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原來住在平川市北邊的鐵路宿舍裡。她父親是平川市鐵路局電務段段長,“文革”中慘遭迫害英年早逝,是伯母,辛辛苦苦拉扯着兩個女兒慢慢長大。鐵路宿舍是一排排的平房,每家都是裡外兩間。那時候是平均主義,電務段長的住房與扳道工、裝卸工沒有兩樣。丁露貞家的隔壁住着的恰恰是一個扳道工,叫武幸福,但“文革”風暴一起這個人就立馬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武文革了。武文革在單位成立戰鬥隊造反不說,還把大字報貼到丁露貞家裡,把她家的門窗全糊死了,弄得屋裡像黑洞。
“文革”是1966年“5月16日”開始的,七八月份達到時天正熱,而丁露貞家卻不能開窗通風,因爲糊在上面的大字報不能損壞,損壞了就得按破壞革命運動處理,輕則批鬥遊街,重則判個反革命罪投入監獄。誰還敢輕舉妄動?於是,七歲的丁露貞被捂出一身毒痱子,每個痱子上都頂着黑尖兒,那個難受勁兒可想而知!而此時偏偏另一個挨批判的機務段長的家屬領着孩子被集中到丁露貞家,於是,又把襁褓中的露潔傳了一身水痘。出水痘是什麼滋味,出過的人自然知道,沒出過的人查百度也可以知道,總之,就是相當不好受!直到現在我還能在露潔的胸脯和後背上看到細小的疤痕。那時買什麼藥都買不着,平川藥店都造反沒人上班了,醫院的醫生也都挨批鬥挨批判靠邊站了,誰有了病只有忍着。
這時,武文革的兒子——十一歲的武大維卻膽大包天,竟悄悄幫助丁露貞家。他斗膽將丁露貞家窗戶上的大字報全撕掉了,還幫丁家安了紗窗,一下子讓丁家從捂得像地窖一般的潮熱中解脫出來。晚上武文革回來看到丁家變了樣,便過來追問是怎麼回事,武大維勇敢站出來說:“爸,我乾的,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吧!”武文革掄圓了胳膊就給兒子一個大嘴巴,而武大維倔犟地把腦袋一梗,說:“打吧!打死我你就斷子絕孫了!打吧!不打你是我兒子!”
多有心計的孩子!一句話說得武文革放下了舉起的手。當時丁露貞和母親就站在一旁,對這一切看個滿眼。丁露貞從小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武大維的表現在她的心裡深深地紮了根。而自運動開展幾個月以來,丁露貞的父親已經連續多日沒有回家了。她禁不住問母親:“我爸怎麼這麼多天不回家呀?”母親說:“可能是忙吧,他是鐵路局最年輕的段長,自然應該多幹點。”然而,沒過幾天,一個鐵路局的職工在晚上跑到丁露貞家告知地母親說:“嫂子,趕緊去鐵路局一趟吧!丁段長死在批鬥的臺子上了,沒人敢收屍!”一家人驀然間都驚呆了!
平川市位於四省交界之處,正因爲平川的這種特殊地理位置,“文革”開始後,它成爲本省最混亂的城市之一,是本省的重災區。1967年初,隨着省城的造反派奪了省委、省人民委員會和省城市委、市人民委員會的權後,平川的造反派也奪了平川市委、市人民委員會的權。奪權以後,由於造反派內部爭權奪利,發生了分裂,形成了“打派”和“支派”兩大派別。這年夏天,兩派在平川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傷多人。在對平川實行軍管後,雖然形勢有所好轉,但根本矛盾並未解決,派性活動仍很猖厥,並逐漸影響到參加地方“三支兩軍”的當地駐軍,使得平川的局勢更加複雜。
爲此,平川市曾先後三次成立(或改組)市革委會,領導班子也換了多任,以至於在平川羣衆中流傳着這樣一首順口溜:“打得好,支得對,一年一個革委會,幹部亂部隊,羣衆活受罪。”從1968年起,平川市先後開展了“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運動;兩年後,平川市又按照上級的部署,開展了深挖“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運動。“五一六分子”是個什麼概念呢?就是反周恩來的人,在“文革”中被定爲反革命分子。而在歷次運動中,由於派性的影響,出現了許多私設公堂、刑訊逼供的情況,製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整個平川市挖出了六千多“五一六”分子。其實哪來的這麼多“五一六”分子?平川市遠離北京,有幾個人瞭解“五一六集團”是怎麼回事?
