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時間,大司馬季博然的死傳遍了整個燕京的大街小巷,很多人聽到第一消息的時候都覺得傳播者是在開玩笑。
大司馬那樣戰功赫赫而又身子骨硬朗的人,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因此,一大票人爲了求證,成羣結隊去了季府覈實消息,纔剛到大門外,就被門口的白燈籠和門楹上的冷白綢布驚得面色大變。
有了覈實者準確的答案,大司馬的壽終正寢便成了一顆猝不及防的炸彈,一夜便讓整個燕京城都沸騰起來,沸騰過後又是滿城的哀慼。
大司馬爲人光明磊落,對朝廷忠心耿耿,退休年紀仍在兢兢業業爲國效勞,這樣的肱骨之臣去世,朝野上下一片譁然。
女帝政務繁忙,並不曉得季府內發生的那些勾心鬥角之事,季博然昨日來辭官的時候,她正在御書房批閱奏摺,得知了大司馬的意圖之後,女帝二話沒說便允准了,還讓人賜了豐厚的獎賞,卻沒想到大司馬給自己辭官以後,還代替兩個兒子辭官。
當時女帝有些愕然,停下手中的筆問他:“大司馬到了退休年紀,辭官回家頤養天年乃理所應當之事,爲何連宗正寺卿和太倉令這兩位也要辭官?”
季博然顫着聲音道:“陛下,季氏虧欠了九皇子和十公主二十年,老臣思來想去,也只有讓季氏的繁華謝幕,逐漸淡出天下人的視線,才能讓九皇子和十公主光明正大的活,老臣心意已決,還望陛下成全。”
女帝深深皺眉,大司空府剛剛被抄家,三公缺一,如今大司馬又來辭官,三公缺二,此刻連宗正寺卿和太倉令也要辭官。
太倉令也就罷了,不過是大司農屬官,還可從下面選拔人擢升上來,可宗正寺卿乃九卿之一,且這段時間在籌備子楚大婚,若是就這麼走了,朝廷空了大半不說,能否如期讓子楚如期順利大婚還是個問題。
女帝原本不想同意,可季博然又說:“陛下,老臣餘下的時日不多了,唯一的心願僅此而已,還望陛下成全吶!”
再三皺眉過後,女帝終於心痛地收下了季博然手中的另外兩份辭官摺子,扔在一旁不欲多看,捏着眉心,臉色不太好。
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時辰的功夫,李公公便急匆匆來稟報大司馬壽終正寢了。
這樣震驚的消息,饒是女帝一向波瀾不驚也被嚇得不輕。
“李公公,你開什麼玩笑!”女帝當即站起身來,緊蹙着眉頭。
李公公立即跪到地上,“哎喲我的陛下,老奴哪兒敢欺瞞陛下呀,這消息還是季府特地讓人前來通報的,老奴只不過是傳話而已,不敢造謠。”
“壽終正寢!”女帝滿臉不敢置信,“幾個時辰前還生龍活虎跪在御書房求朕同意讓季氏遷回祖籍的人竟然這麼快就壽終正寢了?!消息可不可靠?有沒有可能是自殺或者是謀殺?”
“二老爺親自來傳的消息。”李公公惶恐道:“想來消息不會有假。”
駭然失色,女帝怔愣了好久,吩咐李公公,“準備御輦,朕要出宮去季府!”
“陛下三思啊!”李公公伏跪不起,“大司馬纔剛剛去世,季府如今亂成一鍋粥,陛下不適合這個時候去,便是要去,陛下也可等到明天,等季府上下安排好一切後,奴才再給您準備儀仗,到那時去了才最爲穩妥。”
女帝安靜下來細想了一下,覺得李公公此言有理,便不再提及出宮之事,也沒心情再看奏摺,匆匆回了帝寢殿以後隨便用了幾口御膳,在花脂的伺候下沐浴完便歇下了。
一夜無話到天明。
女帝起牀更衣梳洗好以後,花脂立即讓人傳來早膳。
女帝昨夜睡得不太安穩,也沒什麼胃口,也同昨夜一般匆匆用了幾口。
花脂擔憂道:“陛下,您才用這麼點兒早膳當心身子承受不住啊!”
女帝淡淡道:“朕小的時候,幾天沒飯吃的情況多了去了,如今不過是一頓飯少吃了點,有什麼打緊?也不見得便掉了塊肉。”
女帝在魏國所受的那些苦,花脂是隱約知道一些的,此刻聽到女帝親自說出來,花脂只覺得心疼。
幾天沒有飯吃,那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是冬日裡飢寒交迫渴望一丁點溫暖的無助還是酷暑之下餓到幾近昏死的絕望?
