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

皇后被禁,形同廢入冷宮。雖無廢后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后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①,皇后便會被廢除後位,遷出紫奧城別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流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面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麼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帝廢后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裡閒坐,一壁看着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壁閒閒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後被昭憲太后袒護着纔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后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的六王,故意趁皇上帶着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鵰。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后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遷出紫奧城別居,三月後,廢后幽憤難抑,墮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着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后哪裡及朱宜修萬一。如今太后還能袒護着她,一旦太后駕崩,她這後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着琵琶坐在蓮臺畔,手指校着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擡,一如既往的神色和靜,“後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后,後宮也要跟着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裡謀算着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檯盤的人,不必跟着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麼好亂的,論資歷論位分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籠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裡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涌,難免不被弄潮其中。”說罷看我一眼,微微嘆息,“正是因爲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是處在風口浪尖上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裡不自在。”

貴妃望着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涌,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爲皇上也沒生氣,只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着一支玉搔頭撥着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麼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閒閒搖着,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籠着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麼出身,胡蘊蓉是什麼出身,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麼?”

德妃忍不住“撲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着急着後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臺下一捧清水,道:“宮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說先帝廢后故事,連我昔日離宮修行之事亦被人拿來說三道四。”

原本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愈加酸脹發澀,突突地激烈跳着,彷彿有什麼東西要涌出來一樣。不論玄凌如何寵愛我,但出宮修行的尷尬過去依舊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縱使玄凌一筆勾銷且要爲我盡力掩飾彌補,可是當年是他親自下的旨意,時時總會有人翻出來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後六宮無主,雖然名義上由我執掌後廷,然而有份登上後位的,宮中實實不止我一個。在她們眼中,我何嘗不是眼中釘、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宮中哪一日沒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懷。”

貴妃輕攏慢撥,流落琴音婉轉,“這纔是開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經聽見外頭的議論,說你不適宜養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裡養着。”

我心中猛地一緊,德妃警覺道:“誰有這樣的話出來?”

貴妃言簡意賅,“沒有子嗣而登後位,不能叫人服氣。”

“氣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貴妃不再說話,只靜靜垂首撥着琴絃。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寧靜午後,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緩緩消磨過去了。

於此,宮中關於我離宮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囂塵上,漸漸傳得離譜,起初不過是說我性情孤傲,於聖駕前放肆囂張,被廢離宮;漸漸言及我當日離宮是因害死華妃、逼瘋秦芳儀之事敗露;更有甚者,議論起我離宮後如何狐媚惑主,設計勾引皇帝再度回宮。因有鸝妃媚藥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頭上,也有說我用五石散迷惑聖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與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宮。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只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務,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着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氣色不好,更着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凌親手遞了杯茶給我,順手加上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爲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甜香馥郁中,只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裡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循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飛語甚囂塵上,別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好睡,必定也是爲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着我如雲堆垂的發,“那些話,實在是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與秦芳儀,怎的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他語底隱隱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宮中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朕就是瞧她們閒得過分了!”

我勉力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須爲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她們閒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聽在耳朵裡,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

玄凌好意撫慰,“朕知你爲難,又不願朕爲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裡煎熬。你放心,這事朕自會爲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勝婉轉,“終究還是要皇上爲臣妾操心了。”

於是這一日嬪妃們來柔儀殿請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着。因着朝政繁忙,衆人已半月多不見玄凌了,今日不意見他在,不免有些意外驚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與予潤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顏開迎上來湊趣。玄凌也不道煩,一一笑着應付了,問了嬪妃們的日常起居,天涼時是否咳嗽,天熱時要吃降火溫和的食材,變天時添衣減衫。我兀自含笑與貴妃說話,耳裡落進他的溫情言語,亦感嘆他用心時可如此周到妥帖,叫一衆女子爲他面紅心暖。

待到衆人到齊,他愈加和顏悅色,“今日晨起聽見淑妃咳嗽了兩聲,朕心裡便不大安樂。淑妃素來爲宮中瑣事操勞,十分勞累,如果在座嬪妃未能幫襯淑妃還要叫她添一絲煩惱,便是叫朕心裡更不安樂。”他一手抱着一個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漸大了,別叫他們聽見旁人議論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乾淨,聽不得這些,朕也不許他們聽見這些。說起來朕的愛妃都出自名門,素習禮教,想來口中是不會有什麼穢語流言庸人自擾的。是不是?”

他容顏端方,嘴角凝着繾綣溫和的笑,一雙眼卻明如寒星,真的叫人望之而生寒意。衆人無不凜然,唯唯諾諾允了,思量着話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卻蹙了眉,“怎麼蘊蓉還沒來?”

