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四回】

會同慶功宣華宴 青冢祭拜墳頭奠

朝陽初升,皇城內外乍醒,如晨鐘,嗡嗡。

內江之水悠長,綿延數千裡,自北而南來。經流羊馬城西,潤澤河岸柳堤。柳發新芽如綠花,點點沐春風搖漾。長亭駐馬,飼草待歸家。

錦江之水幽幽,種花羅城屋檐下。花農探頭顧左右,不見車馬。欣將盆花擺放,待人估價。

柳池春水如豆,表皮輕皺。似藕生池下,隱約點破蓮花。皇城水落而石出,街頭巷尾,平添幾多議論。拱手談江山,扶搖直上青爐煙。

水門榪槎撿起,城外落花順水,攢聚摩訶池內。

朝陽當空,蜀宮上下喧譁,如戰鼓,隆隆。

會同殿上,金光鎏彩,象牙搭臺,長毯綴錦,桌宴全開。席間笏板交錯,鎧甲披紅,果蔬薈景,珠玉盈充。斗酒千尊,相敬各路忠勇;舞姬千面,來謝四方文翁。

歌舞一旬,停罷首傳佳訊。廖公公音聲高亮,眉色飛揚,宣旨道:“飛沙將軍趙崇韜!”

“臣在!”趙將軍攜其父兄同守一桌,置罷酒樽,拱手聽令。

“奉聖上口諭,趙將軍家世勤勉,年少英豪,忠心可鑑,勇武可表!擢授左右衛聖步軍都指揮使,提控鶴軍總領,持飛沙劍免死。另賜皇城宅第,通行內府,撥付良田百傾,告慰族人。麾下控鶴全軍,晉位一等,享三品俸祿。敕令所傳,見印至璽。謝恩!”

又道:“彭州刺史安思謙!”

“臣代父領命!”朝堂之下立着一位玉帶小子,此乃安思謙長子安守範,小小年紀,已承家父風姿,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子英氣。

“安將軍爲國負傷,居功至偉!授令左右匡聖馬步都指揮使,統領山南西道,賜西域寶刀一柄,持鸞月彎刀免死。隨行萬衆彭州軍士,封‘忠武軍’名號,各賞白銀千兩。全軍晉位一等,享從四品俸祿。敕令所傳,見印至璽。謝恩!”

朝堂內外皆呼“萬歲!”,聲勢浩蕩,一浪高過一浪。衆人翹首企盼,亟待下一旬置酒封尊。

“國史大人李昊,乃當朝師表,領文武風騷。正氣走筆,嚴辭聲討,嘉言德行,勞苦功高!朕今日委爾重任,協持趙氏太保,主理戶部,加尚書左丞,同平章事。另有徐光溥、薛昭蘊、歐陽炯、趙崇祚等左右文士,與撰通稿,合併推敲,爲國辛勞。肇賜嘉名載冊,通賞三十足金。皇家文閣刊印書簡,一律首奉其閱。敕令所傳,見印至璽。謝恩!”

會同鼓樂,扇舞繽紛。一旬清音漸隱,朝中“顧命三老”拄杖近行,奉酒樽於少君,請願歸隱。太傅大人趙廷隱笑眼盈盈,稱崇韜、崇祚二子得蒙皇上垂愛,感激涕零。太保大人趙季良勉強應和,只言“年事已老”云云。唯有顧命大臣王處回,一把鼻涕一把淚,屈膝匍匐於地,但求皇上開恩,赦免其子德筠死罪。

孟昶一一應許。會同諸位持酒歡呼,稱道:“盛世西蜀,萬歲太平。”

正當孟昶在會同大典設慶功宴封賞前朝諸臣之際,花蕊夫人亦在宣華苑內重光殿下鋪排宣華盛宴邀飲後室宮妃,打賞後庭宮人。

果不其然,安氏由四品婕妤,縱跨三品嬪位,直封二品德妃,緊隨花蕊其後。劉蓮心得以晉位從一品御前姑姑。符氏宮娃接彭氏芊娘之職,出任總管尚宮。教坊妙音續彈箜篌,但榮登一等樂伎,排位在首。

“九兒封了尚宮,怎的不開心?”妙音左捏一盤椒香胡豆,右拎一壺夜郎美酒,跌跌撞撞地自大堂長席搖晃至偏臺圓桌,撞見角落裡獨飲的符兒,便湊近前去言語:“難不成見你二姊姊走了,這般不捨?那若是明日我也隨李聖天遠走高飛,九兒豈不得悲痛欲絕?呵呵,哈