花脂連想都不敢想,因爲一細想下來就只剩下心疼,並非是出於僕人對於主子的心疼,而是站在同等角度,一個女子對另一個遭遇慘烈女子的心疼。
“好了,下去準備吧!”女帝淡淡瞥她一眼,“朕待會兒還得去季府。”
“諾。”花脂微微福身之後退出大殿出去找李公公安排儀仗。
一炷香的功夫之後,女帝儀仗隊從宮裡啓程,緩緩出了丹鳳門朝着正在大喪的季府行去。
昨夜二夫人與三夫人因爲一件小事大吵起來最後上升到分家產的嚴重程度,管家無奈之下去稟報了二老爺,二老爺正在來靈堂接見季大少的路上,不妨突然聽到這個消息,立即黑着臉折返回去,當時兩位夫人還在爭吵不休。
父親大喪,這兩個後宅婦人卻因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吵起來平白讓人看了笑話,二老爺越想越覺得怒不可遏,揚起巴掌各自打了二夫人和三夫人一人一巴掌。
那兩人當即就被打懵了。
打人的是自家夫君,二夫人也曉得是自己無禮在先,不該在父親大喪之日做出這種讓人恥笑的舉動,故而一口氣壓在嗓子眼,不敢發作出來。
三夫人就不同了,她因爲年輕時救了三老爺一命得以嫁入季府,雖然出身寒微,卻被三老爺捧爲心頭寶,一直捨不得打捨不得罵,如今無故被二老爺打了一巴掌,這還了得?
三夫人立即不休不饒,又哭又鬧,跑回去讓三老爺出面做主,三老爺那時候正在忙着辭官的交接工作,得到消息之後也頗爲無奈,畢竟這樣的日子裡,自家夫人還這麼沒眼見,的確讓人心寒。
三老爺想到此,索性裝作沒聽到三夫人的哭訴,繼續埋頭整理交接文件。
三夫人求助無門,只能躲在被子裡哭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跑去流螢院找季黎川。
季黎川聞言後氣勢洶洶地衝了出來。
三夫人原以爲他回去二房的院子爲自己討回公道,卻沒想到季黎川一路直接衝到靈堂,四下掃了一眼,沒見到季黎明,陰沉着臉問跪在外面的丫鬟婆子,“季黎明呢?他爲什麼沒來!”
一個婆子顫着聲音道:“三少,二少跟隨秦王去了靈山,至今還沒回來,更何況……”二少早就搬出季府了。
後面半句話,婆子沒說,季黎川卻反應了過來,他臉上更添了一層霜雪色,重重一拳打在柱子上,咬着牙關,“憑什麼!憑什麼這種時候他本是最該出現的人卻遠在靈山!”
話完,季黎川冷着臉吩咐,“給我準備筆墨,我要親自寫信告訴他,我倒要看看,他是真的不知情還是真的冷心絕情到連爺爺過世都不想來弔唁一下!”
立即有人跑去書房備筆墨。
季黎青已經換了一身素白孝衣跪在靈堂,陡然得見氣勢洶洶衝進來的季黎川,他眉頭微微蹙了蹙,雙手撐地才勉強讓跪麻的雙腿站起來,不解地看着季黎川,“三弟,你怎麼一來就這副樣子?”
季黎川似乎是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季黎青已經回來了。
愕然着迴轉身,季黎川上下掃了季黎青一眼,半邊脣角微翹,“大哥來的真巧,你昨天才來,爺爺便壽終正寢了。”
這句話,等同於把老太爺的過世之錯扣在季黎青頭上了。
實際上,季黎青昨日在回來的途中,並未得知季府的任何消息,一直到了府中才知道爺爺過世。
季黎青也不怒,微笑着道:“看三弟說的,爺爺既是壽終正寢,那便是他天命所歸,便是我昨日不回來,他也會駕鶴西去。”
輕哼一聲,季黎川眼風淡淡從季黎青身上瞟過,轉而望向同樣跪在棺木另一邊的二老爺和二夫人,原就冷鷙的眼眸添了幾分陰寒。
二老爺感受到季黎川的視線,也並不畏懼,緩緩擡了頭,眉宇威儀,眸中略帶怒色,“川哥兒,既是老太爺大喪,你怎麼不換孝服?”
季黎川無所謂地輕哼一聲,也不打算爲自己辯白。
二老爺眉頭皺得更緊,“你們三房這是想做什麼!一個三夫人無理取鬧也就罷了,你作爲老太爺的孫子,三房的獨子,馬上就要分家出去的人了,莫非還想在臨別前做出讓人笑掉大牙的事?”
跪在二房對面的三老爺聽聞後一臉爲難。
三夫人因爲昨日的事耿耿於懷,不肯來靈堂跪靈,如今連自家兒子也這副樣子,不肯換孝服,不肯跪靈,眼下又是當着闔府上下的面,這讓三老爺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可季黎川是他唯一的兒子,自己在朝廷的官職沒了,今後還得靠季黎川養老送終。
想到這裡,三老爺心中默默一嘆,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溫聲對季黎川道:“川哥兒,快些回房去換孝服,再讓你母親過來跪靈。”
季黎川恍若未聞,眸光在已經蓋了棺的漆黑棺木上定了定,忽然開口道:“聽聞爺爺過世的時候,將遺囑交到了管家手裡,揚言要等季黎明回來後才能親手交給他,難道你們就不想知道遺囑裡面都寫了些什麼嗎?”