衆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答話。我含笑坐着,只作不覺,耳邊隱隱響起槿汐昨夜的話:“朱氏被囚,中宮無主。只怕鏖戰即起,娘娘不能不當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臨位四妃,生育了皇子和兩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鍾愛。然而放眼六宮並非娘娘一枝獨秀,能與娘娘爭奪後位者,貴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資歷,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覷。只是這幾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遙遙望向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親,出身貴戚不說,”她微一沉吟,“娘娘可還記得她出身的傳聞,仿鉤弋夫人故事,手握書‘萬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奪位之意,早在入宮前便有了。”

是“萬世永昌”的福氣呢,她又何必屈膝於我。何況,她一向是自恃尊貴的。

葉瀾依輕輕搖着羅扇,望着窗外流雲輕淺,“莊敏夫人身份尊貴,自然無需隨衆到來,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辭色,只看着貴妃,“朕記得月賓你是虎賁將軍之女。開國太祖爲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爲你祖父畫像設於武英閣。”

貴妃斂衣起身,肅然正色道:“臣妾雖出身將門,也知規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協理後宮,臣妾並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謹記宮規教誨。”

玄凌頷首,忽而淡淡一笑,“朕這位表妹,的確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後,宮中如沸物議即刻變得風平浪靜,嬪妃相見時諸人亦愈加恭謹。衆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話對胡蘊蓉生了幾分敬而遠之,然而我與蘊蓉見面時常常是我更謙和許多,連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時,亦是她坐上座時指揮東西的時候多,我反而在次座爲太后端茶遞藥,——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宮人們的閒話,“淑妃與夫人獨處時,反而莊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尋常宮嬪了。自然,莊敏夫人是氣度高華的,大約也是貴戚出身的緣故。”

那一日玄凌對自己的評價,胡蘊蓉也不過一笑了之,還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病牀前時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還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見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裡話,皇上偏疼妹妹是應該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於規矩。”

她嫣然一笑,曳動鬢間金光閃耀的一枝碩大五鳳金鑲玉步搖,“爲了太后的玉體,我急得好幾夜沒閤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難免晨起請安晚些,淑妃別見怪纔好。”她掩口輕笑,“何況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不奉旨任性了。”

也不過是幾句笑語罷了,待得另幾撥服侍的嬪妃來,她又是人前高貴矜持的莊敏夫人了。

花宜聞言不由氣結,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說她有趣,難道那任性不是指責她的話麼?她怎麼還能這樣笑得出來?”

我失笑,“爲何不能?以她的脾氣如何肯低頭服軟。何況皇上說什麼雖要緊,但宮中風向所指亦要緊。這個時候跌了面子,她還如何坐得上皇后寶座?坐上之後又如何能服衆呢?”

花宜撇嘴,“她便以爲自己當定了這個皇后麼?”

“論家世門閥,論與皇家親疏,的確再無能出其右者。”

花宜不服氣,“可論子嗣論位分,再無人能與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這樣想,她何嘗不是。”已是近午時分,我四下一看不見潤兒蹤影,忙問道:“潤兒呢?”

小允子聽見動靜,忙打了簾子進來道:“早起娘娘去太后處請安,燕禧殿的瓊脂姑姑請了四殿下去吃點心了。”他擡頭看看日色,“看這時辰按理也該送回來了。”

我默然片刻,“燕禧殿最近很愛來接潤兒過去麼?”我停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後無論去哪位娘娘宮裡玩耍,記得都得你親自往來接送。”

小允子忙答應着下去了。

我心下明瞭,無論我肯與不肯,後位一日未定,我與胡蘊蓉便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遲早不免惡鬥一場。

數日後,太后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衆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凌爲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后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凌也乏得很,每日只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凌,爲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臺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臺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候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紛爭算計不斷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舒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彷彿還是在凌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只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得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裡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鑼,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嘆息了一聲,帶着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着龍涎香清苦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剋制着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凌彷彿有些興致,便提議道:“蓮臺荷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遊太液吧。”

玄凌牽着我的手一路行去,遊廊曲橋曲折還復,廊下養着數十隻紅嘴相思鳥,——那原是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的,啁啾啼囀,交頸纏綿,好不可人。清凌凌碧水裡遊着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翅的鷺鷥棲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亮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盪滌後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凌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木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凌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灩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着,由她清清淨淨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輕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凌端坐着,手裡擎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着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閒懷來散。

