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最好的姐妹在暗地裡大罵你是一個多麼賤的賤人,坐在廁所隔間聽到一切的你是否會衝出來與她正面相對?即使不與之四目相對立即撕破臉,大概也會質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蔚夏沒有,因爲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了。只不過哪一次都不如這一次聽得這麼清楚。她坐在馬桶蓋上,靜靜地聽着那個常常跟自己擠在一張小牀上聊天的好姐妹唐琪跟另外兩個女生有說有笑地一一列舉自己交往過的男朋友,每幾句話總要以“賤死了”作爲起承轉合的節點。她也許依然有稍稍覺得了震驚,但見怪不怪更讓人平靜。
也許本就不存在所謂該相信的人。當有一次蔚夏走到唐琪寢室門口,聽到裡面的唐琪正繪聲繪色地介紹自己的過去,她興高采烈想要推開門的手緩緩棲落在了鏽跡斑斑的門把手上。虛掩的門裡面不斷傳來幾個女孩子嘲諷的笑聲,以及諸如“沒想到蔚夏看起來那麼老實的一人,原來這麼賤啊”之類的應和。
“她是我見過最賤的人了,再賤都沒有了。”唐琪的這句總結,她也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蔚夏靜靜地坐在馬桶蓋上,雙手交疊在大腿上,呼吸自如地領教着好友對自己的評價。有些話雖言過其實,但確實非空穴來風,關於這一點,她不得不承認。
“陳村家裡窮,要不然能看上她,蔚夏有什麼,切。”蔚夏想象着唐琪標誌性的一個白眼,她在評價那些她看不起的人時會高頻率地翻出她的白眼,可能是從小就愛翻,她的翻白眼技術高超,視對方被她鄙視的程度而定,有幾次,她翻到眼珠子完全都看不見了。她眼睛大,翻成那種程度的話,會很像貞子。蔚夏想到唐琪的那種模樣,居然忍不住在心裡笑了一下,也許,此時此刻,唐琪的白眼正翻出了貞子的效果。果不其然,有一個女生驚呼道:“唐琪,你翻白眼的時候好像貞子。”三個人在外面開懷地笑了起來。
“話說回來,蔚夏男生緣一直很好哎,男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沒見過她斷過片啊。”女生的語氣中有確鑿無疑的羨慕成分。
“她好追啊,是個男的都能追到她,她的男朋友排一排,各種檔次的都有。從陳村這種屌絲,到她大一談的那個高富帥,從一分男到十分男,她都談過,跟集郵似的。”
“唐琪,你不會是嫉妒人家蔚夏有男生追,自己沒有吧。”配合這句話還有化妝盒蓋子啪得合上的聲音,“差不多我們得走了吧,廁所裡臭死了。”
“誰嫉妒她啊,大賤人一個,簡直跟公共汽車一樣。走吧走吧,如果天氣預報報錯了,今天晚上吃完飯就還能逛夥兒街。”
三個人說笑的聲音漸漸遠了,蔚夏緩慢幽深地推開廁所隔間的門,呆呆地望着她們方纔待過的洗水池,有幾塊染了些顏色的卸妝棉躺在黑色大理石的水池臺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她們留下來的。她的臉上看不出有表情,在水龍頭下接了捧水往臉上撲,流下來的水卻多過了撲上去的那一捧。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神情說不上落寞,卻有些要笑不笑,她慢慢地笑了起來,對着鏡子裡的那張臉說:“你真賤,賤人。”
唐琪這陣子最多的話題就是關於蔚夏了,這種情況會出現在每一次蔚夏交了新男朋友和即將要跟現任男友分手的時候。這話題她永遠說不膩,每次都能在一些老掉牙的內容上說出新花樣來。可是明明前一晚,唐琪還跑來蔚夏的寢室裡,兩人擠在一張小小的牀上聊天到半夜。蔚夏把自己最近的心理變化全部告訴了她,雖然早就知道唐琪嘴巴碎得很,特別是對自己,閒言碎語儘可能地往刻薄的方向去修飾,她還是忍不住想要告訴她。無論她在暗裡地做了些什麼,她卻是她在這個學校裡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蔚夏和唐琪並不是同班同學,甚至兩個人所在的學院也都不一樣,可是她們在上大學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大一開學那一年九月份,蔚夏雖心有不甘卻還是認了命,家裡不可能讓自己復讀一年,明知道這本不是自己該來念的大學,卻也只能選擇無奈接受。