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辰見到已經把自己梳洗一新的蔚夏,遠遠看着,有種恬淡清新的感覺。她被大雨淋成了落湯雞,第二次見她時,她和男朋友在一起,有些慌張和緊張,神色凝重不自然,第三次見到她,她臉色蒼白深度昏迷,醒來後嘴脣發白,眼神黯淡無光。這一次見到她,似從前的她,但也有全新的感覺。她好像有刻意要把自己從過去的頹敗中抽身出來,神采也有了些,在陽光下站在,看着挺有朝氣。若不知道她那些所謂過去,蔚夏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平凡、踏實、安定、美好的女孩子,平凡在她身上是種優點,讓別人看來會有倦鳥歸巢的衝動。
蔚夏大方地衝莊辰招手說嗨,莊辰看着她一時發愣,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蔚夏問,“傻乎乎的。”
莊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事,呵呵。”
他笑起來眉眼善良溫暖,蔚夏被冰寒的心也能感受到那樣的暖和,是很舒服的感覺。好像每一次,她受盡人間寒冷,他都有那奇妙的力量溫暖周遭的人。這樣的男生真少見。
蔚夏把傘遞給莊辰,說:“喏,你的傘,完璧歸趙,謝謝你了。”
莊辰接過傘,笑着說:“客氣了,你等夥兒有事情麼,我請你喝點東西吧。”
“應該我請你纔對啊,”蔚夏說,“我請你吧。”
學校附近有非常多依傍學生而存活的店鋪,奶茶店也不少,但大多數都是直接打包讓客人帶走的,像“小築”這樣提供沙發椅的奶茶店並不多。蔚夏和唐琪平時愛來這裡裝小資,主要是唐琪,蔚夏大多時候不會有這種閒情,也沒有這個閒錢,有時候會跟當時的男朋友來,跟葉鯉,跟陳村都有在這裡喝茶的往事,跟鍾離倒是沒來過,他不喜歡這種小資小調的東西,覺得是浪費錢,他對待生活更加實在,這點也是讓蔚夏最喜歡的其中之一。蔚夏骨子裡有一點渴望享受生活的心思,但她的節奏跟鍾離一致,希望以後生活寬裕了些,再去享受。
“以前來過這?”莊辰問。
“跟唐琪,”蔚夏說,“還有跟以前的男朋友來過,你來過麼?”
“我是第一次來,平時要喝奶茶一般都是直接打包帶走。”
“你不喜歡這種小情調麼,大多數男生其實也應該是喜歡的吧。”
“我喜歡啊,但又沒談過戀愛,也不可能跟男生一起來啊。”以前他想約李成子來感受一下,沒想到平時沒什麼原則的李成子卻非常排斥兩個男生去搞這種情調,用他的話說就是一夥男生就應該去酒吧,可惜他酒量淺得很。常家倒是經常出沒這種地方,但他都是來談事,不是來享受的。
“你沒談過戀愛?”蔚夏有點驚訝,莊辰怎麼看都是特別受歡迎的男生,居然會沒談過戀愛,“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真不是,按女生的話說是,我太老實了,不夠壞,所以只能當朋友。”莊辰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傻呵呵地笑了。
蔚夏聽到原來還有這種理由導致沒有女生追,也笑了起來。
“我念高中時,我班上女生搞了一個什麼帥哥排行榜,然後一致對我下了個結論,就是,莊辰是所有女生最想嫁的男生,但絕對不是最想一起談戀愛的男生,說那些女生在外面玩夠了,就會來找我結婚什麼的,搞得我好無奈。”
“這結論也真扯。”蔚夏笑着說,“那你不是要等到女生談了七八次戀愛才來跟你結婚。”
“哪有女生會談七八次戀愛這麼多,一般談過兩三次就差不多了吧。”莊辰說完立即覺得自己失了言,連忙道歉。蔚夏有些失落地看着盛奶茶的杯子外壁黏着的水,太重了時就會滑出一道水紋。一滴水承載不了太大重量,一旦太重了,就會墜落。萬事萬物都有極限,一般女孩子談三次戀愛就是極限了,自己卻儼然談了六次,時間也僅僅只用去了兩年。若還是無法安定下來,這個數字也許只能不斷刷新,她每一次都以最後一次的心態對待,卻總是不小心迎來了下一次。
蔚夏擡起了頭看着莊辰,笑了,說:“沒什麼,事實而已。我的心態跟別人不同,別人談戀愛覺得不好就換一個,反正也才一兩次,不要緊,可是我每談一次戀愛都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夠停下來,因爲次數越來越多,我也快招架不住了,可是每一次都還是不行,還是得結束,我就必須再去找,試着讓自己停下來。”
蔚夏目光誠懇地看着莊辰說:“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安定下來,談最後一次戀愛,再不更改。”
她復又低下了頭,看着杯子外壁上的水珠,不斷地凝結,一旦承受不了,就沿着杯子外壁滑落。
“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夠做主的,就好像來這所大學,我竟一點辦法都沒有。”蔚夏面前的桌子上,嗒的打下來一顆眼淚,在桌面上拱出一個完美的弧面。莊辰看到她眼淚在眼睫毛的支撐下搖搖欲墜,黯然的眼光讓人不忍多視。他沒有了辦法,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甚至去面對一個心碎的女生,她無聲落淚,娓娓道來自己的一些往事。
