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猛地睜開眼, 已經日上三竿。
大王今天意外的沒有早朝,背對着長生,以手支額。似在思考什麼。
長生輕手輕腳下了牀, 走到他的身後, 沒想到書案上攤着一本書, 大王像是在看那本書, 又像是在走神。
長生在他背後, 輕輕地叫:“大王……”
離得太近吹出的氣息都拂在他的耳上,大王走神走得太過嚴重,猛一回頭, 看見長生近在咫尺的臉,臉上瞬間發出驚喜的光芒, 像是整個人煥發新生一樣, 神色恍惚的看着他。
長生看他如此高興, 也清明的朝他笑笑,指着那本書說:“大王, 這是什麼啊。”
大王那煥發新生一般的笑,被這一句話問的醒過來,瞬間委頓,“哦……沒什麼,這是一本茶經。”
他剛纔那一瞬間, 幾乎把他看成師丹。
書桌上, 書本靜靜攤開, 像一個微笑着看着這個故事的老人。
大王沒有再說話, 也沒有再看長生, 移開了目光,看着那本陳舊的被人拋棄的《茶經》。
那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
該忘記的人早已忘記了。
只有他重頭拿起, 執着的不肯放開。
他該怎麼告訴他,他不叫大王,還有一個名字,叫偃武。
偃武看着眼前的人,嘴角不自禁往上揚,他終究與他不一樣,他是長生,早已轉世新生的人。
長生看着大王的眼光變了又變,最後擡起手輕輕的落在自己的頭上,那手太溫柔,似在撫摸自己,又似透過自己撫摸另外一個人。
宮裡人都知道,大王今天下午酗了一場酒,大醉。
長生那時睡中覺睡的正沉,一個人跌跌撞撞的伏到他睡的矮榻上,盯着他的睡顏,吻上他的鼻尖。
他用醉意朦朧的眼睛,盡情的貪婪的看着榻上的人,別人都說他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醉。
只有這個人睡着了,他纔敢親他。
平日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花了多少力氣,才制住自己不發狂。從在小鎮上,見他第一面起,他就想要化成野獸,把他生吞了。
然而他不能,他已經傷害過他一次,這一次,是老天爺可憐他。
他要小心翼翼的把他捧在手心裡。呵一口氣都怕燙到他。
然而這個人竟然要他成全他。
他用癡迷狂亂的看着這張睡顏,想要殺人泄憤,又幾乎想流淚。
再見到他,他已不過是個平凡的人,沒有了國君的光圈,活的低調而微小,再正常的不過愛上了一個女人。
那個坐在皇位上高高在上的君王,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他想要珍惜他,卻從沒料到,他要得不是他。
他只是個正常人,沒有拿正眼看過他,更甚至根本對他的澎湃狂熱毫無察覺。
他喜歡的只是女人。 шшш ⊙ttκǎ n ⊙¢ ○
他需要成全的,不過是最正常不過得幸福。
至於那個愛他愛的沉迷的君王,早已隨着前世死去。
帶着那沒有結果的愛。
只是他用了五年的時間才頓悟。
他看着那日思夜想的眉眼,熟悉的嘴脣,如往昔一樣潔白的皮膚,輕輕地用臉貼上。小聲呢噥“你一定要幸福啊……”
長生被弄醒,睜着睡意迷濛的眼睛,驚訝的問:“大王,你怎麼了?”一邊伸手用指尖拂上他的臉龐。
原來他已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大王用手擦了自己滿臉的液體,對他溫柔的的笑笑:“沒事。”
長生一副疑惑的樣子,大王伸手給他披上一件外袍,裹住長生因剛睡醒的而泛着冷的身體。大手揉着他的頭髮。“陪我去一個地方坐坐,喝喝酒,好嗎。”
長生點點頭,大王微笑着起身,兩個人裹着大披風,穿過夜深露重的十二月天氣,提着兩壇酒,走了無數庭院,來到一個緊閉着的大門前。
大門是陳舊的紅色,鐵環已生了鏽,他們進去院內,在一座高大的屋門前站住。
屋門和大門一樣是古舊的顏色,大王擡頭看着這丈高的門,伸手輕輕推開。
室內十分空闊,最盡頭擺着一排牌位。下面幾個黃色的蒲團。大王走進去,添了幾隻蠟燭,室內稍稍明亮了一些。
長生立在那一排牌位前,一一看過,最樸實的黑色牌位,上面供奉着幾個聲名赫赫的人物。
姨母原駐馬國椒太夫人之牌位。
舅舅原駐馬國國舅之牌位。
還有幾個長生不認識的人,看來像是原駐馬國的皇室成員,最後一個牌位什麼也沒寫,黑色的木頭上空空一片。但沒有撤下,仍然在案壇上供奉着。安靜的尾隨在一衆人等之後。
大王招呼長生坐下,兩個人就隨意的坐在蒲團上,各執酒壺喝了一大口。
這酒頗烈,在這不生爐火的隆冬之夜,很是解寒,大王和長生相視一笑,都沒有說話,一起看着門外的月亮。
這屋子甚高,門也甚開闊,冬夜無風,但光是外面的寒氣涌進來就讓人受不了了。
但是兩個人都不說關門。
“你知道嗎。”目光凝望着月亮的大王輕聲說。“這樣和你一起安安穩穩的喝酒看月亮,是多難得的事情……”
他面對着月亮,只留給長生一個線條流暢的側臉,皮膚在月色下泛着象牙色的光澤,目光裡有水光流動。
“快十年了,我和你殺伐來殺伐去,竟然沒有時間好好看一眼對方……”
聲音飄忽而輕薄,彷彿浮在空中的白霧,不用心聽,就要飄散。
轉過臉來,看着長生說。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比起跟你作對,我更喜歡跟你喝酒看月亮……”