這其中“打派”和“支派”的人都有。這些所謂的“五一六”分子,往往都是在“學習班”裡被逼無奈而招供的,而且一個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又被迫供出一批“五一六”分子,甚至有的人今天是審查“五一六”分子的,第二天就稀裡糊塗地也成了“五一六”分子。一時間,人人自危,個個難保,羣衆中流傳着“‘五一六’,家家有,不是親,就是友”的順口溜,給整個社會造成新的混亂,給人們的心理上造成很大的壓力。1971年“九一三”事件後,周恩來總理提出批判的極“左”路線,對受到反革命集團迫害的人和事進行平反,但不久又受到“四人幫”的干擾破壞。在此形勢下,平川市的所謂“五一六”分子陸續出了“學習班”,但善後事宜並未能完全處理好,一些影響仍然存在。對於那段歷史的慘痛記憶,相信每一個平川人多少年都不會忘掉。而武文革,這個靠造反起家的扳道工,在文革初期搞批鬥最積極,抓“五一六”分子又抓得熱火朝天,倒了他又猛烈批,於是便扶搖直上,晃晃悠悠地就走上了平川鐵路局的領導崗位,接着,還進入平川市革委會做了市級領導。
話說那一年丁露貞的父親被迫害致死以後,晚上十點鐘,母親把襁褓中的丁露潔交給另一家鄰居和7歲的丁露貞,在十一歲的武大維的幫助下,借了一輛排子車,把早已斷了氣的父親從單位拉了回來。那天晚上,丁露貞和母親一夜沒睡,解開父親的衣服,發現他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有囫圇地方,而脖頸上因爲用細鐵絲掛大牌子掛得有一道深深的血溝——頸椎處的肌肉已經被勒斷了!武大維則一言不發,站在一旁看着丁露貞和她母親給她父親擦拭傷口。轉天早晨,他又跟着丁露貞母女倆去火葬場把屍體火化了。
武文革天天上躥下跳忙得要死,已經顧不上兒子武大維,武大維便天天泡在丁露貞家裡,幫着幹這幹那。那時候大中小學校都已“停課鬧革命”,武大維便有相當充分的時間與丁露貞泡在一起。當然,那個時侯他們都非常單純和幼稚,還不懂得男女之情,武大維只是在一種樸素的“同情弱者”的情感支配下幫助丁家,丁露貞也把武大維作爲家裡頂樑柱一般的大哥哥看待。而丁露貞母親卻一直對武大維不冷不熱的,因爲她聽一個鐵路局的人說,在批鬥會上,丁段長拒不交代“罪行”,被武文革在後腦上砸了一磚頭,丁段長一下子栽倒便再也沒站起來。武大維是個雪中送炭幫人幫到掯兒上的好孩子自不必說,但中間橫着一個讓她咬牙切齒的武文革,她對武大維想熱也熱不起來。
苦日子一天天地熬着,轉眼間“文革”結束,“四人幫”倒臺,社會上和學校裡都在進行揭批“四人幫”打“三個戰役”。丁露貞已經長成十七歲的梳着兩條大辮子的楚楚動人的大姑娘。而武大維也已經二十一歲了,在平川市政法學院做了三年工農兵學員。其實他既不是工人也不是農民,更沒當過兵,只是因爲武文革的一手安排。不過,他很有見識,他告訴丁露貞,將來咱們國家是“專家治國”,你一定要好好讀書!那時候,兩個人經常私下密談,不是丁露貞去武大維家,就是武大維來丁露貞家。當然,這兩個孩子都不知道丁段長是被武文革打死的。
如果知道,或許他們會採取其他交往方式,並決定他們的交往程度。“文革”結束以後丁露貞母親所在的鐵路醫院一步步走上正軌,天天忙得要死,根本顧不上丁露貞與武大維的交往已經悄然進入摟抱、親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階段了。一個十七歲的姑娘,一般不敢邁過這個門檻。而一旦邁過,就一發而不可收。丁露貞之所以沒有懸念地投入了武大維的懷抱,是因爲從她七歲的時候,武大維就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她的心裡。那是一種自然生長的愛,因而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是一種板上釘釘的愛,是一種非他莫屬、非他不嫁、心無旁騖、不二法門的唯一的純淨的愛!而丁露貞生性開朗灑脫,一旦進入熱戀階段便掩飾不住臉上的欣喜,於是母親對她沒事偷着樂發出疑問了。
“露貞,又得了高分了?”母親問。
“沒錯,又是全優。”丁露貞竭力掩飾着。
“露貞,你高中還沒畢業,不允許與任何男生有過深的交往!”母親說。
“媽,我知道。”丁露貞信誓旦旦。
但她一如既往,該怎麼樣還怎麼樣。而且,她也沒得“全優”。男女之戀是不可能不影響學業的,這個時候丁露貞的學業只達到勉爲其難的水平。她天天盼望和等待的就是武大維回家來與她的擁吻。她的身體裡儲藏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蓬勃的活力,那是源源不斷、蓬蓬勃勃的荷爾蒙分泌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學業怎麼會好得了呢?轉年冬天,新的高考制度頒佈了,當廢除了十年的招生考試重新來臨的時候,已經在鐵路上工作了半年的丁露貞就感覺捉襟見肘了,她想參加高考,但顯然知識儲備不足,基礎不紮實。已經大學畢業在檢察院工作了半年的武大維便請了假回家輔導丁露貞。於是,他們的一切被丁露貞母親勘破了。那天丁露貞母親中途回家取一件衣服,看見丁露貞和武大維在做題的同時卻摟着脖子。
“露貞,你必須與大維分手!即使不參加高考,也不能讓他輔導你!”母親說。
“媽,我必須參加高考!這是我的前途!現在沒有合適的人輔導我,只有大維!”丁露貞斬釘截鐵地告訴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