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平呆然怔立，驚聞甘以羅的一番言語，心中將信將疑，但見牟章那樣的神情，料想事情不假。一時間，只覺心中一空。
起事時，自己與牟章共聚二萬六千大軍，到此時竟然被殺的片甲不留。多年來的苦心經營，全部灰飛煙滅。
在山澗前呆立，眼見符堅、奇木二人身形飄忽，黑衣少年劍氣縱橫，招招都是殺手，自己多年來暗中收買的高手一個個倒下。
倪平心知大勢已去，暗暗咬牙，腳步悄悄向後退去，心中暗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端木贊，我倪平定會再來！”退開十幾步，疾疾轉身，向山谷外疾奔。
剛剛越過山澗，只聽前邊一人淡淡喚道，“倪大人！”
倪平一驚停步，擡頭一望，只見萬城正慢慢走來，揚眉問道，“倪大人，這樣行色匆匆，是要往哪裡去啊？”腳步慢慢移近，停在倪平面前，一手斜引，說道，“倪大人，同殿爲臣，多年不見，還是同飲一杯再去罷！”
倪平臉色慘變，長嘆一聲，心知哀求也沒有用，只得轉身，一步步向小院走回。
這片刻功夫，門外戰事已平，符堅撤身退回，俯身扶起寥子懷，低聲喚道，“公子！”
寥子懷微微搖頭，擺手道，“無防！”平和的眸光，掠過院中滿地的鮮血死屍，不由輕輕一嘆，低聲道，“我以爲會在這裡避居一世，如今看來，竟然是不得不離去了！”言語間，竟然是滿滿的悵然。
端木贊、甘以羅疾步搶進，分進合擊，雙劍翻飛中，兵刃“噹啷”連響，慘呼聲此起彼伏，片刻間，端木冶身周衆敵非死即傷，盡數除去。
端木冶從早晨到現在，已經激戰六、七個時辰，此時只覺手足綿軟，已經使不出半分氣力。
眼見二人搶入，蒼白的脣角勾出一抹欣然笑意，低聲道，“大哥，你總算來了！”
心頭一鬆，一口氣頓時泄了，身子微晃，連退兩步，一手扶牆，才勉強站穩。身子移開，露出身後遮擋的屋門。
在他身後，屋門大開，端木無缺小小的身子竟然和端木冶一樣，右手緊緊握着一把匕首，挺身直立，擋在門口，竟然是沉如山嶽，凜然生威，大有乃父之姿。稚氣未除的小臉兒上，一片端凝，凌然的眸光，向外注目，儼然一個絕世高手的姿態。
在他身後，端木無忌小手亂舞，在他身側亂扒亂推，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從他身旁用力向外擠，大聲嚷道，“王兄，你讓我出去，無忌不怕，無忌也要殺壞人！”
端木贊、甘以羅一見二子，都是大喜，齊聲喚道，“無缺、無忌！”
端木無缺微微一怔，等看清來人，一瞬間，大聲歡呼，右手一揚，匕首脫手丟開，大聲喚道，“孃親！”絕世高手立刻化身嬌小幼童，張開手臂向甘以羅撲來。
“無缺！”端木贊搶上一步，一把將他撈起，雙臂一舉，將他向上拋了拋，笑道，“無缺，怎麼不喚父王？”抱攬在懷，向他骯髒的小臉凝視。
端木無缺敷衍的喚道，“父王！”傳頭向甘以羅望來，傾過身子，向她雙臂張開，雙腳亂蹬亂踢，喊道，“父王，無缺要孃親抱！”
端木贊手臂一緊，好笑道，“這麼大了，還膩着孃親？”輕輕搖頭，笑道，“孃親身子不好，不能抱無缺，無缺親親孃親可好？”抱着他向甘以
羅湊去。
端木無缺疑道，“孃親身子不好？”一雙小眼微眨，向甘以羅臉上定定注視，純淨的眸子，透出一些關切。
甘以羅心中一片溫軟，笑道，“只抱一下，料想無防！”張臂要接。
端木贊身子一退，忙將無缺後撤，說道，“這怎麼使得？”轉向端木無缺，說道，“無缺，孃親肚子裡，有了小妹妹，不能抱你！”
端木無缺聞言，垂頭向甘以羅肚子望來，小眼兒眨了眨，瞬間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鼓掌道，“原來是有了小妹妹！”剛剛嚷完，轉頭望向端木贊，疑道，“父王怎麼知道，是小妹妹，不是小弟弟？”
端木贊嗤的一笑，問道，“那無缺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端木無缺側頭思索片刻，大度的點頭，說道，“好罷，就依父王，要個小妹妹！”傾過身子，張臂攬着甘以羅脖頸，在她臉上“噠”的一親，說道，“孃親，有了小妹妹，無缺會好好保護她，不會讓壞人奪去！”
凝肅的小臉，認真的神情，引得二人齊聲笑起。甘以羅伸手在他頭頂輕揉，柔聲道，“自然呢，我們無缺是大哥哥，要護着妹妹、弟弟！”轉過頭，望向慢慢走到跟前兒的次子，含笑問道，“無忌，你就不想孃親？”
端木無忌仰首上望，見哥哥在父母身上撒嬌撒癡，眸中露出一絲豔慕，聽甘以羅一說，卻搖頭道，“無忌已經長大了，纔不要和哥哥一樣！”小嘴兒微噘，還在爲沒有親手殺敵懊惱。
甘以羅嗤聲輕笑，說道，“哦，原來，我們無忌長大了！”身子慢慢傾前，握着他的手拉到面前，笑道，“可是孃親好想無忌，想要無忌親親孃親！”
