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柔啞了口。半晌,文昊輕聲問:“臻和到底是誰?”他側側頭,像是凝神細想,“話說,我以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工作的時候,聽說過某位商業大鱷,就叫許臻和。此臻和可是彼臻和?”
米蘭好笑:“喂,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阿姨說的臻和,是小柔小時候的鄰居。阿姨把你誤認爲是他啦。”
文昊饒有興趣地盯着周小柔:“小柔姐小時候和鄰居的關係很好撒。”
周小柔又是一本書砸了過來:“去找卷膠布來,封箱子!”
文昊嘻嘻笑:“出門時間五點五十。進門時間呢,是六點三十八分。”
周小柔沒好氣:“我不信這些。”
米蘭道:“呀呀呀,寧可信其有嘛。說不定真是吉時,咱們從此以後紅運當頭,大福大貴。”
文昊輕輕拍手:“說得好!”
結果,三個人都沒睡好,才五點鐘,文昊已經起來搬弄行李箱了。周小柔跟着爬起身來,揉着雙眼:“我去叫媽媽。”
文昊道:“我約好小貨車司機了,十分鐘後樓下等。”
周小柔看着他,突然輕輕一笑:“怎麼這麼突然,生活中突然多了一個你?”
文昊調皮地回以一笑:“都說是緣分了。茫茫人海,偏偏你就撞了我……”
周小柔微微凝視他片刻,點點頭,轉身去叫母親。她不是沒有懷疑過眼前這個男人,這麼突兀,這麼莫名其妙地就出現在自己身邊,三下兩下地,關係好像還越扯越近……可是,一轉念,她無財無色,實在沒有什麼可值得人騙,便釋然下來。
N市的清晨,晨曦微露,空氣格外清新,大道上人煙稀少,只有兜售早餐的推車在緩緩挪動。
米蘭去買了幾杯豆漿,文昊喝一口便皺起了眉:“水摻得太多,糖加得太多,完全失去豆漿本色。”
米蘭嘀咕道:“窮人還這麼挑剔。”
文昊恐嚇:“別瞧不起人,說不定我真身是顆鑽石。”
米蘭搶白道:“是是是,你不是青蛙,你其實是王子!”
周小柔在一旁笑道:“管你是鑽石還是王子,我只想知道,吉時到了沒?”
文昊答:“快了,快了。”
房子位於城南與城東交界處,這地兒因此便沾染了城南區的雜亂,卻又融合了城東區的繁華。周小柔只覺新鮮又親切,轉頭對米蘭開玩笑:“米蘭,你說,這是不是預示着咱們的美好生活就在前頭了?你看,我們都到城東邊上了。”
米蘭狠狠地點點頭:“我以後一定會在城東安營紮寨。”
文昊冷哼一聲:“真正有錢的人不會在乎這個。其實,城南照樣遍地都是有錢人,遠的不說,樓下賣菜的大嬸都有可能腰纏百貫。”
周小柔接口道:“我說的有錢人,還包括有身份、有地位的那種。真正的有錢人肯定在乎自己住在什麼地方,地段也是身份的象徵。”
文昊嘆道:“算了算了,不爭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擡擡下巴,“喏,到了,前面那幢樓就是。”
樓房果然稍顯老舊,顯然是陳年建築。沒有電梯,樓梯少見地寬敞平坦,周小柔對這點最滿意:“這樣我媽上下樓很安全。”租的房子又僅是二樓,窗外恰好種植一株茂盛的桂花樹,花期將至,葉片異常碧綠,微風拂過,清新的馨香便撲鼻而來。
周母站在窗邊,神色有些莫名歡喜,久久凝視窗外不語。
周小柔深呼吸:“嗯,我喜歡這兒。”她攬住母親的肩,柔聲道,“媽媽是不是也喜歡這兒?”
周母歡喜地點點頭:“喜歡。”但立刻又憂慮起來,“可是搬了家,臻和找不找得到?”
周小柔噎了一下,訕訕地答:“媽,這不就是臻和嘛。”她指指文昊。
周母凝視文昊半晌,搖搖頭:“他不是臻和。”
周小柔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昊哥,去弄點吃的。”
文昊點點頭,轉身要去廚房,只聽得米蘭問:“阿姨怎麼最近老是提起臻和?”
周小柔悶悶地答:“不知道。”她看了文昊一眼,“可能是家裡突然多了一個男人的原因。”
米蘭竊笑起來:“這麼說來,好像你只認識臻和一個男人似的……”
周小柔低喝道:“呸……”
文昊回過頭,也跟着“呸”一聲:“不是還認識我昊哥嘛……”
周小柔順手抓起身旁的掃帚,就要扔過來,文昊趕緊閃進廚房,開始動手刷洗鍋碗。
米蘭走了進來,搭訕着說:“那個許臻和,是什麼人啊?”
