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近郊的日暮宮內，濃得似要流淌的幽綠顏色在暮春的蒼穹下鋪展。上院鮮有人影走動，這片宮殿就安靜掩映在密如華蓋的枝葉之下。
桃林的桃花早已謝盡，青黑的樹枝裡抽出長條的葉片，自高處俯瞰，縫隙間是月白的衣料迎着雨歇片刻間的溼潤微風拂動。雲層蓋得密集，似乎一會兒便要接着下雨。
月白衣衫的主人正緩緩打開一卷圖軸，在某人面前顯得溫和繾綣的眉目此刻略嫌冰冷，格外深沉卻因映入枝頭露光而顯明亮的瞳中隨着絹帛的舒展漸漸現出一幅完整的畫來。畫中人眉如輕煙目似點漆，比起真人失了七分英氣神韻，於是便讓他皺起了眉。留白處是赤色陰紋刻章，硃砂空隙間的線條勾勒出一個不太清晰的“昀”字，再下方便是緊接的三個楷體端字，立斃之。——顏色恰似那尊貴親王批閱文本時所用的藍墨。
立在一旁的青年面如桃花，剛巧補上了那抹缺失的顏色，只是不再嬉笑，甚至表情有些凝肅。他看着月白華服的男子從袖間取出火禾，勾起冷淡笑意將畫卷點燃，隨意放了扔在地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裡一瞬間竟燃起烈烈火光，卻轉眼滅盡。
他剛要說什麼，另一人拍拍袖上掌間的灰燼道：“再得手的人也會有紕漏的，所以本宮今日並沒有收到什麼對麼？”
“師父……”
“別急着站隊呀。”纖雲說，“你家裡那位在朝上尚還隔岸觀火，你自然不可心急。”
蕭湘乖覺閉嘴，心知纖雲並不是對所有人都樂意和顏悅色。
那人叫人驚豔的臉上沁出同他衣袍一般清冷如月華的神色，泛起不知所謂的笑意，道：“你父兄送你來這裡不是叫你再管塵事的。在神明腳下修習多年，你怎麼反生出了許多執念？”停了片刻，又言，“日暮宮是日暮宮，宮主還是宮主。你要記着，只要日暮宮的名分還在，便無人可命令本宮。”
蕭湘垂首道：“弟子受教了。”
纖雲點點頭，再拍去衣襬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聲音重新響起來的時候參雜了些許溫和：“走罷，去看看你七師弟。”
看着窗戶，韻歆目光無神。這樣的日子似乎把人給養倦了，連思考也嫌費力。這個樣子很像他府裡那個名叫目染的孩子，一旦犯起懶來誰也拖不動。
泉河街的人們都知道韻府裡的一對姐弟，墨冥給起的名叫耳濡目染，在府裡當小姐少爺慣着，據說出去鬧了不少亂子，但在韻歆面前總是很乖順。當年撿他們回來的時候韻歆便有莫名的欣喜，卻不知當年太保見到自己和祗絮明宸時是否也是那樣的心情。
之前路疏遇在日暮宮時，韻歆有勸他回去，路疏遇說暫時回不去了，報答畫師的恩情只是原因的其中之一。於是在明白自己沒有足夠重要的地位左右路疏遇的同時，韻歆也明白，他是真的不記得了。這麼多年了，的確應該不記得了。
無論那些美好的，還是痛苦的，一直揹負從來都沒有意義。所以哪怕是他也不斷遺忘。
疏遇，適之，怎麼會有這麼聰明的名字呢？相遇時疏離淡遠，此後隨波逐流，不記得就可以了。
漸漸慣於如今這等閒適生活，韻歆每日要做的事並不多，按時定省按時進書樓按時聽經按時祭禮，此外幾乎無事可做。許是他是新來，對宮門尚未熟悉，於是暫時不必插手俗務，每日去神殿聽講參拜即可，而因其重傷未愈兼之體弱之故，纖雲也未安排他習武。——不過即便他有意想學，這個歲數也難成大器了。
如今更名羅衫的侍女算是他院裡唯一的近侍，輕易可以發現韻歆近乎足不出戶。她侍奉的七公子除了偶時作《五禽戲》以健體養生外，平日裡多守在書房，或翻醫學經史，或提筆臨帖，極少的時候也會橫笛縱簫，最令人賞心悅目的卻當屬其撫琴之姿。有時候羅衫回想，琴書琴書，七公子合該縱情名山大川的。
於樂藝上韻歆其實鮮少操練，最多的時候是在靠窗的坐榻上攜一本書坐着，身側的小几上擱着一枚佈滿裂紋的玉件，上頭口吐陰陽魚的麒麟凌雲而立。
每每她看到的總是韻歆側目垂首的身形，也不知道他是在看那蓋住了天日的綠樹枝葉，還是在端詳那破敗詭異的碎玉。
譬如此刻。
羅衫不知爲何心下生出幾分緊張，端了茶杯過去，心中暗暗叮囑自己不要顫慄。
“七公子，用些東西吧。”她說，“宮主院裡遣人來說了，七公子覺得悶了可以說，近來京裡青郎坊接了我們的單子，什麼時候可以來山上唱幾齣——淵公子也要來的。”
“我就不去聽了，我聽過的。”韻歆把頭偏過來看她，臉上是許久不見天日一般的蒼白疏離。他將几上的玉拿到手中，端起熱茶淺酌一口，道，“有勞了。但是，你在怕我？”
“婢子不敢。”
韻歆一笑：“不敢？你總把這話掛到嘴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信你。”
羅衫一驚，連忙跪下：“七公子明察！”
“你且起來。”這樣說着，他仍然端坐在榻上，臉上依舊是溫和顏色，也依舊帶了些不屑掩藏的清高寒意，看着依舊不肯起身的少女，他淡淡一笑，道，“知道我爲什麼要你更名嗎？”
見韻歆問了，羅衫惴惴開口：“七公子是覺得，婢子不配？”
韻歆端起茶盅，同時垂下眼簾，似是面無表情。片刻後他將茶盅放下，依舊笑道：“下去吧。還有，叫他們都出去。”
羅衫起身，左右侍立的侍婢與門口的兩名護院亦跟在她身後。
韻歆在看不到少女的背影后才鬆開緊握碎玉的手，面無表情地低語：“你沒她好看。”而後輕輕撫過上面一道道裂痕——果然再怎樣全力修補，也變不回原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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