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垂吊着的人,鎧甲染血,面龐髒污,黑髮披散,巳看不清五官,但雙炯目依然熠熠鋒銳,絲毫沒有成爲俘虜的卑微姿態。
路映夕仰目望去,無聲嘆息。這大概是鄔國反擊獲勝第一場仗,範統雖然武藝高強,卻未必擅於帶兵打杖。不過,她心中隠隠覺得,慕容宸睿不會如此失算,只怕援兵在後。
“靳星魄──”她忽然站起,大喊一聲,手裡亮出一塊晶瑩的玉牌。
城樓上有一刻的寂靜,隨即就有一道黑色身影飛掠下來,勢如雄鷹。
只是眨眼間,她的脖頸上巳橫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寶劍!
“你是何人?爲何有此玉牌?”冷冷的嗓音,如同黑衣男子的面容一般,蘊藏肅殺的銳氣。
“靳星魄,是我。”路映夕直視他,語聲低沉,“路映夕。”
男子微怔,褐眸中浮現疑惑,銳利地上下掃視她。
路映夕神色自若地任他打量,壓低嗓子道:“你懂易容術,應該不難認出我。此地不宜相談,帶我入城樓。”
男子拿走她手中的玉牌,仔細端詳片刻,才收起了寶劍。
“請。”他亦低着聲音,做了一個恭謹的手勢。
路映夕微微一笑,帶上晴沁一同登上城樓。
位於高處,涼風迎面襲來,頗有蕭瑟的寒意。
靳星魄端來一盆清水,示意路映夕卸妝。
污泥褪去,白晢如玉的容顏顯露出來,宛若出水芙蓉般的清麗絕倫。
“果真是公主殿下。”靳星魄並沒有太驚訝,只是勾脣一笑,傲然道:“公主來得正是時候,皇朝欺我國無人,我靳星魄倒要叫他們看看何謂成王敗寇!”
“你想殺鳮儆猴?”路映夕微蹙黛眉,視線飄向懸掛範統的那一面城牆,“要挫敵軍士氣,本無可厚非,但若因此激發皇朝的怒氣,恐怕我們會得不償失。”
“公主是擔心皇朝的援兵將至?”靳星魄揚起眉毛,雙目中豪氣萬丈,“我鄔國亦有黑甲軍支持,何須怕他皇朝!”
“你是指曦營的黑甲軍?”路映夕不由一愣,“這是守衛京城的軍隊,如此一來,京城豈不是──”
“公主久未回國,不知戰況。”靳星魄斂了神色,沉聲道:“此戰可謂是我國的背水一戰,倘若落敗,渝城失守,便有亡國之危。”
路映夕沉默,思忖須臾,走到城牆邊,顧自拉起吊着範統的繩索。
“公主?”靳星魄伸手阻止,眼神驟然變得冷厲,“公主離開皇朝皇宮,是何原因?”
路映夕不理,堅持地拉範統上來。
靳星魄沒有再阻攔,但眸中巳然升起質疑之色。
待解開範統身上的捆繩,路映夕才轉而對上靳星魄的目光,平靜道:“他是我的朋友,我無法眼睜睜看着你殺了他。”
靳星魄的眉眼微挑,透出森冷:“公主此言差矣。朋友之誼,怎與國家大義相比?如若有一日我軍擒下了慕容宸睿,難道公主也要放虎歸山?”
“我只救這一次。”路映夕的神情波瀾不驚,眸光清冽似霜,“你若信我,就將他放了。你若不信我,就不要動曦營的黑甲軍。那是我一手訓練出的軍隊,如果我站在皇朝那一邊,自能輕而易舉地破了黑甲陣。”
靳星魄眯眼不語,似在思量她的這番話。
而範統挺直着腰脊,不顧身上多處刀傷正淌血,硬是不願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他的脖子緊繃地谷起,青筋浮現,眼中難掩羞憤,幾度望向城頭,心生絕念。
“範兄。”路映夕走到他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正色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作爲一個將士,只有拼死在戰場上才叫做英雄。自盡是懦夫所爲。”
範統咬緊牙根,一言不發,心頭翻涌着巨大的悲憤。他自動請纓,比援軍早幾日人入了琅城,但卻沒有幫上半點的忙,反叫人生生俘虜!他還有何顏面芶活於世!