灩嬪的嗓子極清爽,到了尾音處往往帶些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着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襉褶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着一曲《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那樣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霧一樣瀰漫整個庭院,絲竹亦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灑在叢叢花樹間,分明只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濛。

唱得久了,灩嬪停下來歇息,玄凌猶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直到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凌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王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是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鬆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是雪白盈潤珍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襯裙外繫着鬱金色敷彩輕容花籠裙,用金線滿滿堆成鮮花豔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豔。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託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中人,天家金枝。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后請安麼?”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裡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爲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凌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讚歎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莊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了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凌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裡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麼?”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凌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凌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欺瞞,而是莊敏夫人根本未讓兒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稟說夫人已去太后處侍疾了。”

“其實莊敏夫人並未去燕禧殿侍疾,因爲太后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辯。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後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凌頗見疑色,“爲了什麼事情,你得罪蘊蓉到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只咬脣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灩嬪戳破,“王妃原是莊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爲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工夫。”

“臨陣倒戈?”玄凌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爲此遷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爲自己固寵而已!”玄凌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爲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亦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凌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釧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釧是南詔的貢品,手釧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面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模樣,晶瑩剔透,手工精緻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凌親手把手釧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嚐嚐。”

二人一同謝過,灩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着,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着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釧,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氣。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纏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執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筅疾疾攪擾,“《茶經》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候湯、習茶五環,其中候湯最爲要緊。煎好的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一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淪爲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茶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讚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的花茶好許多呢。”

玄凌細品片刻,道:“好茶貴在味醇,宮中雖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能增花香,添清韻,然則那隻能用在普通茶葉上。好茶有真香,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加了別物,便損茶原味,反而不美。”他停一停,“恰如做宮中,聰慧端莊如好茶,自然馨香動天下,若多了心眼計算,便似多加了別物的茶,折損了原味,反而淪爲濁物了。怡人,你要謹記。”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凌十分滿意,又囑咐,“得空多往淑妃處去,學烹茶也好,詩書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學學。”

語罷,衆人言笑晏晏,論起茶道,倒是一派天家和睦的景象。

遠處,有絲竹管絃的綺靡之聲,在風中徐徐縈漫。起初隔得遠,只是一絲半縷傳入耳際,漸漸是完整的曲子,隔着太液清波,花樹蔥蘢,聽得一行女樂清聲細細,絲竹婉轉,反反覆覆只唱着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爲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爲樑,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玄凌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誰在聽曲,咱們也去瞧瞧。”

於是一衆隨行,尋聲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聲音越近,我終於停住腳步不願再走,“皇上,請容臣妾先告退。”

玄凌望住我微微發白的面色,關切道:“身子不舒服麼?可要召太醫來?”

我匆匆搖頭,“請容許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華麗的大門已在百步之外,玄凌道:“你不願見蘊蓉?她雖小家子脾性……”

“皇上,燕禧殿傳來的這首曲子叫《莫愁歌》。”葉瀾依冷冷出聲。

“是。”怡人覷看着玄凌的神色,“這首曲子是梁武帝蕭衍所作的《莫愁歌》,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覆覆只唱這曲子……”

皇長子有些吃驚,握住她手訝異道:“我怎的聽不出來?”

“這首歌是歌姬用吳音所唱,皇上與殿下生長在京都,所以聽不出來。兒臣幼時在吳越之地居住,所以能聽得明白。宮中妃嬪多吳越人氏,想來是能聽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問她們。”

玄凌利落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

絲竹盈耳,歌臺暖響,都抵不過我此刻蒼白的面色。燕禧殿中那些美麗動人的歌姬,將一絲絲危險與殺機調和成動聽的炫耀與精美的享樂。

玄凌靜靜地佇立着,聽着百步開外的樂聲優雅而溫柔地重複着重複着,歌頌着一個女子美好的一生,卻也是被斷送了的一生。他平靜地問李長,“朕已命令宮中不許再提淑妃出宮舊事,是不是?”

“是。”李長恭聲答。

“胡氏好大的膽子!”