哈……”

符兒酒量尚好,雖飲酒十斛,卻依舊清醒:“猶憶下山之時,神女點絳,你我姊妹靈通。姊姊有言:‘出離神山,永不回返!’其豪言壯膽,至今縈繞九兒心間。然則世事變幻,誰料一向內斂之二姊姊竟愈發果敢,當機立斷,獨自隨那段世子連夜返往大理去了。可惜我姊妹四人,未相別離,便已是天涯永遠。但求來世有緣,再相聚廖敘。”

妙音熟練地給符兒斟滿,一杯不晃,一滴不灑:“如此說來,你我姊妹今日定要喝個酩酊大醉,纔不枉相交這十餘載。今日一別,明日我便要騎上西域白馬,遍走天涯!來,喝!喝個痛快!”

符兒猛地捉緊妙音手臂,杯中之酒傾了一半:“姊姊明日果真要走?”

妙音將符兒一把推開:“哼,我曉得,九兒纔不是真正擔心我與你二姊哩!只不過眼見着神珠得手,無人願將其送回神山覆命罷了!”妙音哈着酒氣,說着酒話,將杯中餘酒一飲而盡,又飄飄然地吵着要敬花蕊夫人一杯熱酒去了。

望着妙音遠走的身影,九兒心中愈加覺着空空落落,索性棄了酒宴,尋摸着隨身所攜之一枝與一帕,獨自繞着摩訶池子在春風中踱步。滿池的桃花映入眼簾,令人浮想聯翩。符兒溯源而上,便是想尋個清靜處,奢侈地獨處一番。

丹霞亭子紅勝火,蓬萊亭子白似仙,守衛着託在水中的凌波殿。粉色的桃花翻飛,在澄藍如洗的天,在清透如玉的水,在飄渺如幻的殿。符兒慨嘆着這美得令人心醉的真維圖景,想着竟有多少人無緣得見,又是傷感,又是眷戀,又是慶幸,又是遺憾。不知不覺已行至水門邊。眼下已是無路可走,只能回返。

途謎中,偶入一片荒蕪,只有桃花朵朵願意妝點。繡鞋輕踏,卻見泥溼土滑,忙尋草間揉擦。躍過溪澗,但有鳥鳴;橫過綠苔,只聞雀鴉。疾行土丘上,妄圖尋個坦途,乍現眼前,原是深坑如盆,狼藉如野,腐臭如渣。將心作嘔,恍然大悟:身之所至乃“野狐落”,目之所及乃“宮人斜”,腳之所踩便是——墳頭土包一座。

心有慌亂意尚明,符兒擇南而逃,來往一處背山面河之地。隱約中偶現一男子背影,直抵西側山丘。那影子若蹲,披着件蓮青麻布便衫,腰間纏一縷烏青麻繩,頭上綁了個靛青發帶,應是直接抹額而系。更近些,則見得其腰間還配了個雀兒牌,亦是青色流蘇,玉牌搖搖墜墜。那男子蹲地,卻半日不見動靜。

或是猛然聽見身後有聲響,男子忽地起身,若只驚兔般捲了一包筆墨紙硯去。符兒心裡揣摩着:“這是哪間門房的公公潛入熟識的宮人墳頭祭拜?”眼見那男子側身倉皇逃竄,便是有意不想示於人前,或是趁今日朝中喧譁,偷偷溜至此地。符兒識趣地視若不見,扭頭撿起飄落地上的一幅尚未勾勒完全的侍女小像,真真個兒吃了一驚。

畫中之人符兒認得,便是那人小鬼大的劉小娥。可憐小娥子忠心護主,慘死於六鶴殿前,卻只能埋首在這荒山野地,着實令人心寒。可轉念一想,這世間尚且有人記掛小娥,且將此份眷戀用心抹藏在這一幅小像裡,活脫脫勾勒出一張玲瓏精緻的鴨蛋小臉,猶如小娥子立於眼前,依舊說着些不着邊際的可人小語。此景可嘆,此情可羨矣!

