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雪漸漸小了,但依然不適合行軍。雙方都疑心對方有出其不意的動作,所以全都顯得小心翼翼地。
童霏自是不敢安睡的。城門處有張郃坐鎮,若是敵人有何風吹草動,她便能第一時間趕赴城門。
下着雪的夜晚,不似平日裡那般寒冷,積雪映着月光,倒照得庭院格外清亮。
童霏在雪地裡緩慢前行,這樣安靜的夜,只聽到雪花下落聲音的夜,反倒讓人心生不安。
她明明知道自己早該離開的,卻沒辦法真的離開。纔剛想要走,就已經開始惦念,若然真的走了,一定又要後悔。就好像……
童霏輕嘆一聲,獨自沿着園中早被積雪覆蓋的小路徘徊。樹木蒙上厚厚一層白色,無風,靜謐。
才走出幾步,忽聞遠處傳來腳步聲,不重不急,也是朝着這小路而來。
童霏停下腳步,靜待那人走來,那步伐輕盈,又沒有絲毫猶豫,雖然有一樹之隔,童霏已然知道來人是誰了。
“怎麼這麼晚還不睡?”她輕聲問。
那人不回答。
她又問:“身子好些了麼?”
矮樹那面的人嘆一口氣,樹隙間,隱約看見她嘴邊呼出的白氣,“你不要這麼關心我。”
“我關心你有什麼不對?”童霏透過樹隙望去,便見臉色蒼白的甄洛立在那裡。在這被白雪覆蓋的夜色中,那孤獨的一抹身影,更添幾分妖冶在內。就好像,一株白色的罌粟花。讓人沉溺於她的幽香,只顧慢慢欣賞,卻全然不知那誘惑背後的沉淪。
甄洛沒有答話,也只是隔着矮樹的縫隙看過去。看不清對面人的面容,卻能感覺得到那人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身上。
等不到回答,童霏也嘆一聲,擡手壓低樹枝,試圖看清楚甄洛此刻的表情。只是她背對着月光站着,童霏看不真切她此刻的眼神。
樹枝因着承受壓力而矮了下去,細微的雪花飄落,混在小雪中,慢慢融入大地。
童霏的手觸到樹枝上的雪,瞬間被染上涼意。
她一動不動地望着她。
她斂了斂大氅,雙手交握互暖,也定定地望着她。
她冰涼的指尖微微向上翹起,似乎想要往前探去,但最終還是停留在原地。只是望着她說:“這戰之後,我帶你走。”
她不是一時的衝動,早在那一吻之後,她已經不停地爲自己找藉口留下了,到袁熙試探她們的那一夜,她才意識到,儘管一直刻意迴避,一直不願面對,她也已經在不經意間被甄洛的命運所牽動了。
不同於對喬倩的感情,她對甄洛,更多的是心疼。她不願她的一生都在那樣永無止盡的明爭暗鬥中度過。
如果她願意,她就帶她走。
“你憑什麼帶我走?”甄洛說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語速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童霏聽了這話,一怔,張口想要去辯解,卻發現此時無論說什麼,都顯得那樣無力。頓時怒意暗涌,猛地收回手,沉聲道:“那你自己好自爲之吧!”然後也不給甄洛說話的機會,頭也不回地走掉。
她的手一鬆開,樹枝沒了向下的壓力,驀地彈回原位,整樹的雪一抖,灑了甄洛滿身。
有雪花濺到臉上,微涼。
童霏居然會生氣?甄洛有些意外。
看着童霏的背影遠去,甄洛才反應過來,或許是那句她自己看來很平常的話,傷到童霏了。
她只是和往常一樣,不自覺地就問出了那樣的問話。
你憑什麼帶我走?
在她看來,這句話沒有什麼不對。她已經嫁了袁熙,是袁熙的側室;她和童霏又不是情人關係。童霏憑什麼帶她走呢?
但轉念一想,童霏那孩子一向想得比較多,也許這話叫她誤會了?會不會誤以爲甄洛看不起她,用這句話暗示她沒本事?
怪不得童霏要生氣了。
甄洛瞬間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見過童霏笑,見過童霏哭,但一直覺得童霏身上有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沉穩在。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童霏,這樣發小孩子脾氣的童霏。
所以她纔會覺得哭笑不得,因爲她從來不知道,童霏還有這樣可愛的一面。
她笑着搖搖頭,又踩着來時的腳印按原路返回。
雪,就快停了。
雪一停,敵人已經不安分地開始行動力。
童霏整裝領命主戰北門。臨出城前,與張郃打過照面。張郃拍了拍她肩膀道:“身處戰場之中,你就要舍掉你的善心與一切情感。敵人不會對你留情,你更加不必對他們心存善念。記住,在敵人投降之前,你能做的,只有持續不停地進攻。”
童霏對他拱手一拜,“多謝大人教誨!”