“她愛聽便聽吧。前塵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淚流滿面,緩緩俯下身子,華美的長衣四散在地上,是一朵絢麗而冰涼的雲霞,“皇上,不要責怪蘊蓉,終究是臣妾當年的錯失。”

他伏下身擁我入懷,用他象徵天子的金色覆蓋我的冰涼,“誰的錯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也不能無視天子權威。朕的話,是一言九鼎。”

“李長,”他平視金碧輝煌的燕禧殿,“傳旨六宮,太后垂危,莊敏夫人胡氏對上不思盡孝,對下不恤子媳,着降爲正二品妃,無旨不得見朕。”

我死死拉住玄凌衣襟,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時懲處蘊蓉了。太后病重,皇后已被禁足,蘊蓉好歹也是皇室親族,太后素日鍾愛之人。若此時懲治她,太后心裡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着後宮人心###。”

玄凌微微屏息,似在平息着胸口暗涌的怒氣。怡人亦勸,“父皇,即便胡母妃平素驕矜些,父皇也勿要動氣傷了身子,一切等太后鳳體大安後再說吧。”

玄凌擁着我起身,默然望向燕禧殿,眸色沉靜。

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第三十四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第十二章 久行月影成迷夢第十三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三十章 鸞鏡朱顏驚暗換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十六章 細雨閒花靜無聲第十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第四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二十八章 千載琵琶作胡語第三十五章 瓦礫明珠一例拋第三十八章 換香餘恨人斷腸第十九章 九華帳裡夢魂驚第三十八章 換香餘恨人斷腸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十八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第十五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二十五章 玉樓歌斷碧山遙第三十八章 換香餘恨人斷腸第十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第十九章 九華帳裡夢魂驚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六章 玉樹瓊枝作煙蘿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十八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第十九章 九華帳裡夢魂驚第二十一章 惱亂層波橫一寸第十七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第十二章 久行月影成迷夢第七章 一任珠簾閒不卷第三十六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第一章 花落人亡兩不知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第三十三章 忍把平生話斷腸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二十一章 惱亂層波橫一寸第三十章 鸞鏡朱顏驚暗換第五章 小簟輕舟各自寒第十八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第十六章 細雨閒花靜無聲第二十三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第三十九章 隻影無處話淒涼第三十六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二十四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十三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第十二章 久行月影成迷夢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十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五章 小簟輕舟各自寒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二十四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第二十五章 玉樓歌斷碧山遙第七章 一任珠簾閒不卷第三十五章 瓦礫明珠一例拋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五章 小簟輕舟各自寒第二十二章 熊咆龍吟殷巖泉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二十五章 玉樓歌斷碧山遙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二章 名花傾國兩相歡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十三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第二章 名花傾國兩相歡第二十二章 熊咆龍吟殷巖泉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第二十三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二章 熊咆龍吟殷巖泉第四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第十七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
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第三十四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第十二章 久行月影成迷夢第十三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三十章 鸞鏡朱顏驚暗換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十六章 細雨閒花靜無聲第十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第四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二十八章 千載琵琶作胡語第三十五章 瓦礫明珠一例拋第三十八章 換香餘恨人斷腸第十九章 九華帳裡夢魂驚第三十八章 換香餘恨人斷腸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十八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第十五章 似曾相識燕歸來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二十五章 玉樓歌斷碧山遙第三十八章 換香餘恨人斷腸第十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第十九章 九華帳裡夢魂驚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六章 玉樹瓊枝作煙蘿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十八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第十九章 九華帳裡夢魂驚第二十一章 惱亂層波橫一寸第十七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第十二章 久行月影成迷夢第七章 一任珠簾閒不卷第三十六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第一章 花落人亡兩不知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二十九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第三十三章 忍把平生話斷腸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二十一章 惱亂層波橫一寸第三十章 鸞鏡朱顏驚暗換第五章 小簟輕舟各自寒第十八章 昨夜秋風入漢關第十六章 細雨閒花靜無聲第二十三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第三十九章 隻影無處話淒涼第三十六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二十四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十三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第十二章 久行月影成迷夢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十章 花動拂牆紅萼墜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五章 小簟輕舟各自寒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二十四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第二十五章 玉樓歌斷碧山遙第七章 一任珠簾閒不卷第三十五章 瓦礫明珠一例拋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五章 小簟輕舟各自寒第二十二章 熊咆龍吟殷巖泉第十一章 芳歲歸人嗟轉蓬第十四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二十五章 玉樓歌斷碧山遙第二十章 且插梅花醉洛陽第二章 名花傾國兩相歡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七章 彈著飛鴻勸胡酒第九章 鶯啼驚夢魂第十三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第二章 名花傾國兩相歡第二十二章 熊咆龍吟殷巖泉第三十二章 天教心願與身違第八章 鳳簫吹斷水雲閒第二十三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第三十七章 臥聽南宮清漏長第二十六章 西風愁起綠波間第二十二章 熊咆龍吟殷巖泉第四十章 十年生死兩茫茫第十七章 煙迷柳岸舊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