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杜悠予話不多,但總是帶着笑,無論多傻的話題他都會配合。鍾理跟他一路相處下來,只覺得如沐春風,告別以後都還有點暈乎乎的。

自己曾經那樣嚮往跟他做朋友,現在對方變得更加高不可攀,卻竟然有機會兩人坐在一起,老友一般地輕鬆聊天。鍾理想着都覺得不可思議,隱隱地興奮。

好像是以前不小心丟失的東西,現在終於又能把它撿回來了。

下次有機會再聚會不知是什麼時候,鍾理對此抱着遙遙無期的期待心情,卻在第二天就接到杜悠予的電話。

「晚上有時間嗎?」

電話那邊男人溫柔的聲音讓鍾理一樂,看來他說的「有時間多聚聚」並不只是客套話。

「嘿,閒着呢。」

「那等下一起吃個飯吧。你在哪裡上班,我過去接你。」

「啊……」鍾理玩樂歸玩樂,其實是準時回家吃晚飯的好男人來着,頓時覺得會對不起在家裡獨自等着的歐陽,「恐怕小聞已經做好晚飯了,等我問他一聲啊。」

杜悠予「哦」地輕笑一聲,真的耐心等鍾理換了線去跟歐陽報備。

很快鍾理就回來了:「嘿,沒問題了。不好意思啊,讓你等着,小聞一個人在家,連說個話的人沒有,我是怕他悶壞了。」

杜悠予和氣地笑:「沒關係,你在乎朋友,這是應該的。」

一句體貼的話說得鍾理心裡暖呼呼。

杜悠予開車來接的時候,鍾理剛做完修理的活,從車底灰頭土臉地鑽出來,見了杜悠予的車子停在車行門口,便過去隔着車窗做個手勢,讓杜悠予等他一下。

鍾理狠狠洗了把臉,順帶用溼毛巾把短短的頭髮用力擦上幾遍,再迅速換下套着的工作服和鞋子。

同樣下班的同事也在旁邊洗手上的油污,邊跟他聊天:「這麼着急,要幹麼去?」

「約了朋友吃飯,人家正等着呢。」

同事一臉的詭笑:「哇,開法拉利的朋友,你傍了個富婆啊?」

鍾理哈哈笑,穿好鞋子站起身,揍了對方一下:「想哪去了,是個男的,以前同學。」

雖然身上大致已經乾淨了,坐進杜悠予的車裡,還是不小心在門上按了個指印,鍾理頓時很擔心會蹭髒了人家的車。他那一身T恤球鞋,小麥色皮膚,還一手的繭,最適合的莫過於坐在吉普里顛簸。