端木無忌眸中瞬間燃起一抹熱切，大方點頭，說道，“好吧，無忌親親孃親！”小小的足尖踮起，迎上甘以羅下俯的面頰，“噠”的一聲響亮親吻。
“小鬼頭！”端木贊笑罵，俯身將端木無缺放下，一把將他抱起，笑道，“無忌，只親孃親，不親父王，父王很難過呢！”
端木無忌一雙小手撐着他的肩膀，向他凝視片刻，突然轉過頭，低聲道，“父王是男人，無忌也是男人，不親！”
“哈哈……”甘以羅失聲笑起，探手在他發頂輕揉，笑道，“原來我們無忌已經是男人了！”
端木贊微微搖頭，嘆道，“兩個小鬼心裡，都只有孃親，這一次，一定要個公主才行！”俯身將端木無忌放下，慢慢直起身，擡頭向端木冶望來。
方纔溫和慈愛的笑容隱去，面容變的凝肅，鷹眸中，卻透出一抹親切，沉聲喚道，“冶！”繞過面前的兩個愛子，一步步向他走去。
曾經的懷疑，曾經的猜忌，已不必再問，眼前少年滿身的血跡，已經足可證明他對他的忠實。端木贊長長吸了口氣，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問道，“冶，孤王要如何謝你？”
當初牟章佔領王城，究竟出了什麼事，不得而知，但，此一刻，他和他的兒子在一起，拼死相護，一切，已經是不問自明。
端木冶身子微晃，勉強站穩，向他凝視片刻，垂下頭，低聲道，“大……大哥，他們，是冶的侄兒！”一瞬間，心中竟掠過一抹酸澀。
若是，他心中只當他是弟弟，此事，又何必言謝？而……他終究是個王者，而他，縱然不被他廢棄，也不過是他的
一個臣子罷？
清透的眸光，準確的捕捉到少年眼中那片刻的落寞。甘以羅上前一步，低聲喚道，“冶！”
端木冶擡頭，勉強向她一笑，張了張脣，卻沒有喚出聲來。
甘以羅輕輕搖頭，說道，“無缺、無忌自然是你的侄兒，但是我和你大哥身爲人父人母，也該謝你！”微微一停，含笑道，“這些日子，無法尋到你的蹤跡，你大哥很是掛念，我……嫂嫂也是一樣！”
“嫂嫂？”端木冶一怔，擡起頭，向她怔怔注視。
曾經，那樣冰冷，那樣冷漠的對他說，“我不是你大嫂”的女子，這一刻，竟然親口說出“嫂嫂”二字。是不是，她已經承認，她是大哥的妻子，自己的親人？
一瞬間，胸中漲滿喜悅，撐直身體，倒身下拜，喚道，“嫂嫂！”身子半俯，還沒有拜下，卻覺腦中一陣昏眩，身子一軟，向前撲跌。
“冶！”端木贊疾喚，一把將他扶住，問道，“你傷到何處，要不要緊？”扶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檢查傷勢。
此時門外的戰事已了，奇木從門外奔入，躬身回道，“王上，叛賊都已肅清，王上是不是要立刻回宮？”
端木贊回身，向屍積如山，一片狼籍的小院環望一眼，點頭道，“先回行宮罷，命人速速送傷藥來！”一手扶着端木冶，說道，“冶，先回宮罷！”
端木冶微微點頭，回身指了指屋門，低聲道，“屋子裡，還有兩個人！”
端木贊一怔，奇道，“什麼人？”回頭見萬城進來，便道，“萬城，你將屋子裡的兩人一併請了，回宮！”二子既然是被他護在屋子裡，屋中人應該是友非敵。
萬城忙答應一聲，拔步奔進屋去，轉瞬間，只聽一聲大呼，“尚大哥！”聲音中，是滿滿的驚喜和不信。
甘以羅身子一震，失聲道，“尚勤，他……他還活着？”轉身疾疾進屋。
屋子裡，一牀一幾，陳設極爲簡單。此刻，卻在屋角，搭着一張草榻，草榻上一人仰臥，了無生氣。
臉上的黑巾早已除去，露出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容。但，那一襲黑衫，空蕩蕩的右臂衣袖，縱然是沒有見過他面容的萬城，也一眼認出，這竟是一個月前，以命相拼，護他逃脫之人。
甘以羅又驚又喜，撲奔上前，連聲喚道，“尚勤！尚勤！”
榻上的身軀微動，尚勤雙脣微動，卻沒有出聲，只是極緩極緩的點了點頭。
甘以羅心中瞬間被喜悅漲滿，珠淚滾滾而落，一手在他肩頭輕按，哽咽道，“尚勤，你活着就好！”
擡手拭淚，又再側頭，向牀榻望去，卻見一張枯槁容顏，露出薄被之外，整個身子，彷彿一具乾枯的屍體，靜靜仰臥。只有那偶爾輕顫的睫毛，可以令人知道，此人仍然活着。
甘以羅一呆，只聽身後有人嘆道，“她是綠珠！”
符堅慢慢從門外邁進來，垂頭向牀上的身軀注視片刻，低聲道，“或者，我不該強留她的性命！”話語間，似乎帶着一抹黯然，一抹傷痛。
甘以羅微微咬脣，低聲道，“世間事，哪有如此多的該和不該？”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裡已無法居住，你帶着她，和我們一起回行宮罷！”
符堅微怔，隔了片刻，默默點頭，俯身將綠珠抱起，轉身出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