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穗兒的喊聲，莫揚趕緊衝出去，只看到沐紫凝倒在地上，手扶着高高鼓起的肚子，小臉煞白全無血色，鬢間額頭已有汗珠滲出。
穗兒根本扶不起孕身笨重的沐紫凝，當即朝不遠處發愣的莫揚吼道：“你還愣着幹嘛？過來幫忙啊！”
“啊？哦！”反應遲鈍的拔腿跑來，莫揚一手摟着沐紫凝的肩膀，一手勾住她的雙腿，打算將她抱進房間。然而，連起身都做不到的沐紫凝卻抓住了他的手，再用力推開。
“不要你管！”四字落，人已力竭。察覺到沐紫凝對莫揚的抗拒，穗兒便扯着嗓子呼喊禾九和阿勇。兩人聞聲而來，手忙腳亂的把沐紫凝抱回房間。莫揚如石頭一般僵在原地，始終保持着蹲地抱人的姿勢，一雙手好半晌才垂下。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他早就料到了坦白之後會是這個結果，所以一直沉默着。可是這一劫，他註定躲不過。
“呀，滲血了，快去叫王婆子來。”屋內傳來穗兒的聲音打斷了莫揚的思緒。顧不得再想別的，莫揚拔腿就往外跑，想去尋找穗兒口中的王婆子，卻又不知道該去哪裡找。
撐着欄杆從樓上一躍而下，莫揚正要出門，卻猛然發現堂屋桌子上趴着一個灰衣婆子，看樣子是睡着了。
難道……她就是王婆子？
“王……”
“王婆子，別睡了，趕緊上來看看我家小姐。”莫揚剛要開口詢問，卻被樓上的聲音打斷了。是禾九。
被禾九一喊，王婆子瞬間驚醒，眨巴了兩下惺忪的睡眼，跟着就邁着小碎步往樓上跑去。
莫揚愣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個王婆子爲什麼會在家裡？她什麼時候來的？難道他們知道沐紫凝今天會出事，所以事先叫來了這個婆子？
“莫揚哥哥，你想什麼呢？”聽見動靜從外面進來的冷奕正打算去樓上看看，卻見莫揚在樓下發呆，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莫揚恍然回神，“小奕，你知道那個婆子是誰叫來的嗎？什麼時候來的？”
“你回來之前就來了呀。好像是說凝姐姐早上起來見喜了，就叫阿勇哥去找來了穩婆，喏，就是那個婆子。”冷奕指了指樓上，轉身又朝樓梯去，嘴裡自顧自的說着。“王婆子說凝姐姐恐怕會在這兩天臨盆，離不得人，得在這兒住上兩天，穗兒姐姐正給她收拾屋子呢！這婆子嗜睡，一直哈欠連連，屋子還沒收拾好，就趴在這兒睡了。怎麼？你回來的時候沒看見嗎？”
冷奕的小腦袋從樓上探出來，見莫揚的反應，又想起他剛纔的問題，當下確定他是真的沒看見。“那麼大個人都瞧不見，我看呀，你得去找大夫瞧瞧了。”
冷奕捂嘴竊笑，見莫揚一直在發呆，頓覺無趣，扭頭找沐紫凝去了。門開着，冷奕卻只敢趴在門外打望。聽着沐紫凝的痛苦呻吟，冷奕忍不住落了淚。
凝姐姐……不會死掉吧？以前在楊柳村，待他極好的杜家嬸子就是生孩子死掉的……
樓下，莫揚也聽到了沐紫凝的痛苦呻吟，卻沒勇氣上去看上一眼。如果沒有發生剛纔的事，如果他沒有說過那些話，興許他的出現還能給她一些鼓勵，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
忍了那麼久，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忍不住？如果沐紫凝有個三長兩短，那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多麼可笑的人，多麼湊巧的命運安排……因爲沐紫凝，他甚至完全忽略了憑空出現的又一異族——羽族所帶來的震撼，他以爲，這是因爲他用情至深。可是對她用情至深的人，卻把對她的感情變成了兇器，每一刀每一劍，都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說，不要你管……跟入宮救她的那次不同。這一次，她不是擔心他，不是形式所逼，而是那麼堅決的說，不要你管……她是真的不想再被他觸碰。
莫揚，這就是你要的嗎？
“莫揚，你是不是……”被趕出來的禾九阿勇來到樓下，禾九欲言又止，一個勁兒的拍打着自己的光腦袋。莫揚那空洞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迷惑，一閃即逝。
他知道禾九想問什麼，也知道他在懊悔什麼，可是這跟他沒關係。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親手釀成，是他的好奇心，摧毀了他視爲珍寶的一切。
“小姐……”樓上突然傳來穗兒的哭喊，三人不約而同將頭轉向樓上，結果看到王婆子驚慌的跑出來，雙手染滿鮮血。
“不行，大人暈過去了，宮口才剛剛打開，這樣是生不出孩子的。再這樣下去，大人孩子都保不住的！”