「咱們去哪裡吃飯?我知道有個地方的烤肉味道一流……」

杜悠予笑着:「這次我來推薦好了。」

到了餐廳門口鐘理就不太自在了,早知道來這種高級的地方,怎麼也該把他那套常年不變的裝備穿上。

「嘿,你早說是這種氣派的飯店,我就先回去換個衣服了。」

「有什麼關係?」杜悠予笑着,「只要進得了這個門,付得起帳,就算穿拖鞋來,他們也沒理由怠慢你。」

帶位的服務生過來,一眼看到鍾理的裝束,還有T恤袖子上蹭到的一點機油痕跡,遲疑了一下才看向杜悠予:「兩位是嗎?」

杜悠予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帶笑容:「當然。」

坐下的時候鍾理還有點拘束,撓撓頭:「嘿,讓你被人看笑話了。」

杜悠予微笑着:「什麼笑話?你有哪裡不夠體面的?再說,我們是客人,自己舒服就好;賞心悅目地取悅別人,那是服務生才該做的吧。」

鍾理對着那送上來的一堆刀叉,很是爲難,他的知識只限於一把刀子一把叉子,這麼多就根本不知從何用起。

杜悠予又寬慰他:「吃飯沒死規矩的,隨便愛怎麼樣都好啊,你想手抓都行。是人吃飯,又不是飯吃人。」

鍾理鬆了口氣,既然杜悠予都這麼說了,在包廂裡也不用擔心別人的眼光,索性放鬆下來,發揮創意地用兩把叉子吃起東西來。

杜悠予笑着看了一會兒,讚許道:「這樣滿方便的嘛。」也跟着拿起兩把叉子效仿,鍾理也哈哈笑了。

一頓飯吃得輕鬆又滿足,鍾理是頭一回嘗試在高級場所穿得一派寒酸,還能如此自在。凡事跟杜悠予在一起,就總是別有滋味。

用過晚餐,上了車,杜悠予看看錶:「這麼早,不急着回去吧。要不要來我家坐坐?」

鍾理跟他耗在一起就有點捨不得回家了,只想能多說一會兒話,便連連點頭。

杜悠予一個人的「家」是別墅羣中的一棟。他太注重睡眠質量,又常會需要在一般人睡覺的時段大彈鋼琴,多人分享不同樓層的公寓住宅不適合他。

兩層的小房子地勢剛剛好,附帶獨立花園,傭人房緊挨在旁邊,順便可以享受人工湖景。但一點也不顯得鋪張,外表看起來就是簡約的舒適。

室內亮了燈,撲面而來就是溫暖清新的氣息,地毯的感覺分外綿軟厚實,很是舒服。歐式的家居風格,卻是杜悠予一貫的含蓄優雅,有那麼一點半露的奢華,也是相當自制而低調。

鍾理換了鞋子,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把襪子踢破了,大小腳趾都露出來,指頭在外面涼颼颼地東張西望。進了房子,見處處都乾淨素雅,頓時步步小心。

樓下的面積幾乎都被客廳佔去,除了鋼琴,鍾理一眼就看見廳內一側擺放着的幾把吉他,走近一看,有幾把甚至是古董級的,此外眼熟的還有把估計沒人捨得拿出來用的大師級古典吉他,震得他不輕。

一直覺得杜悠予只需要彈鋼琴就好,應該也只彈鋼琴而已,哪想到吉他方面也絲毫不怠慢。鍾理望着那幾把手工古典吉他,手就癢了,想伸手摸又不好意思,只好眼巴巴看着。

自己也一直想要一把經典好琴,但沒能等湊夠錢就熬不住了,最後只能買了把價格大概是一半的白松面板Vowinkel2a〈注一〉,還是二手的,搞不好三手了也說不定。

新吉他用起來頗爲滿意,聲音的均衡度和力量感都很好,是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但終歸想彈彈更好些的琴。

以前借過朋友注二〉,試了一次,音量驚人但又足夠細膩,表現力寬闊,那種熱情張揚的感覺到現在都念念不忘。但以他的收入和開支,要攢夠那麼多閒錢不容易。

自己玩的是搖滾和重金屬,買把必須的器材,七七八八的配置逐漸費了大半的積蓄,哪有餘力去想什麼古典吉他。

他甚至不怎麼有機會去彈它。

很多東西就只能作爲理想存在。

而眼前這伸手可及的距離內,就放着一把他買不起也等不起注三〉,鍾理一時的感覺就跟見了夢裡纔有的美人一樣,心臟怦怦亂跳,跟那些小女生見了什麼櫻桃包、Birkin

包就捧臉尖叫的心情一個樣。

「喜歡嗎,要不要試試?」

杜悠予的口氣聽不出是大方還是慫恿,鍾理實在忍不住,伸手過去摸了兩下,小心拿起來。心裡惴惴的。

這種反應性相當高的名琴,對演奏技巧的細微改變會很敏感,不合適的手法會被加倍放大體現出來。就跟拍高像素的數字照片一樣,臉上的小雀斑都大得讓人看着就醜得不想活了。

自己剛拿到Vowinkel2a的時候就被這樣打擊過,技巧和旋律都沒問題,拿手的曲子聽在耳朵裡卻面目全非,半點信心都沒剩下,直到又埋頭苦練了一段時間,才總算能再次覺得聽自己彈的東西是種「享受」。

要是今天悲劇重演,在杜悠予面前出醜,那就糟了。

名匠造出的吉他觸感好到出乎意外,手指只輕微動作,琴聲就充滿整個空間,音量的微妙層次感都能完全立體地體現出來,低音低到讓心臟都感覺到壓力,高音更是霸氣。

一路下來淋漓盡致,竟然沒出什麼紕漏,鍾理暗暗覺得高興,能彈得來Smallman,自己的技藝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更成熟了。