這一句話,無疑是個悶雷,讓二夫人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心再次浮躁起來。
季博然的遺囑,纔是導致昨夜二夫人和三夫人大吵的真正原因。
二老爺到底是見過大風浪的人,倒也沉得住氣,冷冷一瞥季黎川,慍怒道:“老太爺屍骨未寒,你便站在靈堂談論遺囑的事,活膩了是嗎?”
季黎川眼尾掠過一抹譏諷,“呵——二伯還知道老太爺屍骨未寒?那昨日是誰跑到我們三房的院子裡大吵大鬧讓爺爺不得安息?”
二夫人面色一沉,她早就料到三夫人一定會揪着此事不放,卻不曾料到三夫人竟然讓季黎川這個陰陽怪氣的人前來靈堂拐着彎的找藉口數落她的不是!
再怎麼說,她也是會稽郡的世家大族出身,從前老太爺在世的時候,雖然是她掌管中饋,但因爲老太爺的軍法治家,便兩房平等,大家都是主子,現如今馬上就要分家,三房有多少斤兩,二夫人再清楚不過,三夫人那樣小家子氣的女人怎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她?!
想到這裡,二夫人一腔怒意再也蓄不住,站起來就要同季黎川大吵,卻被二老爺一把拉住,怒喝:“放肆!你們一個個的想造反是不是?老太爺雖然走了,可眼下還沒分家,家規猶在,誰若敢再靈堂裡大聲喧譁,家法伺候,打死爲止!”
二老爺說話一向很有威懾力,這句話一出,二夫人咬了咬牙又跪了下去,就連季黎川都被嚇住了,他愣了愣,一個轉身出了靈堂準備回房。
季黎川剛踏出靈堂一步,就聽到外面李公公高聲唱禮:“女皇陛下駕到——”
這一聲,簡直比聽到老太爺過世還要來得震驚,靈堂內衆人頓時慌了手腳。
要知道,這可是女帝頭一次駕臨季府。
而且還是在老太爺大喪之日,不用想也知道女帝定是親自前來弔唁老太爺了。
季府雖然即將舉族遷回祖籍三川郡,但在臨走前能得女帝親自駕臨府上,也算是能光耀門楣的一件大喜事了。
二老爺反應快,立即站起身來吩咐外面的丫鬟婆子,“你們趕緊起來清路,給女皇陛下騰出位置來。”
掃了一眼呆在靈堂大門外的季黎川,二老爺沉着臉道:“你若不想跪靈,接完駕以後便滾回房間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以免待會兒污了女皇陛下的聖眼。”
“爹——”季黎青站起來,無奈地道:“您就少說兩句吧,三弟他在外遊歷了這麼多年,性子有些不羈也很正常,他如今的狀態,許是一時無法接受爺爺就這麼去了,您給他些時間緩緩,興許再過兩日便能緩過來了。”
季黎青一邊說着,一邊走向季黎川,好心勸道:“三弟你也不必太過傷心,我聽下人們說,爺爺走得很安詳,想必他將來在那個世界也會過得安樂,既然是壽終正寢,我們該爲他高興纔是。”
季黎川冷笑着看了一眼季黎青,“高興?你那麼高興你怎麼還穿着這瘮人的喪服在靈堂裡哭得那樣傷心,你怎麼不仰天大笑?”
季黎青一噎,臉色也有些白。
這一刻,季黎青才突然發現五年前那個膽小怯懦,溫文爾雅的三弟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眼前的這個季黎川,分明還是三弟的模樣,性子卻與五年前天差地別。
若非是這副皮相,季黎青根本就認不出來眼前這位這會是五年前緊張地絞着衣袖去世安院求爺爺讓他出府遊歷的三弟季黎川。
季黎青是個性子和涵養極好的人,便是聽到了季黎川這滿是諷刺意味的話,也沒有生出怒意,只尷尬地臉色僵了僵。
二老爺就站在不遠處指揮外面的丫鬟婆子爲女帝清路,清楚地聽到了季黎川方纔的一番話,頓時怒從心來,厲喝道:“季黎川,我看你是這些年在外面野慣了,連長幼尊卑都不知道了是不是?來人啊,把這不孝子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爹……”季黎青趕緊道:“女皇陛下馬上就要進來了,還是不要惹出這麼多事來了吧!”
三老爺皺了皺眉,上前來看着季黎川,“你怎麼會在靈堂當着你大哥的面這樣說話?”
季黎川挑挑眉,表情很無所謂,“我又沒說錯,只不過把大哥的話給你們完整地轉述一遍而已。”
三老爺從前是朝廷命官,曉得女帝的脾性,見到自家兒子沒有半分服軟認錯的意思,他眉頭一皺再皺,生怕季黎川待會兒言辭不當觸怒龍顏,趕緊低聲說:“接完駕以後你快速回房,免得待會兒生出什麼事來,反而不好。”
季黎川站着不動,撇了撇嘴,“爹,我還從來沒見過女帝呢,難得今日有機會,說什麼我也要待在這裡好好看上一眼,否則豈不是得遺憾死?”