文昊說:“我以爲你知道。”
米蘭道:“偶爾有一次,阿姨突然發病,一直叫着要見臻和。小柔就告訴我說,是她們從前的鄰居。就只是這樣而已。”她皺皺眉頭,“我看得出來,沒那麼簡單。”
文昊手忙腳亂地取湯碗裝湯:“剛纔不是說了嘛,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
米蘭沉吟一會兒:“也是。”她叮囑他,“辣椒少放點,小柔吃不了太辣。”
文昊笑笑,道:“你很關心她。”
米蘭也笑:“是她關心我。城市裡很難交到真朋友。”
文昊說:“你怎麼判斷她是不是真朋友?”
米蘭反問:“你怎麼判斷一個人是否愛你?”她伸手戳戳文昊的胸口,“用心哪,昊哥。”
文昊誇張地皺皺眉,捂住胸口,抱怨道:“心都被你戳碎了,還怎麼用。”
米蘭笑着答:“昊哥,真可惜你沒錢,不然我還真考慮愛上你。”
文昊沒好氣:“滾你的。”米蘭嬉笑着出去了。
周小柔正在教母親擦地板:“喏,抹布要擰得幹一點,這地磚好清潔,不用太使力……”
周母乖乖地說:“哦,嗯……”
她興致勃勃的,倒像個剛找到新鮮玩具的孩子。周小柔替她挽高袖子:“別弄溼了衣服。”
“我知道了,你快去做功課。”周母說。
周小柔立起身來,憐憫的目光看着母親,輕聲說:“我媽以前最討厭做家務,每次不得不拖地板的時候,總是敷衍了事。我大一點的時候,她就事事吩咐我做。”
米蘭摟一摟她的肩膀:“你很愛她。”
周小柔笑笑:“我只有她一個親人。無論如何,是她養大了我。”
她哪裡是一開始就愛她。母親的疏忽與冷淡一次次讓她失望,終於泯滅她也想去愛她的心,還自我安慰,反正她也不愛我。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她漸漸能領會,一個女人要獨自撫養一個孩子過生活確實不易,什麼過錯都不足爲過。她不止一次地聽到鄰里街坊在背後嘲笑或謾罵母親:“那個狐狸精!”“破鞋!”
她再年幼也知道母親身份尷尬,一個未婚女人帶着一隻拖油瓶,大多男人都存心想來佔點便宜。母親半推半就,她生活拮据,又愛玩愛花,對送上門來的好處自然受之若飴。
她親眼目睹有女人揪住母親的頭髮,不依不饒地鬧個不休。母親沒哭,她站在牆角,淚水嘩嘩地流。等母親晚上回家,她主動端盆熱水給母親洗腳,母親還受寵若驚地自嘲:“今天莫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母親也不笨,知道女兒並不待見她。
周小柔嘆了口氣。也許俗話說得對,前世不是冤家,今生不會做母女。
房子雖然看着還算整潔,但實際上處處都需要打掃。忙碌了一整天,直到黃昏,周小柔才哼哼着躺倒在沙發上。
文昊轉動着手臂:“家務活還真不是人乾的。”
周小柔哼了一聲:“嗯,不是人乾的,是女人乾的。”
文昊訕訕地笑笑:“我可沒這麼說。”
周小柔閉上眼睛,彷彿短短几分鐘,她像是睡着了。在夢裡,她踩上高凳子,伸長了手臂擦窗戶,他一走進來就大叫:“下來,下來!”他幾乎把她半拖着抱走,很不高興地說,“以後這些事,你……”他點點她額頭,“你不許動手,全由我來做。”
他的樣子豪情萬丈,像在訴說自己的崇高理想。
周小柔動動身子,驀地驚醒。
是夢啊!她鬆了口氣,站起身來:“我洗澡睡覺了。”
聽說喝牛奶可以促進睡眠,她洗完澡又倒杯牛奶喝光,這才爬上牀去。
半夜裡,她被一陣聲響弄醒了。睜眼一看,是母親摸索着起了牀,正在到處翻找着什麼。
“媽,怎麼了?你在找什麼?”她揉揉眼睛問。
周母着急地說:“外邊下雨了,我給臻和找把雨傘。”
周小柔眼眶一熱:“媽,臻和已經很久不來了。”
周母急了:“誰說的,他就在樓下呢。”
周小柔拍拍母親的手背,哄勸道:“好好好,他在樓下。我下去看看他,你快睡吧。”
周小柔扶着母親躺到牀上,母親還不放心:“你別老是欺負臻和。”
周小柔溫和地答道:“嗯。好。”
母親這才放心閉上眼睛。
周小柔呆呆地坐着。
他一直排斥她。也是,她書念不好,脾氣也不好;故意頂撞老師;好好的牛仔褲偏要剪破N個小洞,自己用染髮劑把頭髮染得棕黃;交白卷,曠課……後來又把寫給他的情書堂而皇之地貼到學校的公告欄裡……她不在乎,反正一直以來,她都是人們眼裡的壞女孩。
他氣急敗壞地對她說:“我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你這種女孩!”