等他乾脆利落結束最後一個音,杜悠予坐近過來,親暱地揉一下他的短髮:「彈得很好啊。」

「嘿,是你的吉他好。」

「喜歡就拿走吧。」杜悠予微笑着,口氣像在說一件舊衣服。

鍾理被這種慷慨嚇得臉色發綠,差點結巴了:「啥,啥?」

杜悠予笑微微的:「我說,你喜歡的話就送你好了。」

對他來說是相當昂貴的寶貝東西,對方說得如此輕佻,也不知道只是玩笑還是意在取笑。

鍾理想到自己眼巴巴的饞樣子,一時面紅耳赤,羞得耳朵裡幾乎都有蒸氣噴出來,忙把吉他放了回去。

「不,不用了。」

「這種東西我受不起,咱們交情還沒到那地步呢。」不管他是不是開玩笑,鍾理的態度都很認真。

杜悠予「哦」地挑了挑眉毛。

「再說這都是量身訂做的吧,怎麼能給別人?」

杜悠予微笑:「這倒也是。」

吉他的事兩人都不再提,索性坐下來看電視。

杜悠予去端了碟空心小圓甜餅出來,又親手了沏茶。鍾理一咬之下發現碎屑亂飛,掉了一沙發,頓時緊張萬分,把整個都塞進嘴裡囫圇地吞下去。

他在別的朋友家,都是吃了東西垃圾四處亂丟,吃薯片掉得滿地渣渣也沒關係,因爲地板本來就夠髒了,還有貓狗在隨地大小便。而這裡的地上連根頭髮也瞧不見,掉一點餅屑都覺得是罪惡。

「不用客氣啊,弄髒了再打掃嘛。」杜悠予笑着又搓了他的腦袋一把,「都說了,是人住房子,又不是房子住人。」

「你就當成自己家吧。你在家裡怎麼樣,在這裡也怎麼樣好了。」

杜悠予今晚一直都在寬慰他,鍾理逐漸放鬆下來,也不太拘束了,正大大咧咧吃甜餅看電視,卻發現杜悠予的眼光有意無意往他腳上去。

腳上那個破洞鍾理原本絲毫不在意,被杜悠予這麼不住地偷眼瞧着,那在外面探頭探腦的腳趾也不好意思地往回縮了。心裡想着以後出門前一定得找雙好襪子穿,邊把腳藏進陰影裡去。

「你腳長得滿好看的。」

鍾理受驚不小,一口茶差點從嘴角流出來。他從沒想過腳丫子除了乾淨不乾淨之外,還有好看不好看的問題。

「呃……哈哈哈哈……」

杜悠予也微笑:「對了,我前些天看見雙鞋子,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下來了。不過不知道尺寸合適不合適。」

「啊?給我買鞋子?」鍾理很是意外。

除了歐陽之外,這還是頭一回有人送衣物給他。平時那班兄弟,大家之間交情好,也不會肉麻兮兮特意去買個禮物,要送也是順手拿的肉食、啤酒優惠券之類。

歐陽是跟家人沒什麼兩樣,所以洗衣服連內褲都包了,遇到襯衫外套減價也會幫他買,還會替他補襪子,無論做什麼都不稀奇。

而杜悠予居然也會這樣,這實在是太過貼心。

鍾理大爲感動,看着那打開的盒子,手腳都不太利索了,拿着只鞋,套了半天沒套上。

「我幫你穿吧。」杜悠予一點也不避諱,蹲下來,一手便握住他的腳掌。

鍾理結巴着,沒來得及把腳抽回來,只能慶幸自己雖然流汗,腳卻不會臭,不然杜悠予涵養再好,只怕也要被薰得暈過去。

新鞋子穿在腳上很舒服,也好看,鍾理卻有點不好意思了,只能撓撓頭,嘿嘿笑:「謝謝你啊……」

杜悠予微微眯眼:「不客氣。」

「這可是被杜悠予摸過的腳。」這樣想着,鍾理突然有點怕會被那羣小女生砍下來。

鍾理一開始對杜悠予多少是有些設防的。但這麼一晚上下來,杜悠予如此寬容大方,他漸漸也就丟下戒備,安心地向杜悠予展示他的貧困、辛勞和粗俗。

「今天見了輛改裝的車,兩升的排氣量,硬是把馬力給它加到一千匹,好傢伙……呃,還有水喝嗎?」鍾理講了一堆車行做事的見聞,談興上來,便覺得口乾舌燥。

「喝酒吧。」杜悠予笑着打開冰箱,「我有準備這些喲。」

裡面是備好的罐裝啤酒,這顯然是鍾理最喜歡的東西之一。兄弟們坐一起,啤酒加臭豆腐或者花生米,吃吃喝喝,海闊天空,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娛樂了。