“你這孩子,怎麼就是不聽話呢?”三老爺面色一冷,“快些回去,女帝哪裡是你能想見就見的?”
“爹說得對。”季黎川眉梢高揚,“女帝的確是我平素想見見不了的大人物,所以我更加要把握好今日的機會了,早就聽聞坊間傳言女帝美豔,就是不知道事實如何。”
驀然聽到自家兒子想見女帝是因爲女帝的皮相,三老爺險些嚇得暈過去。
依照女帝暴虐的脾性,若是知道了自家兒子這種猥褻的想法,還不得將他大卸八塊?
到時候季氏還沒搬遷回三川郡,說不定就會被一道聖旨給抄家抄得乾乾淨淨。
二老爺冷鷙的眼風時不時朝這邊瞟來,每看一次,眼中都好像帶了刀子,恨不能將季黎川戳上幾個窟窿。
二夫人顯然也是被氣得不輕,趕緊拿出平日裡的威儀來,厲聲對着外面幾個婆子道:“二老爺吩咐了將季黎川帶下去杖打二十軍棍,你們都沒聽到嗎!”
幾個婆子面面相覷,看一眼季黎川,又看一眼站在季黎川旁邊的三老爺,再看一眼站在外面指揮衆人的二老爺,一時有些猶豫不定,拿捏不準。
三老爺面色微變,轉身賠笑道:“二嫂,川哥兒纔回府不久,一時無法適應府中嚴厲的家規,更何況女皇陛下馬上就要交進來了,您就不要同他計較了罷!”
二夫人冷笑一聲,“瞧三弟這話說得,好像本夫人是個無理取鬧,對川哥兒過分苛責的惡毒主母一樣,你們家的兒子什麼德行你自己清楚,本夫人讓人請家規是爲了他好。已經回來了這麼長時間,每天都用纔回府不久這麼個理由來做擋箭牌,背後盡做些齷齪事,你自己摸着良心問一問,季黎川他除了整天遊手好閒逛青樓之外,可有對這個家做出了什麼貢獻?”
三老爺面色一僵,神情略尷尬。
季黎川死死盯了二夫人一眼,“二伯母這話說得可好聽了,你何時見我從季府賬房處支過半分錢?我纔剛回府,月銀也還沒下來,哪裡用過季府的半文錢?不過想來你如今對我恨之入骨,月銀定是能剋扣就剋扣,到了我手裡也不會有多少,本少還不屑要!”
二夫人平素最注重季家名聲,其次是自己的名聲,此刻聽得季黎川當着所有下人的面說自己剋扣他的月銀,頓時氣得整個人都在冒煙。
“來人——”一雙眼睛似要噴火,二夫人再一次對着外面猶豫不定的婆子們喊道:“把這不孝子拖下去杖打,誰若敢求情,或者是不遵從本夫人命令的,便跟着季黎川一同受刑!”
婆子們聞言,三兩下跑了進來架住季黎川的雙手就要往外拖。
三老爺就這麼一個兒子,若是被打殘了,那自己的後半生可就無望了。
想到這裡,三老爺面色一驚,趕緊上前呵斥開婆子們,滿臉怒色看向二夫人,“二嫂,川哥兒說得又沒錯,他這些年在外遊歷自己存了不少銀兩,自回府之後就沒用過府上半兩紋銀,前些日子,川哥兒是沒有一官半職可以爲這個家效力,可他畢竟也沒有伸手向你要錢,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見二夫人臉上的怒色逐漸轉化爲鐵青之色,三老爺最後補充,“再有,川哥兒是我兒子,二房三房馬上就要分家了,他再如何不聽話也輪不到二嫂來處罰。”
二夫人死死咬着牙,眼風如同淬了毒。
她哪裡是非要懲罰季黎川不可?如今自己家事一大堆,她纔沒有功夫去管這個紈絝子弟,她擔心的是待會兒女皇陛下進來以後季黎川還是保持這副樣子和態度,一不小心觸到女帝逆鱗,那樣的話,季氏就真的完了。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她纔會再三讓婆子們將季黎川拖下去。
可讓二夫人沒想到的是,三老爺竟會護兒至此。
捏了捏眉心,二夫人壓下頂在肺上的那一口氣,由顧嬤嬤攙扶着走出門外與二老爺一同跪在地上迎接女帝。
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二老爺扯了扯季黎川的袖子,示意他趕緊出門跪迎。
這一次,季黎川沒再說話,乖乖跟着二老爺走到靈堂外跪下。
女帝駕臨,除了無法下牀的季芷兒之外,內院的所有丫鬟婆子甚至連之前一直哭鬧不停的三夫人也一同出來在前院跪下接駕。
今日的女帝,一身黑色盤底繡十二金龍常服,眉目清雅,身姿秀逸,面色沉緩,走路的姿態,帝王威儀十足,絕頂尊貴。
衆人齊聲高呼:“參見女皇陛下——”
女帝目不斜視,眸光一直看着前方的靈堂,聲音透着三分寒,三分冷,三分威儀一分冽,“平身!”