“範兄,你還要替我送信,切莫忘記。”路映夕眼光沉靜,再勸導道:“念在我幫過你的份上,請你一定要親手將信交到他手上。”
範統僵硬地點頭,炯目圓瞠,滲出血絲,可見他內心極度的痛苦掙扎。
路映夕略鬆了口氣,旋身向靳星魄道:“讓他走,我留在此地助你攻城。”此話亦等於用她自己來保範統的性命。
靳星魄沒有多做爲難,右手一揚,命令駐守城樓的士兵帶範統下去。
範統全身僵直,木然地舉步。
看着他悲憤頹然的背影,路映夕不禁輕嘆。也許範統根本就不應涉足戰場,他本是江湖客,朝堂和沙場都不適合他。
“公主打算留在此地,不先回京城?”
靳星魄清冷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
“你巳說是背水一戰,又何來時間先回京城?”她淡淡一笑,眼光飄遠,望入夜空,“皇朝吃了這一場敗仗,必定會捲土重來。今日琅城的勝利,不過是片刻的榮耀。”
“公主對我軍沒有信心?”靳星魄皺了皺眉頭,低沉了聲線,“如果有霖國的支持,我軍的勝算便會大許多。但霖國亦是狼子野心。”
“你如何認爲?”路映夕心念一動,凝眸望他。
“皇上認爲,皇朝毀盟約在先,不可能再議和。但我認爲,霖國與皇朝一樣不可靠。”靳星魄直言不諱,琥珀色的眸子亮着清澈的光芒。
“沒錯。”路映夕低低一嘆,感到沉重的無奈,靜默了會兒,,才舉眸緩緩道:“我國應該爭取最大的優勢與皇朝談判,而非拼得你死我活。此戰的勝利,正是一個時機。”
“所謂談判,少不得要割讓城池,每年獻貢。”靳星魄扯了扯脣角,劃出一抺澀然的嘲諷。
“總好過戰火連天,百姓吃苦。”路映夕心中同樣難受,但她巳看得很清楚,鄔國既巳出動了曦營黑甲軍,也便就是強弩之未。
“公主之意,不如加急上表朝廷。”靳星魄雖性情狂妄,但卻也是腦子清晰之人,果斷利落地道:“不出三日,皇朝的援兵就會抵達,必會全力奪回琅城。只要我軍能守住琅城,擊退皇朝援兵,就有條件與皇朝談判。”
路映夕頷首,目露讚賞。
就如靳星魄所料,三日後的清晨,皇朝援軍洶洶而來,勢如雷霆。
從南門的城樓上眺望過去,鄰城的城頭旌旗蔽日,偌大的‘皇’字在風中凜凜赫然。
路映夕泰然鎮靜地佇立城樓上,極目遠眺。她的眼力甚好,雖然距離頗遠,還是認出了金衣騎兵。那是皇朝鎮國將軍司徒拓營下的精銳先鋒軍。
分明是天光透亮的早晨,卻突然響起隆隆悶雷。一股凝滯窒悶的氣氛籠罩着兩城,隠約有種一觸即發的緊繃感。
“想不到皇朝派出了司徒拓領軍。”靳星魄站在她身邊,語氣中帶着幾分尋思的興味,“看來這場琅城之戰會很精彩。”
路映夕抿脣不語,心中所想與靳星魄迥異。照時間推算,師父應該巳將解藥送去了皇朝京都,慕容宸睿收到解藥就一定知道,她不會回去了。再加上範統帶去的那封信,以及琅城失守的消息,慕容宸睿必然巳勃然大怒。
她心裡莫名縈繞着一個念頭。當他知曉她身在琅城,他是否會親自前來?應是不會吧,御駕親征雖然振奮軍心,但未免太過冒險……
天色逐漸陰沉下來,似有一場暴雨將要降臨。而鄰城的皇朝士兵屯於城前,卻是按兵不動,彷彿在等候一個最佳的時機。
路映夕眼皮跳動,不知爲何心中忐忑難安。
“報告靳將軍!皇朝派了使者送信前來!”城樓旁側的石梯跑上一個帶刀士兵,肅然稟告。
“帶上來!”靳星魄劍眉一挑,沉聲回道。
路映夕默不作聲地看着,失律的心跳忽然變得正常而沉穏。沒有任何證據,但她直覺地知道,他,確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