他的眼睛裡終於落下一滴眼淚。
“不是,應該說,我最喜歡和你喝酒看月亮……”
……
“從很小的時候……就想了……”
長生看着他驚慌起來,“大王你怎麼了。”他說的話他完全聽不懂。
大王甩掉一不小心留下的淚水,溫柔的說:“嚇到你了麼,沒什麼,只是覺得很難得,……沒想到我們竟然可以有這樣一個晚上,安安靜靜的坐着……”
月光照到他的臉上,他看着長生,十分認真的說:“不管怎麼樣……我希望你都能記得,有一個人……他最喜歡你了……從很小就喜歡……你不要忘了……”
長生不明所以,還是點點頭。
大王摸着他的頭髮,臉上變成那種寬溺的兄長一樣的表情。
不論你以後變成什麼樣子,與誰成家立業,在世上哪個角落,離我是否天涯一般遠。
我都希望,你能記得,你的這幅身體能記得,曾有個深深對你不起的的人,這樣說過,滿懷悔恨的,這樣說過。
“長生,我知道你喜歡的那個女子就是寧清晝……”
長生十分驚訝,說“咦?你怎麼知道是她……”反應過來,自己這樣等於變相承認,臉上起了兩團紅暈,聲音也低下去。
大王看他這樣子,眼裡閃過一絲刺痛,但瞬間收斂。
“我會成全你的……”
長生驚喜的擡起頭,大王看着他,溫情地說“你所要的,我都給你,你喜歡的,我都拿來放到你眼前,我的目標只有一個,只要你幸福……”
“放心……我不會再……傷害你……”
長生被他一句成全高興的衝昏頭,也不顧他後面說什麼,拉起他的手,喜得無可無不可。
大王低頭看着自己被他拉着的手,眼裡的水光更加璀璨,把長生一時間看得失神,好似天上的月色全被一隻手抓起放到這個人的眼裡。
大王月色盈盈的眼睛微眯起來。
終於狠狠心,將他的手輕微拂開。
手掌脫離了手掌,給兩方自由。
他抓起身邊的酒罈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心臟和肺部都火辣辣的。像一道烈火燒過。
這樣微涼的天,這樣傷人的酒。
夜色如黑幕,圓月如明鏡,似有似無的雲朵如冷氣般縈繞着天空。
兩個人就這樣平心靜氣的看着月色,一個太過喜悅,一個一聲不吭。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給長生最想要的。他不能成全他的前生,就成全他的今世吧。
至於他自己……已經無所謂了。
那個人已經活在他的心裡,刻在他的黃昏清晨,萬里江山上,不言不語,沒有人提起,但只要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
他會剋制住自己的……他會忘了他的。總有一天,會的。
天階夜色涼如水。
長生陪他坐在冰涼的蒲扇上,身上薄薄的衣服抵不住夜的寒氣,早都涼透了。
大王卻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長生呵了口氣,陪他聊天。說:“大王,後面那供奉着的是你的親人嗎。上面刻着‘姨母’‘舅舅’”
他生活在深山裡,並沒聽說過這幾個大名鼎鼎的人物,那裡的人自顧不暇,那有機會傳播那滿朝皆聞的閒情逸事。
大王回頭看看那一排一排的整整齊齊排列的牌位。
總是一副笑臉的椒太夫人,嚴厲督促他用功的舅舅,甚至還有他那偏心的父王,背叛他的大哥……
現在他們都老老實實的被他收藏在這裡,享受他的供奉,誰也不能背叛他,誰也不會傷害他了。
他輕輕點頭,“嗯。”
長生說:“大王對他們如此上心供奉,真是孝順,想來他們在世時,一定很疼愛你吧?”
大王低頭,額發落下來遮住眉眼,看不清表情,只留一片陰影,似是陷入往事的回憶。
血泊鐵戈消磨了着多少德怨恩仇,前塵翻滾,硝煙過去。
他的腦海中終究還是隻剩下那些甜蜜而溫情的日子,嘴角微微的勾起一個弧度說:“是的……”
長生用手指輕輕點着自己的臉,問:“那你最親的,最愛的,最疼愛你的是誰呢?”
他被這一句話問的從回憶中擡起頭,像一根繃緊的弦被彈了一下,驀然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這張想忘卻被一句話戳的神經刺痛的臉。
原來,他終究還是沒有徹底放手啊。
他看着他,認真地說:“長生,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不要叫我大王,我……有一個名字的……我叫偃武……”
長生睜着大眼睛看着他,他依偎到他的身邊,拉住他的手,與他對視。“請你叫我偃武,最後,叫我一次。”
長生被他看得發毛,像初生兒童學語般一字一句的說:“偃……武……”
彷彿有個空遠的聲音也曾這樣喊過,溫和的,帶點寂寞的。
他聽了這兩個字,像沉浸在幻想中一樣,輕輕地,滿足的閉上眼睛。甜蜜而疲憊的將頭靠在長生肩頭,眼淚洶涌的流下。
沾自己的滿滿一臉頰,也沾溼了長生的一大片衣肩。
他在有生之年還能聽到這一聲呼喚,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該完滿了,該徹徹底底的放手了。
大王,不,是偃武安靜的枕在長生的肩頭,長生允自擡頭看着那一輪明月。
長夜漫漫,冷寂無聲。最是無情的明月啊,你可明白這人世的癡嗔愛恨,情仇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