衆人謝恩起身。
二老爺是如今季家最具有話語權的人,忙上前來,臉上掛着標準交際笑容,“陛下駕臨,草民不勝榮幸。”
二老爺三老爺都已經辭了官,自然不可再自稱臣。
女帝四下掃了一眼,沒見到季黎明,淡聲問:“季二少爲何沒來?”
季黎川跟着扶笙去了靈山這件事,女帝是不知情的。
二老爺面色僵了僵,他沒想到女帝一來就問季黎明的下落。
扯了扯嘴角,勉強牽出一絲笑,二老爺道:“陛下恕罪,明哥兒隨着秦王殿下去了靈山,至今未歸。”
“去了靈山?”女帝眯了眯眼,但隨即反應過來秦王府剩下的四大護衛全都去了各郡縣安排千里錦紅了,自然沒有人陪着子楚去靈山,季黎明與子楚那般關係,會跟着去也無可厚非。
“是。”二老爺恭敬地道:“明哥兒並未傳任何信件回來,故而,草民也不知道他何時能回來。”
“既然不在,那便算了。”女帝隨意擺擺手,繼續往前走,直接進了靈堂。
女帝進了靈堂之後,季黎川纔敢悄悄擡起頭,透過眼角餘光,看見女帝高貴的黑底盤繡十二金龍常服一角,視線再往上,是女帝筆挺的背影,分明是女人,卻站出比男人還具有氣勢和威儀的姿勢來。
季黎川心頭微微一動,暗自猜想着連背影都這麼讓人有徵服欲,不知長相如何。
女帝看了看已經蓋棺的漆黑棺木,接過李公公遞來的線香插進香爐,這纔看向二老爺,“大司馬一生勞苦功高,季氏在朝堂上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可他竟在臨終前幾個時辰做出了讓季氏歸隱的舉動,朕雖然心痛,卻也只能遵從他老人家的遺願,你們爲人子女的,當明白大司馬的苦心,他做事向來極有分寸,此番決定歸隱,這其中就必定有理由,你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總而言之,別怪他心狠就成。”
二老爺連連點頭,雖然他根本就不明白父親爲何會匆忙決定歸隱,但還是附和着女帝道:“陛下說得是,父親臨終遺言,草民必定銘記於心。”
女帝淡淡瞥了二老爺一眼,見他分明有幾分不甘願卻還強撐着點頭的樣子,女帝心下了然,想來當年季太妃私換皇室血脈的事,季家人除了季太妃本人和瑞王扶斌以及季黎明和千依之外,再無人知曉。
四下掃視了一番,女帝並未曾見到瑞王的身影,又問:“大司馬過世,你們沒有讓人去瑞王府通知麼?”
二老爺面露爲難,“回陛下,已經讓人去通知了,奈何瑞王府的人說,季太妃娘娘近日瘋症發作得愈發厲害了,一刻也離不開瑞王殿下的照顧,殿下他脫不開身。”
說到這裡,二老爺真真實實地一陣感慨,父親一生就這麼一個女兒,沒想到大喪之日也沒能趕過來服喪,父親如今屍骨未寒,曉得了女兒無法趕過來,該是何等的悲涼?
女帝再度瞭然。
瑞王哪裡是忙得脫不開身,分明是至今無法釋懷當年被換去當替死鬼的事,甚至連大司馬過世了都不屑過來一趟。
淡淡一哂,女帝意味深長地道:“季太妃的瘋症,的確是該好好治一治了。”
二老爺沒明白女帝這句話裡面究竟有什麼意思,但對方是女帝,不是他能隨便發問的。
想了想,二老爺將心中的疑惑壓了下去。
上完香,女帝轉過身,驀然感覺一束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她眼瞳驟縮,循着回望過去,對方趕緊低垂下頭去。
女帝語氣裡含了一絲不悅,伸出手指指了指,“他是誰?”
二老爺臉色狠狠一變,他萬萬沒想到季黎川平日裡好女色也就罷了,今日這麼重要的場合,他竟然用如此猥褻的目光看了女帝?!
一雙老眼如同淬了毒,二老爺狠狠瞪了季黎川一眼纔回轉頭歉意對着女帝道:“陛下,那是三房獨子季黎川。”
“季黎川?”女帝重複了一遍名字,眼眸微眯,泛出危險的冷光,“若是朕沒記錯,這位季三少之前似乎出府了很長時間?”