聽多了,也不覺得是種傷害。她嚼着口香糖,挑釁地看着他:“我偏要你愛上我。你等着!”
他氣極,臉色鐵青,拂袖而去。全世界都知道她恬不知恥,他最憎厭她。
一直到……一直到那天,就是她看到母親被人揪打的那一天,她正哭得稀里嘩啦,突然間,一張手帕遞了過來。她擡起迷濛的淚眼,看到了他。
他第一次用那麼溫和的眼神看着她。“別哭。”他說。臉色有點窘迫的紅。後來,他對她說:“別哭,我以後都不會讓你哭。”
窗戶沒關,風變大了,吹得窗簾簌簌響。秋天來了。
周小柔上前去關窗。時間真快,一轉眼,六年過去了。他們已足有2190天不曾見過。
她睜眼至天明。
時間還早,周小柔便出了門。
《時尚週報》位於東方大廈21層。三部電梯皆到11層,只有一部直抵21層。
直達電梯久等不至,周小柔便打算先抵11層。
剛踏進電梯,眼看電梯門已然緩緩關上,突然一雙手伸過來,擋住了電梯門。
一個男人邁進電梯,禮貌地衝周小柔微笑頷首:“您早。”
周小柔這一驚非同小可,手裡的包頓時掉到地上。
男人微微一笑,搶在周小柔之前撿起她的包:“真的這麼吃驚?我還以爲您早知道我在這裡才特意來的。”
周小柔接過包,努力鎮定下來:“我沒想到你在這裡……你在這裡上班?”
男人保持着禮貌的微笑:“我還以爲我許臻和在本市小有名氣呢,原來周小姐對我的情況一無所知啊。怎麼,在N市這麼多年您竟然都不知道東方大廈其實是許家名下的產業?”
周小柔深吸一口氣,冷淡地道:“不好意思,我還真不知道。”想想她又補上一句,“對不相干的人,我還真沒興趣瞭解。”
許臻和並不動怒,眸子閃動晶光:“您不說,我還真以爲這重逢是您蓄意多時所爲呢。”他歡暢地笑起來,“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啊。我們畢竟是重逢了。”
周小柔努力笑笑:“您多心了。”
許臻和審視着她:“不過,您怎麼會來到N市的?您來N市的時候,真的沒想過有一天會和我碰上?或者,您根本就在等待着這一刻?”
電梯“叮”的一聲在8層停下,電梯門緩緩打開,是有人要上電梯。但周小柔先疾步跨出了電梯,匆匆丟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許臻和並沒上來攔住她,電梯門在她身後砰然關上。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重新摁下電梯,直抵21樓。
《時尚週報》規模還不小,竟然租下了整層樓。周小柔吃了一驚。她的準備工作確實沒做好,連人家底細都沒打探清楚。當時的她,只覺自己窮途末路,一心只指望瞎貓會撞上死老鼠,哪裡還有餘暇作更多準備。
接待周小柔的是個年輕女孩,初秋時分了,早晨的天氣也算得薄涼,那女孩卻只穿了無袖短裙,細細的肩帶上綴着長長的流蘇,脣紅齒白,假睫毛做得很逼真。周小柔心裡早已驚歎一聲:好美貌!
女孩不熱情也不冷淡,只說:“跟我來。”
周小柔這才注意到女孩穿的高跟鞋奇高,10釐米都不止。她又一次在心裡咋舌了一下。
“《時尚週報》正在籌辦一份新報紙,暫定半月一期,所以急需人手。”女孩停下腳步,“報紙初創刊,爲方便工作,編輯和記者共用一個辦公室。主編自用一間。嗯,會議室在隔壁……”
周小柔“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發問:“那個,新報紙叫……”
“《男婚女嫁》,如今都市裡的剩男剩女特多,報紙很有前途。”女孩侃侃而談,“我姓師,叫曾曾,歡迎你。”女孩到此時才向周小柔伸出手來。
“你好,曾曾。”周小柔趕緊握住女孩的手,“我叫周小柔。”
曾曾這才露出一絲笑意:“我知道你,上次面試的時候你在我前面。聽說當時,你是因爲一雙破絲襪被淘汰的。”
周小柔臉紅了一下,囁嚅着道:“那個……”
曾曾抿抿嘴,說:“聽說,後來用你的原因也是因爲那雙破絲襪。呀,什麼人啊,穿着一雙破絲襪也敢來應聘《時尚週報》!有勇氣!新報紙創刊,正好需要這樣的人!”
