背後,都是殘忍的利用。
冷月從來就沒有考慮過葉北
辰的感受和需求,她只在乎她想要的東西能不能得到。只要答案是“能”,她不在乎親手將葉北辰推進深淵,甚至是毀滅掉。
她只在乎她自己,從來沒有在乎過他。
葉北辰知道的,他從來都知道。
他只是……偶爾假裝不知道而已。
就比如現在,他努力地假裝自己失憶了,不記得那些殘忍和冷血,只想要留住那些最美好的幻象。可是美好的記憶太少太短了,他騙不過自己。
病牀上的女人還在睡夢當中,偶爾發出幾聲悶哼,細小得像是蚊子叫一樣。葉北辰的心有一瞬間的輕顫,嘆了口氣,加重了音調再次喊了一聲:“媽。”
這一次,冷月終於有了一些反應,她顫抖着睜開眼睛,用空洞無神的眸子盯着葉北辰看了好幾秒,雙眸才漸漸聚焦。她的神色有些呆滯,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那樣遲鈍,半晌之後,似乎才終於認清了牀邊站着的這個人是誰。
“阿辰……你來啦。”她的聲音都變了,很不好聽,含含混混的。
她的手也像是乾枯的老樹枝一樣,骨節明顯,青筋畢露,皮膚皺皺巴巴地堆在上面,無比難看。她就那樣朝着葉北辰緩緩地伸出了一隻手,似乎是想要抓住他,最後卻只能在空氣當中無力地一抓,什麼都沒能碰到。
葉北辰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手臂下垂的動作。
“媽,我來看你了。”他輕聲說。
冷月的嘴裡發出類似於破風箱一樣的聲響,“嗬嗬嗬嗬”地不停喘氣,也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要幹嘛。現在的她,就像是一個已經徹底鏽蝕了的破機器,努力地想要轉動,卻反而加速了毀壞的過程。
葉北辰嘆息着說:“你別急,想說什麼就慢慢說,我會等你說完再走的。”
冷月又喘了一會兒粗氣,才喃喃自語道:“你還是會走……”
葉北辰沒有接話,他不知道應該怎麼接下去。說服自己來看望她,已經耗費掉了他很大的心力,如果再繼續停留,甚至是留下來照顧她,演什麼母慈子孝的戲碼,他可是做不到的。
有些仇怨,畢竟不是隻關係到他一個人的,所以也不是他一個人說放下就可以放下的。
他如果徹底拋下從前的種種仇怨,只盡孝不管其它,那麼葉北辰會覺得自己非常對不起蘇然和兩個孩子,也同樣有些對不起葉天佑。
他不能那麼做。
冷月好半天都沒有再說什麼話,就只是那麼呆呆地看着葉北辰,像是要把他的臉永遠地刻進自己的心裡。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她唯一的兒子了,是她的基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延續。這種奇妙的感覺與羈絆,不是可以用簡單的語言就能描述清楚的。
或許,也只有到了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如冷月這樣的人,纔會開始感受到血緣親情的動人之處吧。
“我以爲你不會再來看我了的……”冷月再次開口,聲音很
低,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
“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的媽媽,過來看你一回也是應該的。”葉北辰如此說。他的語調淡淡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顯得有些冷。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裡那份火一般的盼望與執念,已經快要壓制不住了。
冷月露出了一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顫聲道:“阿辰,媽對不住你……”
就這麼一句話,險些將葉北辰的冷硬盔甲徹底擊碎!
葉北辰沒有發覺,自己的眼眶已經紅了。他輕聲說:“算了,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還是不要再提了吧。”
如果再提,只怕他連暫時地原諒都做不到了。那些傷痕太深太深,永遠都無法撫平,無法忘記,它們將永遠地刻在他的靈魂裡,直到他生命終結的那一刻爲止。
冷月流淚了。她問他:“阿辰,你的孩子後來生下來了麼?”她一直被囚禁着,消息非常不靈通,所以根本不知道蘇然是否順利生產了。
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葉北辰的心臟就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強行剋制住心中的冷厲,輕聲回答:“嗯,生下來了。一兒一女,龍鳳胎,都挺健康的。”
“真好……”冷月輕聲呢喃。
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她基因的延續,哪怕摻雜了一部分她討厭之人的基因,卻也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得多。到了她現在這種地步,心中最渴望的,或許也就只有基因的傳遞了。
這是一種變相的永生。只要她的後人還在,她就有種自己依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讓她心安,讓她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不那麼畏懼。
她迫切地需要這份感覺。或許,這也是爲什麼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會逼迫孩子快點結婚生子的根本原因吧。說到底,不過是恐懼罷了……是他們自己對於死亡的恐懼。
死亡,是無法避免的,任何人都逃不過。如果要化解這份恐慌,就只能找到變相避免死亡的方式,繁衍子嗣,就是其中最有效果的一種手段。
冷月畢竟也是人,逃不出某些深深地刻在人性當中的特質。
這些,葉北辰明白,所以對於冷月現在的言行,他並不感到如何意外。
“阿辰,你的胃沒落下什麼毛病吧?”冷月感嘆了一陣之後,又問了一個新的問題。
這個問題讓葉北辰瞬間回憶起了當初被冷月囚禁的時候,曾經遭受過的那些非人折磨。他心中的戾氣瞬間變得更加強烈,如果不是因爲冷月馬上就要死了,他或許已經拂袖而去了吧……
但是現在,看在冷月快死了的份上,葉北辰再次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悶悶地回了一句:“沒事。”
其實他的胃已經變得很脆弱了,只要勞累,就會胃疼,疼到根本睡不着覺的那種程度。
不過葉北辰不想告訴她。
冷月在聽到這個答案以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心中的重擔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