二老爺心裡早就把季黎川杖斃了千百遍,此時聽到女帝問及細節,也只得硬着頭皮道:“難爲陛下記掛住小兒了。”
從季黎川身上收回視線,女帝懶得再多言,擡步要走。
二老爺忙道:“陛下駕臨季府,乃季氏大幸,草民這就讓人給陛下安排膳食。”
“不必。”女帝拒絕得很直接,語氣一如既往地清冷,“這種飯,朕還咽不下去。”
二老爺一噎。
他隨即便把女帝拒絕在季府停留的原因歸結到季黎川身上。
女帝出了靈堂,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了二老爺一眼,又道:“大司馬乃朝中肱骨之臣,原本他過世理應大喪,可喪期卻撞上了秦王大婚,此乃大忌,朕出宮之前已經讓人看過了,三日後便是出喪吉日,你們動作麻利些,儘快將大司馬的靈柩送走,以免衝撞了秦王大婚。”
這件事,二老爺一早就考慮到了,正因爲如此,纔不敢大辦喪事,沒想到女帝今日竟然提了出來。
二老爺心中一震過後抱拳躬身道:“草民謹遵陛下旨意。”
女帝向來是不喜歡這種人多熱鬧場合的,前後停留了一盞茶的功夫不到便坐上御輦,在儀仗隊的浩浩蕩蕩護送之下回了皇宮。
闔府上下恭送完女帝之後,二老爺站起身來,陰鷙的眼神定在季黎川的伏跪的身影上,不由得大怒:“用猥褻的眼神偷瞄女皇陛下,這等大罪,我看誰還敢攔着,來人,給我拖下去狠狠地打五十軍棍!”
三老爺這次閉了嘴。
方纔女帝問話的時候,他就站在季黎川旁邊,自然清楚地看到了自家兒子的那個眼神,也看到了女帝回望過來時眼眸中危險的冷光,此時二老爺會大怒,也在情理之中,他雖然護兒心切,此刻卻也不知道要用怎樣的藉口才能爲季黎川開脫。
三老爺沉默,三夫人羅氏卻不依了,一個箭步衝到季黎川前面,張開雙臂將季黎川護在身後,睜大眼睛瞪着二老爺和二夫人,厲聲喝道:“我看誰敢打我兒子,你們要打,就先從我屍體上踩着過去!”
二老爺臉上肌肉抽搐,怒得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形容,大手一揮,“都拖下去給我打!”
“爹……”季黎青一臉驚色,“爺爺屍骨未寒,我們一家子就在靈堂前這麼鬧,是想讓爺爺走得不安心麼?依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再過幾天就要分家了,他們家的事讓他們自家處理去,您也別太操這個心了。”
“青哥兒說得沒錯。”二夫人也怒,但她還有理智,也勸慰二老爺道:“眼下父親屍骨未寒,且方纔女皇陛下下令三日後出殯,府裡大小事情一堆,實在划不來與這種人計較。”
有了二夫人和季黎青勸慰,二老爺的臉色明顯好了很多,冷哼一聲後轉身回了靈堂。
三夫人那般舉動,被下人們看了笑話,一個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三老爺面子上掛不住,呵斥了三夫人幾句,讓她速速換了喪服來靈堂守靈。
==
入夜時分,荀久收到了靈山那邊扶笙的千里加急來信說早上已經啓程。
看着信紙上那熟悉的筆鋒,荀久不知不覺間微微勾了勾脣,爾後又皺了眉。
扶笙歸來,意味着大婚之期將近,卻也意味着季黎明即將要面對大司馬過世的悲痛事實。
到時候,他可會承受得住?
想到這裡,荀久原本因爲扶笙的來信而雀躍的心緒頃刻間沉鬱下來。
外面傳來輕巧的敲門聲,“七嫂,你歇下了嗎?”
荀久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收起來,起身道:“還沒,你進來吧!”
千依推開門走了進來。
荀久疑惑地看着她,“你找我有事?”
千依搖搖頭,聲音帶着些喑啞,“我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怕荀久不同意,千依又道:“聊什麼都行,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在房間。”
荀久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勉強笑着道:“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既然不好受,就要狠狠發泄,走,我們出去喝酒。”
千依錯愕地看着荀久,以爲自己聽錯了,喃喃重複,“喝……喝酒?”
“對啊!”荀久挑眉,“我們上次去你的小酒館沒盡興,紫竹釀也沒嚐出個味道來,不如趁着今夜時辰還早,我們倆去暢飲一番。”
千依眼眸中突然有雀躍的星子跳了跳,忙不迭點頭,“好,七嫂說去,那我們這就去。”
迅速站起身,千依回房換了一身簡潔幹練的衣裙,這才又回來渺風閣與荀久一道往大門邊走去。
知道荀久要出去喝酒,無論是阿木還是北炎都不同意,兩人阻攔在大門前,死活不讓她們出去。
阿木自然是抿着嘴巴一直搖頭,北炎則一臉擔憂,“久姑娘,你們兩個姑娘家大晚上的出去喝酒,這多危險啊,您若實在想喝,小的立即去給您買酒,只要是在自家府上,想喝多少都行!”