“你胡說！”莫揚暴喝起身，身子凌空而起直上樓廊。猛的推開門，穗兒跪在牀邊不停喊着小姐，而牀上，被上，全都染上了觸目驚心的鮮紅，唯獨沐紫凝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沐紫凝！”推開穗兒，莫揚蹲在牀頭，一手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另一手則用力拍打着她的臉。“沐紫凝，你別睡，別睡呀！再加把勁，孩子馬上就出來了。你不是還給他做了肚兜，做了小衣服小鞋子嗎？快點醒來，爲了孩子，快點醒過來……”
聲未落，淚已氾濫成災。沐紫凝，我錯了，我不該被猜忌矇蔽理智，不該朝你吼，不該說那些過分的話。你醒來好不好？等你生下孩子，我們就像你說的那樣，好好坐下來聊一聊……如果你不想再提也沒關係，只要你醒來，把孩子生下來。不管他是不是我的，我都會視如己出，我一定待你們孃兒倆好……你醒醒啊！
抽泣取代了莫揚想說的話，所有祈願便沉澱在了心裡，一字一句，那麼清晰。
沐紫凝的眼瞼突然顫了顫，然後在淚水的浸潤下幽幽睜開。莫揚的話她都聽到了，可這一次，再感受到他對孩子的在意，只會讓她更加心痛。
“爲了……孩子嗎？呵呵，生下來又怎麼樣？一個不被父親承認的孩子，一個被懷疑的孩子，如果註定生下來要承受那麼多痛苦，倒不如……死在肚子裡！”
曾經她以爲，她最擔心的是生下來的孩子跟她一樣人身魚尾，卻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讓孩子在自己親生父親的懷疑中降生，纔是對孩子最大的殘忍。
虛弱的沐紫凝聲若蚊蠅，落在莫揚心裡卻擲地有聲。他一直都知道，對孩子的懷疑會給她造成莫大的傷害，可是真的到了現在他才明白，這份傷害是多麼重，重到他和她都無法承受。
她竟然……因爲他的懷疑而不願再生下這個孩子。在這之前，她是那麼得期待孩子的降生！
“不，不是這樣的……我從沒說過不承認他，我只是有點不確定……但是現在，我信了，我知道錯了，我保證，絕不再提那樣的混賬話。你不要胡思亂想，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來，我一定好好待你們！”莫揚趕緊表態，生怕沐紫凝做傻事，可是……
“來不及了……”絕望閉眼，潸然淚落。下身的血一直沒有停過，沐紫凝彷彿都能感受到生命在隨着血液的涌動而一點點流失。意識漸漸模糊，就連莫揚的臉都不再清晰。沐紫凝有一點點怕，怕再也看不見莫揚。可是，只有一點點。
真的……只剩下那麼一點點！
“沐紫凝？”
“小姐？小姐……王婆子，你快來呀！”穗兒蹣跚起身衝出去叫王婆子，對沐紫凝的擔心淹沒了所有的雜念。王婆子端着一碗湯藥衝進來，卻不餵給沐紫凝，而是遞給莫揚。
有些事，得讓當家的拿主意。
“現在這種情況，孩子是不可能生下來的，這是落胎的藥……這藥下去，孩子就沒了，但是能留住大人。”
端着那碗滾燙的藥，莫揚只覺得手心一陣刺痛，卻並非是被燙的。因果循環，恍惚中竟又回到了張秀娟產子時的場景。莫揚切身感受着莫三和當初所面臨的艱難，卻比他要決斷的多。
扶起沐紫凝，莫揚毫不猶豫的將那一碗落胎藥灌進了沐紫凝的嘴裡。只要能保她安然無恙，他就不會猶豫。孩子沒了還能再懷上，更何況……還是一個不知道誰留下的種。
說到底，莫揚還是沒辦法解開心結。一個有些殘忍的結局，卻讓他更願意去相信那個孩子不是自己的。只有這樣，他心裡的罪惡感纔會稍稍減輕一些。
湯藥下肚，沐紫凝徹底昏死過去。王婆子把莫揚和穗兒趕了出去，獨自在屋裡忙活了半天。最後，王婆子把一包捂得嚴嚴實實的襁褓交給莫揚。“好好葬了吧，多乖的娃子，可惜了。”
沒有讓任何人隨行，莫揚獨自帶着死胎來到了鷺灣湖畔。鼓起勇氣一層層打開襁褓，只見裡面包着一個死嬰，面色暗紫，渾身粘滿血渣，還有從孃胎裡帶出來的胎膜。莫揚顫抖着用澄澈的湖水洗去孩子臉上的污跡，看清那小模樣，真真是像極了沐紫凝。
轟然跪地，莫揚再也壓抑不住心裡澎湃的罪惡，如受傷的猛獸一般低聲哭嚎着。恍惚間，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懷中的孩子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似是在質問他爲什麼要造成這一切。
如果，他沒有到禾九那裡瞎打聽，如果，他沒有朝沐紫凝發火，如果，他沒有說那句話……是不是沐紫凝就不會氣得突然臨盆生產，也不會絕望的放棄腹中的胎兒？明明這個時候，他應該抱着啼哭的孩子守在她的牀前道那一聲辛苦，而不是抱着一具冰冷的屍體在這裡悉數自己的罪惡。
他這一刀，可算是捅準了沐紫凝的死穴。莫揚知道，他馬上就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