張郃滿意地點了點頭,拔馬朝南門而去。兩次與童霏切磋,他已經從童霏的套路中察覺出她的心善,因她的進攻毫無戾氣可言。這是她的致命弱點。
東門處有城中另一員守將出戰,袁熙則坐鎮城中等待。有消息稱袁紹大軍已經在回鄴城的途中,於是袁熙心中更加忐忑。這一仗,一定要贏,且要贏得漂亮,趕在袁紹回來之前,也好讓他揚眉吐氣。
北門的敵兵來勢洶洶,童霏積極應戰,在城下與敵人交鋒,接連破壞敵人的攻城策略。她心中謹記着張郃的叮囑,很快便將敵人殺退。
她發現,從北面攻來的這支隊伍,只是敵人較弱的分支部隊,主力不在這裡。
敵人見童霏勇武,也深知北門攻不下,遂紛紛退而去攻東門。
童霏於是又去救東門之火。
到了東門,敵人不與童霏正面交鋒,而是着力攻城,童霏也及時調整方案,造成敵人的攻城器械多數被擊毀的情景。敵人見那守城小將長槍過處,哀嚎四起,心下都有些慌張。
士兵輾轉不前,將領見又討不到好處,只得下令於其餘部隊於南門匯合,期望合力攻打南門,可將其擊破。
望着南面滾滾而起的塵煙,童霏面露喜色。南門處有張郃在,此戰,勝負已定。
敵人分三方作戰,本意大概是想要分散鄴城守兵的實力,未料適得其反,反倒己方折損更大。
待到童霏追到南門,見張郃正與敵軍主將纏鬥。她見敵將手持雙錘,身材魁梧,力氣之大,連張郃接招都稍顯吃力,於是忙策馬上前相助。
敵軍中將領見童霏插手,也紛紛加入戰圈。一時間,童霏、張郃二人被敵將五人包圍住了。
城上弓箭手瞄準半餉都不敢放箭,怕誤傷了童霏與張郃,最後只得射殺周圍敵兵,以減少那二人的戰鬥壓力。
童霏與張郃被圍在敵人中間,相互交換個眼神後,同一時間出槍橫掃,輕巧地與敵將過招。
童霏一對二,張郃則一對三。十幾回合下來,雙方都漸漸體力不支。
童霏因着接連救三處城門,體力消耗過快,又因敵人多使重兵器,使得她每接一招都十分艱辛。
但長兵器總是有優勢在的,只見她狀似用槍尖直擊前方使雙錘的武將,令得對方忙舉錘去擋,實則是用槍桿用力向後撞擊身後武將的胸口。身後的武將本是揮刀來砍,未料童霏有這一招,被直擊胸口,一口鮮血噴出跌落馬下。
趁着這個空檔,童霏去協助張郃退敵,二人合力,又將一員敵將擊落馬下。
童霏暗暗得意,只聽張郃大喊一聲:“小心!”
待她反應過來反手提槍去擋時,雖然減緩了敵將銅錘下落的速度與力量,但還是被擊中了背部。
那一刻,她只覺得自胸腔內涌上一股腥甜,直衝上喉嚨,鮮血的味道。
張郃揮槍擊中敵將手腕,敵將脫力,丟了武器,被張郃擊退。
“子龍!”張郃憂心地看一眼童霏,又接連反擊。
童霏搖了搖頭,硬是嚥下那一口險些涌出的鮮血,回道:“沒事。”
在敵人投降之前,只有不斷的進攻。
她腦海中又閃現出這句話。
於是顧不得背後的疼痛,只全心揮舞長槍,全力進攻,與張郃合力擊敗其餘的敵將。
二人連挫幾員敵將,城中守兵喊聲震天。
半個時辰後,敵人半數被滅,其餘或逃或被擒。
袁熙大悅,城門一開,他率先騎馬來到童霏、張郃面前,親自相迎。
二人同時對袁熙一拜。
“末將終不負二公子所望。”
“屬下終不負二公子所望。”
袁熙笑着拍了拍童霏肩膀,不料這一拍,卻見童霏忽然變了臉色。一番詢問下,得知童霏在與敵將交戰時背部受了傷,於是急忙召來軍醫爲童霏檢查。
軍醫替童霏診脈,只道是被鈍器擊傷,雖沒有外部傷口,但氣淤於胸,要每日服藥悉心調養個把月才能痊癒。
軍醫替她同時開了內服和外用的藥方後離開,她才鬆一口氣,她多怕軍醫要求替她檢查傷口,若是那樣,這故事,她還怎麼編?
這戰以後,她想帶甄洛走。可是自己現在受了傷,又走不了了。
而且,甄洛好像也並不願意和她走。
後背的傷又疼了起來,童霏不由得皺緊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