荀久撇撇嘴,道:“在自家府上喝不出那種味道來,還是去外邊更有意境。”
見北炎還想再說,荀久立即出聲打斷他,“你若實在擔心,便親自跟着去保護我們倆得了。”
北炎一噎,與阿木對視一眼後,仍覺得不放心,可無奈犟不過荀久這個姑奶奶,只好憋屈着臉答應了,再三叮囑道:“久姑娘要出去喝酒也可以,前提是你得答應小的,不準多喝,不準喝醉,否則,殿下要是知道了,非得扒了小的一層皮。”
“你家姑娘又不是酒鬼。”荀久翻了個白眼,“要真到了那地步,也好辦,你扛着我們二人回來。”
“啊?!”北炎小臉一白。
荀久笑道:“開玩笑的,你還真當真了,快走吧,趁着時間還早,去了還能讓千依親自下廚給我來一頓舌尖上的美味。”
千依笑着應了,兩人一齊走出大門,千依撩簾,先給荀久上了馬車以後,自己纔跟着走上去。
北炎很快就揮動馬鞭朝着磯石巷行去。
千依之前在小酒館裡扮成顏碩的樣子,又藉助了輪椅,故而身高以及身形上都很好地被掩蓋了,酒館內的小廝們沒有認出來,以爲真的是顏碩公子。
且千依決定出去的時候,以顏碩的身份告訴了小廝們她要出遠門,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小廝們也信了。
此刻得見陪着久姑娘進來的千依,小廝瞪大了眼睛,“千依姑娘,您回來了?顏碩公子呢?”
千依有些心虛地撇開眼,淡淡道:“顏碩公子有事,暫時不會回來,你們不用擔心。”
千依在顏碩身邊待了好長時間,是顏碩最爲信任的人,她說的話,小廝們基本不會質疑。
招呼兩人坐下以後,小廝殷勤笑道:“千依姑娘,久姑娘,想吃點兒什麼?”
千依當先道:“把窖藏的紫竹釀搬一罈上來,另外,七嫂的口味我清楚,今夜的菜,我親自去給她弄。”
她說着,順便站起身來,輕車熟路地朝着廚房走去。
千依被季黎明帶回季府,幾乎整個燕京城的人都知道,但她之前在季府險些被季黎川毀了清白這件事,由於大司馬和二夫人的威壓,府中下人都不敢亂嚼舌根,故而沒有風聲傳出來。
如今,在燕京百姓的認知裡,千依就是季黎明的義妹而已,身份自然水漲船高。
看到千依要親自去下廚,小廝驚得臉色變了變,趕緊跟上去勸慰。
千依擺擺手,好笑道:“我不過是一段時間沒回來而已,哪裡就做不得這些事兒了?”
“可是……姑娘您如今的身份……”小廝抓着腦袋,面色爲難。
廚房裡的廚娘也是一臉爲難。
千依無視兩人的眼神,輕笑,“你們倆別杵在那兒了,趕快過來幫忙,否則我一個人弄不好,待會兒宵禁可就麻煩了。”
小廝和廚娘聞言後眉目舒展開來,極有默契地走過去幫忙。
荀久一個人坐在上次坐過的臨窗位置。
大概是快要打烊了,支摘窗已經被放了下來。
荀久覺得氣悶,便伸手重新打開來,透過窗口,能清楚地看到外面寂靜的大街。
今夜是十五,天上的清月圓似銀盤,冷輝悽楚地揮灑下來,讓人感覺莫名悲慼。
大街盡頭,有一輛不怎麼起眼的馬車緩緩而來,趕車的人是個面目俊朗的護衛,行至一家已經關門的醫館前,護衛將馬車停下,動作迅速地跳下去用力拍打着醫館的大門。
不多時,有小童前來開門,輕聲問:“這位大哥,你們可是要看診?”
那護衛忙點點頭,滿色焦急,“快請你們家大夫給我們家……公子瞧一瞧。”
小童本想說醫館已經關門了,但看見護衛面上的焦急模樣,心知鐵定是人命關天的疾病,立即擡步就往裡面跑。
年邁的大夫沒多久就走了出來,蒼老的聲音響起,“這位小哥兒,你們家公子是何症狀?”
護衛不答,不讓馬車裡的人出來,也不讓老大夫上馬車去看,直接問:“請問,你們家醫館有沒有九色花?”
老大夫搖搖頭,肯定地道:“沒有,這東西太少見了。”
話完,老大夫又關切地問:“小哥兒,你不讓你們家主子下馬車來看診麼?”
“不必了!”護衛擺擺手,冷肅的面容上沒有半分情緒,一轉身坐上了車轅繼續揮動馬鞭朝着下一家醫館行去。
這條街上至少有四家醫館,那護衛都一一問了過來,結果沒有一家有九色花。
荀久覺得奇怪,什麼樣的病人不讓大夫去府上看診,非要把病人放在馬車內拉着到處去醫館詢問藥材的?
作爲醫者,荀久對患者素來一視同仁,此番得見了這個症狀,心下好奇的同時,她決定親自去會一會這位病人,說不定不用九色花,她也能給瞧好。
決定好,荀久便迅速站起身往外面走去,正巧那護衛趕着馬車回來,瞧見前面有人攔車,再一瞥這姑娘的傾城之姿,平素波瀾不驚的臉上頓時有些愕然,“姑娘有何事?”