周小柔張大了嘴:“啊……”
暈死。還有這種事。
“十點鐘開會,把會議室整理一下。”師曾曾儼然前輩派頭。
“哦。”
辦公室不算小,但只放置了四張辦公桌。辦公設備倒是一應俱全,茶水間也裝修得格外富有人情味,甚至備有小冰箱及微波爐,茶葉以及咖啡。周小柔哪裡見過這種場合,委實在心裡讚歎了一會兒。又在心裡替自己打了一番氣,無論如何要在這裡堅持下去。
她在洗手間找到抹布以及水桶,不僅把會議室的桌椅擦得鋥亮,連辦公室裡的鏡畫也細心擦拭。
“咳……”有人輕輕咳嗽一聲。
周小柔轉過身來,門邊站着一位美貌女子,正微皺着眉看她:“你是……清潔工?”
周小柔趕緊答:“我是周小柔。”
女子臉色微變:“你就是周小柔?”
周小柔心裡頓時涌起一絲疑惑,微微猶豫着詢問:“您……認識我?”
女子平靜下來:“那當然。”她向周小柔伸出手,“你好,我是凌琳,《男婚女嫁》的主編。”
“啊……”周小柔趕緊伸出手去,“您好。”
凌琳再次皺起眉頭:“這些事不是你該做的。我需要的是你對我們即將創辦的刊物有何想法。”
周小柔卡了殼:“嗯,我……”
凌琳道:“現在去想吧。還有一個多小時,最簡單的策劃書應該可以做得出來。”
她再次深深地盯了周小柔一眼,這才轉身離開。她那頗爲意味深長的眼神讓周小柔有些莫名其妙。良久才定下神,扔了抹布,挑了窗邊的桌子坐下,打開電腦。
不一會兒,曾曾帶進來一男一女:“以後大家就是同事了。”
女孩姜想,美編。男孩明亮,記者兼攝影師。
曾曾解釋說:“我們人力有限。雖然大家各有職責,但若需要,不分彼此。”
周小柔不由得心存疑惑,這麼幾個人就能辦起一份報紙?大約姜想與明亮也皆有些疑惑,曾曾像看穿大家的心思一樣:“人家只需一根槓桿,就能撬起地球。”
說得也是。
三個人面面相覷。明亮輕咳一聲:“只要薪資到位,也沒有什麼不可能。”
曾曾拍拍手掌:“好了,大家準備一下,馬上就要開會了。”
周小柔對着電腦敲敲打打,她對這一行一無所知,只好百度,最後東拼西湊才弄出個“四不像”。有心想諮詢一下姜想與明亮,又覺初相識,實在不好冒昧,弄不好還會被輕視,那樣的話,日後便只得長居人後了。
十點了,周小柔硬着頭皮去了會議室。
幸好凌琳並不苛求,反而坦言自己也是初次做這行,幾個人裡,也就明亮和師曾曾有過這行的經歷。“不要緊,我們邊學邊做……大家集思廣益,想好點子,做好策劃,報紙總會有人看。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有錢!”凌琳輕描淡寫地結束了講話。
一回到辦公室,便聽得姜想與明亮議論:“聽說是某家大戶千金,難怪口氣這麼大。”“咦,這種千金小姐,做着玩玩的啦,賺不賺錢有什麼了不得的。”
周小柔忍不住湊上嘴去:“那咱們的工作豈不是很不安穩?”
“所以啊,要努力,爭取去《時尚週報》報社,連五險一金都一一代繳的。”明亮答道。
“那現在,應該乾點什麼?”周小柔問。
曾曾指指牆角的一堆報紙:“看報紙!看看人家怎麼做的。兩天後,《時尚週報》會派人來教咱們學習排版軟件。”大約是看到了周小柔的一臉忐忑,曾曾笑了起來,“別緊張……”她信手拿起一本《居週刊》,抖了抖,“喏,就是這種,幾張報紙訂在一起,有點像雜誌。這個也是咱家的,以後要是進不了週報,能進《居週刊》也不錯。”
周小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