符兒俯身挑撿幾塊大小均勻的石頭子,將小娥繡像齊整地壓於墳頭,呆呆地望,癡癡地想:“若是某一天,自己突然不在人世,榮哥兒是否會如此般掛念?是否也會尋着個墳頭祭奠?”這樣一想,符兒心中又是一段傷感。

“符尚宮!?”符兒低頭沉思,竟不覺身後已行之一人。聽聞其聲,充耳熟識,轉頭即視:“蓮,蓮心姑姑!”劉蓮心微微點頭,掀起新換的一品朝服裙裾,

向着小娥墳頭跪地三叩,默默地做完一整套祭拜程式,乃起身立定,朝着地上精心擺放的小娥畫像舒心一笑,方纔與符兒稱道:“難得符尚宮亦有這般真情流露,小娥泉下有知,定會滿心歡喜。”符兒不便推辭,便另起話頭道:“姑姑可是先行祭拜了昭容娘娘,不知娘娘棺槨如今安置何處?”

劉蓮心忽而哽咽:“偌大的宣華苑,符尚宮乃是頭一個問起豔娘往事!”說着便示意符兒前行,兩人緩步至漪蘭宮後園。眼望着一座新起的環形巨冢,劉蓮心嘆息道:“這一切都只怪於我!當初若不是因家中一些變故,豔娘斷不會與我一道遠嫁入蜀,更不至客死異鄉,‘病葬’於此,連個追諡名分竟也全無。”符兒少見劉蓮心有這般情感宣泄,知其內心處於極度脆弱之際,反過來安慰道:“昭容娘娘之哀原本七分人爲,兩分巧合,一分天意,姑姑毋須過於自責!”

劉蓮心萬般無奈地搖頭:“若論天意,姑且佔一分,其餘的便是人爲,無論巧合!符尚宮且不知,六鶴殿一役乃蓮心爲保皇上週全出之下下策,鶴舞之人本也是蓮心。當時情勢危急,私下忖度以四殿合圍之利,曲折長廊之障,阻擊外圍圖謀大軍,獨留成華後殿一狗洞誘使楚軍穿行。”

符兒恍悟,接過話道:“此計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以五百控鶴軍之力,再算上場間三百處容武士,對付楚軍偷襲應是有餘!那爲何……?”

劉蓮心憤憤道:“先行入甕的五十楚軍倒是依計打擊。殊不知此計爲那彭氏芊娘撞破,暗中助力馬希萼,適才引數百楚士闖入成華殿隱藏,伺機而動。當是時,場間所謂南唐處容武士也只是個幌子,實際皆由西蜀控鶴軍罩面充之,皇上與衆臣危矣!”

符兒撐口訝異道:“符兒當時也知皇上軍力勢單,萬不敢想致如此境地!幸得姑姑籌謀,雖有折損,亦成功緩兵。若非於此,恐今日已不聞慶功之喧譁,而聞國難之哀嚎罷!”劉蓮心點頭,手撫環冢,眼角含淚:“小娥之死,是爲替救豔娘;豔娘之歿,是爲替救於我!”

符兒道:“娘娘大義,小娥大勇,皆是因生逢亂世、身不由己。譬如你我,縱有千般不願,仍舊以一己之力維繫着飄搖盛世,力之所及,方可承受;情之所予,只爲心安。”

“好一個‘只爲心安’!”劉蓮心苦笑道,“自入蜀宮來,蓮心時時忠於職守,事事爲皇上計,一切便是隻爲心安。豈料至親之人相繼爲家國而死,餘下我孤苦一人,將心無所安放。曾幾許,駕夢重返故里,做回一個‘堂堂正正’的吳人,哪怕所遇皆是‘風風雨雨’,也比眼前看似‘安安穩穩’來得真切。”

劉蓮心沉寂一陣,似經思慮而言:“實不相瞞,我已與唐特使計,近日則將出離蜀國紛爭之地,回至故鄉,做些種花鋤草之事,了卻此生。可惜臨行前不能手刃芊娘,爲親人報一箭之仇,乃是心頭遺恨啊!”

即言芊娘,符兒沉重而坦然:“今日卯時,皇上令人焚燒七寶樓,彭氏芊娘已死!”

劉蓮心破涕爲笑,不住地怕打着圓冢,轉身行至園子後頭的荼蘼架下,收拾起一柄龍腦香扇和一件帶血的蓮蓬衣,從符兒身前緩緩走過,一邊自言自語:“豔娘,小娥,隨我歸家!”

木魚子曰:

轟轟烈烈的開場

安安靜靜的離。

風風火火的祝禱

平平淡淡的情。

墳頭長草

愈是蔥蔥郁郁,愈是冷冷清清。

筵席醉酒

愈是實實在在,愈是假假惺惺。

從何處來?

到何處去?

萬歲萬歲,或是

安息安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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