荀久莞爾一笑,“我也是大夫,方纔見到這位大哥到處求醫,能否讓我見一見馬車裡的這位病人?”
護衛眼瞳一縮,面上寒涼漸起,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不能!”
荀久對於這個答案並不感到意外,如果能讓人看診的話,方纔護衛早就讓那些大夫上去看了,而不是敲開一家門就問有沒有九色花。
荀久拉回思緒,繼續笑問:“你們要九色花做什麼?”
“自然是有用。”護衛語氣裡透着幾分不耐,明顯不想與荀久多費脣舌,轉瞬後,他又放軟了幾分語氣,“如若姑娘有九色花,我們能以高價收買。”
荀久挑眉,“多高的價?”
護衛答:“隨你開價,我只要九色花。”
呵——隨意開價?語氣還不小!
護衛的反應,讓荀久對於馬車內這位的病情更加好奇了。
九色花這種東西,用多了是毒藥,用少了是鎮痛良藥,他們要高價收購的目的,絕不會是爲了自殺,那就只剩下鎮痛了。
想到此,荀久宛然笑道:“其實具有鎮痛功能的藥材並不止九色花這一味,這位大哥與其漫無目的的找,還不如重新換一味藥材,等你找到九色花的那個功夫,你們家公子早就痊癒了。”
護衛神色一動,定定看了荀久一眼,爾後再度用清冷的語氣道:“我們家公子只要九色花。”
怪了!
荀久愈加疑惑,什麼樣的病症非要用九色花這種罕見的東西?
隔着厚重的車窗錦簾,荀久隱約能聽到馬車裡因爲極度疼痛而發出的低低喘息聲。
荀久耳力極好,幾乎是在片刻之間就判斷出來馬車裡的人傷在心臟部位。
眼瞳一縮,荀久面色凝重道:“你們家公子傷在心脈,你竟還有如此閒情逸致到處去找九色花,你難道不知,多耽誤一刻鐘,他便少了一刻鐘的存活機會?”
護衛僵硬的臉色有些許波動,幾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荀久。
這姑娘分明沒有親眼看到主子,更沒有替主子把脈,僅僅從那細微的痛苦喘息聲裡面便判斷出來主子傷在心臟?!
看來眼前的人本事的確不容小覷。
護衛猶豫了一下,餘光往後面的車廂瞄了瞄,正在猶豫要不要讓這姑娘上馬車給主子看診。
馬車裡卻突然傳來極冷的聲音,“走!”
那人的聲音因爲痛苦而顯得有氣無力,但荀久聽到的卻更多是冰寒。
很明顯,馬車裡的人不想讓她上去看診。
“主子……”護衛抿脣片刻,不忍心地道:“我們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如若等到月上中天,可就……”
“我讓你走!”馬車裡的聲音繼續傳來,明顯疼痛越來越加劇,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中氣不足。
不過這一次說了四個字,荀久便隱約聽出了熟悉的感覺來,卻又一時想不起來這聲音出自誰人之口。
護衛無奈地看了一眼荀久,又無奈的擡頭看了看天。
那一眼,荀久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眸內的恨意,是那種恨不能化身爲一柄利劍將天上的圓月給砍碎的恨。
荀久微愣,竟然還有病症是與天上的月亮有關的?而且聽護衛的語氣,似乎馬車裡這位的病症不能等到月上中天,否則會危及性命。
行醫多年,荀久從未見過甚至是聽說過這樣的症狀,不過聯繫一下這個世界的諸多玄幻因素,便也就釋然了。
馬車裡的人似乎發作的愈加厲害了,掙扎間不小心將小几上的茶盞拂落下來,在這寂靜的夜晚發出清脆的聲音,直聽得人心裡發毛。
護衛大驚,立即跳下車轅要去掀簾查看主子的狀況。
裡面的人已經虛弱地說不出話,連揮手趕護衛下車的力氣都沒有。
荀久看一眼馬車,又看一眼夜空的清冷月亮。
似乎,還真的如同那護衛所說,馬車裡的人發作程度與月亮的上升程度有關,恐怕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將會是他發作的巔峰。
想到這裡,荀久救人心切,也不管馬車裡的人態度如何強硬,迅速衝過去推開護衛,飛快上了馬車掀開簾子。
看到馬車裡的人那一瞬,荀久整個人險些反應不過來。
他一頭白髮如雪,在這逼仄的空間內讓人覺得刺眼至極,纖長如玉的手指緊緊抓着心臟處,彷彿要將裡面的什麼東西給抓出來才能止痛一般,這個人癱坐在車廂地板上,華貴的衣袖隨意垂落,他整個人痛苦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是一直隱忍着沒讓自己吭聲
“這……”荀久愣了一瞬後趕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來坐到座椅上,手指掀開他寬大的錦袖準備給他號脈。
坐穩以後,荀久又將他覆蓋了半邊面容的白髮攬到肩後,當看清那人面容時,荀久狠狠倒抽了一口氣,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怎麼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