杜悠予這裡沒有臭豆腐跟花生米,但還好有牛肉乾。紅酒配甜點是斯文人的吃法,美味是美味,終究不夠盡興不夠豪氣,再怎麼也比不過一箱啤酒配點小菜。

「來來來,我們喝個痛快。」

喝到興頭起來,鍾理也不拘束了,兩人一來一往地划起酒拳。

杜悠予這種人居然也會划拳,技術還不算太差,真是令他意外。鍾理更是覺得杜悠予這個人可雅可俗,相當對他的胃口。

兩人也玩得頗熱鬧,杜悠予一直是笑微微,划拳都能劃得一臉清爽,實在少見,鍾理興致勃勃的,划着划着,酒不知不覺喝光了。

沒酒可喝,又有了醉意,腦袋發熱,罰的就變成脫衣服,輸了就脫一件,不拘上下。

「多少該跟個美女玩吧。」鍾理輸掉了上衣跟襪子,便嘟噥着。

杜悠予笑了:「怎麼,在女孩子面前,你會脫得比較爽快嗎?」

其實這種無聊把戲,恰恰是鍾理他們那羣大男人聚在一起常玩的,還玩得相當起勁。

倘若真跟女孩子在一起,反而不好意思這麼來,覺得太下流了。一羣男人反正也無所謂露多少,就算輸到脫光了裸奔,也沒什麼吃虧的,圖個痛快熱鬧就行。

兩人有贏有輸,彼此脫得旗鼓相當,杜悠予還穿着長褲,光了腳,姿態優雅地斜坐着,裸着上半身的樣子倒也很好看。鍾理輸得多一點,長褲已經下去了,只有四角短褲碩果僅存,只好抱個抱枕在身前。

「哈,你又輸了。」

杜悠予笑着往後一躺,仰在沙發上,鍾理立刻憋紅了臉。

「你不會是想耍賴吧?」

「嘿,這個,我有的你也有,沒什麼好看的。」

鍾理紅着臉,感覺有點奇怪,兩人獨處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就有點不好意思,這種事情果然是要人多熱鬧才反而放得開。

「是沒什麼好看的。但是願賭服輸哦。」

「……」鍾理還在跟羞恥心做鬥爭。

「難道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杜悠予笑着,雙手枕在腦後,「是……沒長大?還是……」

鍾理被他一激,立刻就把短褲剝了下來,而後滿臉通紅地僵了一會兒,心一橫就把抱枕拿開。

看見杜悠予忍着笑的表情,鍾理只覺得惱羞成怒:「有、有什麼好笑的!」

那意味深長的聲音實在傷害了男人的自尊心,鍾理髮惱地說:「有什麼不對嗎?我的還好吧!」

杜悠予只是笑。

「喂,你少看不起人啊。我那些朋友也差不多是這樣啊。」

杜悠予挑挑眉:「呃……這要看跟什麼人比了。」

「啥?」鍾理大怒,「那你也拿出來給我看看啊!」

杜悠予又挑一下眉毛,站起來,真的慢條斯理地解開褲子。

鍾理回家的時候腳底直髮軟。

近距離之下認真地看到同性的**,這種衝擊還是不小的。

以前打完球,大家一起搶浴室洗澡的時候,**也見得不少,但眼裡就只是白花花一片,只顧着沖水搓背,誰都不會認真去打量別人。

而像這次,這麼生動清晰地在自己眼前放大的感覺,讓頭皮都發麻了,不知怎麼的,胳膊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那傢伙的臉跟身體真的是不太相稱……作爲男人,杜悠予確實有驕傲的資本啊。

鍾理手腳發軟地爬上牀睡覺,只祈禱那一幕趕快從自己腦子裡消失,不然一閉眼就看到某個場景,他真是要自卑得做惡夢了。

注一:Vowinkel2a,吉他製作大師OttoVowinkel設計的弗拉門科吉他,2a只是中等價位,跟1a

所差甚遠。質量得到他認可,但不是他親手製作,適合經濟能力一般,但對音質有所追求的人。

注二:Kenipp,吉他製作大師IanKneipp的作品,高級手工古典吉他,IanKneipp師承GregSmallman

這位經典名師,因此Kneipp吉他很大程度上採用的都是Smallman的設計,號稱有着Smallman

吉他的血統,質量相近,但價格和等待時間則要容易接受得多。是那些對Smallman吉他心生嚮往,但負擔不起的演奏者的最佳選擇吧。

注三:Smallman,製作人是Greg

Smallman,最偉大的吉他製作師之一,每年做不了多少吉他,價格也高,排隊等的訂單無比之長。所以這個吉他,讓人想起鉑金包(Bir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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