兩年前,蔚夏參加了全國高等教育招生考試,簡稱高考,她成績一向不錯,最後幾次摸底考都成績優異,是被所有任課老師認定的能考上一類本科的學生,十分看好蔚夏的班主任甚至預言,如果她發揮得好,重點大學也不在話下。蔚夏在高考備戰複習時,也是這樣認爲的。
出身寒門,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靠考上一所名牌大學,然後實現自己鯉魚跳龍門的夢想。她家境貧寒,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念書上頭,當她意識到讀書可以改變現在面臨的窘困,她的努力人盡皆知,成績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班級領跑的位置。
高考前夕,富裕的伯父家邀請自己全家去市裡很好的酒店吃了一頓飯,那一頓飯花掉的錢,媽媽說,足夠他們家吃大半年的。酒過三巡,伯父提起了早先蔚夏家爲了做新房子向伯父借的十五萬元,他大筆一揮說,不用還了。
爸爸高興得不知所措,以爲這個先富起來的哥哥終於良心發現要幫助一下他唯一的親弟弟,連忙斟滿酒先乾爲敬。伯父呷了一小口酒,說:“不過,有個事還得請蔚夏幫個忙。”
“任何事都行,只要丫頭能幫得上的。”媽媽也諂媚地迴應着。
“蔚夏要想幫,當然就幫得上。”伯父微醺中諱莫如深地笑容,蔚夏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這個忙,是讓蔚夏和妹妹蔚藍在高考上互換姓名和考號,以達到交換成績的目的,除此之外其他的環節伯父已經在各處都打點好了。這頓飯,不過是整個事情的最後一個環節,看起來最關鍵,其實也最好突破。爸媽聽到這個忙,立即蔫了,呆坐在椅子上。蔚夏的好成績是有可能讓全家有機會翻身的,可是這最後的一條路,眼看着也要被打斷了。哥哥當年揹着自己把父母死後留給他們兩人的房子拿去變賣,換了錢立即去了廣東做生意,他全家被人從房子裡趕了出來,幾天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哥哥做了生意發了財,衣錦還鄉,在市裡開了超市,又投資了汽車站等等,大賺特賺,越來越有錢,他卻窮得叮噹響,一家人苟延殘喘。本以爲哥哥會幫助自己脫貧,沒想到他有了錢斷然沒想過扶持弟弟,自顧自過着自己的好日子,對他的貧寒只有嘲笑蔑視沒有同情。
他恨父母當初只讓他這個弟弟上學唸書,讓他只讀完了小學,剛夠認識些字。他恨弟弟能跟其他的小朋友一樣去上學,有新課本、新本子、新鉛筆,他卻只能在家幫忙。他以小學學歷的思維醞釀了復仇計劃,成年之後立即想辦法更改了房產證上的戶主姓名,父母一死,他趁着弟弟爲父母奔喪之時變賣了家產,逃之夭夭。一切合法不合情,無人可以約束他。發達後,他爲報當年眼睜睜看弟弟上學之仇,讓弟弟眼睜睜看着自己發了財卻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心裡痛快極了,他還教女兒蔚藍去鄙視蔚夏,讓他們全家都要直視貧窮之苦。
並非一定要讓女兒考上名牌大學,他想做的無非就是讓他們家永遠不如他。
“事成之後,我會幫蔚夏出大學四年的學費,然後再給你們三萬塊錢。”伯父笑容滿面地說,“弟弟,哥哥看着就給了你二十萬了,你看怎麼樣?做人要知足啊。”
最後蔚夏和蔚藍交換了成績,蔚夏並沒有讓自己發揮超常,那一年卷子很簡單,以她的實力,足夠考上全國前十的名牌,她做滿了所有的題,並確定那些答案都是對的,然後她就把幾道大題的解題步驟劃掉。她自己可以考上名牌大學,卻只讓蔚藍上了一般的重點。成績出來後,伯父覺得蹊蹺,去查看了試卷,發現了蔚夏的詭計,立即反悔不給她出學費和他們家三萬塊。蔚夏一家飽受屈辱,家裡讓她復讀一年,以求來年翻身,蔚夏卻對這家庭失去了信心,獨自來到柒城上一所只有妹妹水準的巨爛大學。家裡也不願意多過問,只想着蔚夏能夠考上好一點學校的研究生,家裡的希望依然還是在他,在家鄉那個城市他們家鬥不過伯父家,但在外面的廣闊天地裡,還有希望。蔚夏自己也暗自決定要考研,決心跟伯父一家鬥到底。
“花無百日紅,”蔚夏說,“伯父咄咄逼人,雖免了那十五萬元,不過是爲了買自己當年偷賣房產丟掉的良心,我妹妹從小對我盛氣凌人,我當然知道是伯父教養的結果。他們父女的霸道和得意,我有心忍耐,有時候想到時仍不免怒火中燒。”
伯父有錢之後也沒歇着,在外面養着情人,他們家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年年月月雞犬不寧。前不久聽說伯母過了,她實在是太氣了了,實在不願意再忍耐下去就服毒自殺了。伯父對外宣稱伯母是心臟病突發而死以掩人耳目。
“說起來,伯母是個很善良的女人,她知道伯父家的所作所爲,多年來沒少偷着接濟我們家,我的學費是她出的,她一直鼓勵我要考研,爭取考上好的學校。伯母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們家,礙於伯父的霸道,她不好太明顯。”
伯母死後,蔚夏有心想去送葬,妹妹蔚藍卻打電話讓自己不準去。
“你不要來,你想趁着我媽死了來笑話我,不可能,絕無可能,我媽就算死了,我爸還在,我家還在,你家永遠都是個窮鬼,窮鬼!你想笑話我,休想。”
“他們父女真是一模一樣的性格。”蔚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