蔚夏拎着大包小包來學校報到時,碰巧在火車站遇上了被唐家舅舅從車站接了正要送去開學的唐琪,唐琪望見站在路邊等車的蔚夏提着與自己同一個的學校統一發的行李包,就讓蔚夏上了車,一起去學校。她們就這樣成了朋友,蔚夏一度覺得唐琪很重感情,她好心在火車站撿到了她,又誠心跟她做了朋友,一切都讓蔚夏感激不盡。後來她談戀愛了,一年之內換了三次男朋友,唐琪也就開始在背後說她的各種壞話了。有因有果,自己也並不是全然沒有錯。
她們昨晚還談到了蔚夏現在的男友陳村,兩個人的感情快要走到盡頭了,原因是自己多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陳村這麼窮又是學冷門專業,兩人以後沒未來,所以蔚夏想用分手來激將陳村,沒想到陳村曾經說過自己不可能接受一個跟自己提過三次分手的女生的話並不完全是玩笑,兩人發生爭吵後,蔚夏脫口而出,就算今天我要跟你分手,我也要把話說清楚。加上之前的兩次玩笑,這當真是第三次了。陳村當即就掛了電話,後來也沒再有任何音訊。
“我老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蔚夏說。
“別看陳村一個窮小子,脾氣倒大得很吶。”唐琪說,“這只是話裡帶到了分手都不行。”
“之前兩次也是開玩笑的,沒想到他這麼認真。唉,要是他肯原諒我,我寧願去他寢室樓前淋雨,我是說真的,我就站在他樓下淋雨,祈求他的原諒。”
“你又沒做錯什麼,他性格也夠差勁的了,算了,反正你跟他也沒前途,他家窮得叮噹響了,你家也不怎麼樣,兩人剛好窮一塊了,以後日子還過不過了。”
蔚夏長長地嘆了口氣。
昨晚那些體己話,毫不猶豫地轉化成了唐琪背後尖銳的諷刺。蔚夏在隔間裡聽得清清楚楚,唐琪冷笑着說:“她還去淋雨,少來了,她這種根本不可能認真談戀愛的賤人哪能做出這種癡情的事情來,淋雨?求原諒?別搞笑了。”蔚夏擡頭看了看將陰欲雨、烏雲疾走的天色,發了一條短信給沒走多遠的唐琪。
不多時,大雨就真的打了下來,豆大的雨水打在小賣部的太陽傘上,發出連綿的擊打聲,像某一種小型的鼓成千上萬地被拍響了,給站在露天平地上的蔚夏氣兒力頂。站在小賣部裡的唐琪看着大雨迅速打溼了蔚夏的頭髮、臉頰和衣服,暗自讚歎她這次居然玩真的了,太猛了吧。
“喂,雨越下越大了,差不多就行了吧。”唐琪朝她喊過去。
“我要等到陳村出來,原諒我。”蔚夏說話時的嘴脣不停地往下滴着雨水,這雨下得越來越大,頭頂不斷炸開巨大的雷,聲勢大得嚇人。唐琪邊半捂着耳朵減少進入耳蝸的雷聲邊想,都說狐狸精怕打雷,以前老覺得蔚夏就是一長相很一般狐狸精,可是她居然不怕打雷。
隨着時間的推移,蔚夏身上的雨水進入了一個守恆的狀態,雨水僅僅是在她身上流動而過,不再增加水分,因爲蔚夏已經從裡到外完全溼透了。好在今天穿的衣服是深色的,倒不至於會走光。水分雖然不再增加,可是圍觀的人數呈現出低開高走的漲勢,六層的寢室樓朝向蔚夏方向的陽臺上站滿了人,身邊也不斷增加着撐着傘看熱鬧的路人。情況似乎變得不好控制了,蔚夏原本也沒想到會有人來圍觀,這下可是要出名了。人羣中竊竊私語,有知情人開始幫着喊陳村下來,這喊聲愈發振奮人心。本來只是一次個人感情糾紛,現在被蔚夏一手釀成了羣體性事件,很多人一起喊着陳村下來、陳村露面。他們的聲音足夠興奮,這平淡乏味的生活從來都熱切盼望着出現這種強心劑般的突發事件。
氣溫還好,但是蔚夏也開始能夠感覺到身上很冷了。陳村還是沒有出現,他並非不在寢室,此刻他戴着耳機在聽着歌。他當然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他一方面不敢去面對現在的狀況,蔚夏豁得出去,他卻不願意承受衆人的眼光;另一方面他想是該要給蔚夏一個教訓了,省得他老拿自己沒前途說事,老拿分手威脅自己。隨着外面聲音越來越大,樓上樓下都是異常亢奮的吶喊聲,事情正不可逆轉地朝着鬧劇發展,他更加不可能再出去面對了。索性就這樣吧,反正大夏天,淋不死人的,就當做洗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