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爹背對這邊躺在炕上,身體在棉被下蜷縮成一團,露在外面的半個肩頭比平日裡看起來更加瘦削,看得葉知秋鼻子一陣發酸。
她在門邊立了一瞬,來到炕前,輕聲地叫道:“爺爺。”
成老爹身子動了動,一手撐在炕上,慢慢地坐了起來,卻沒有轉頭,依然背對着她。
“這都是命啊。”他聲帶哽咽地嘆息道。
葉知秋在他旁邊坐下來,好言勸撫,“爺爺,你別灰心,聞公子說會想其他辦法給你治眼睛的。”
“秋丫頭,你不用給我寬心了。”成老爹擡手抹了一下眼睛,“以前我一睜開眼睛,就跟下雪似的,白茫茫的一片。現在我一睜開眼睛,就跟晚上沒點燈似的,黑咕隆咚的。
我比誰都清楚,我這眼睛是沒得治了。我就是懊悔,那會兒光顧着高興了,沒抓緊工夫把你的臉瞧清楚,再瞧虎頭一眼。”
聽了這話,葉知秋一下子就紅了眼圈,眼淚控制不住向外涌,“爺爺,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攛掇你治眼睛,你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傻丫頭,你說啥胡話呢?”成老爹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有病就得治,治好治孬那都得看老天的意思。老天讓你好,你就能好,不讓你好,就是你的命。是命咱得認,哪能怪得着你呢?
你別想那沒用的,左右都是瞧不見,白點兒黑點兒有啥要緊的?
行了,爺爺都想開了,你就別跟着着急上火了。去把你楊家大叔喊過來陪我說說話兒,你該忙啥忙啥去吧。”
葉知秋也說不出更多安慰他的話,便依他的吩咐,去隔壁把楊老漢請過來,又到廚房做了一鍋山藥粥。
將米用高湯煮得軟爛粘稠,放進山藥丁、胡蘿蔔丁、火腿丁和切碎的白菜葉。調味,撒上蔥末,再淋上一點香油。鹹香可口,滋補開胃。
給成老爹和楊老漢端過去兩碗。順便也給湯遠修帶了一碗。
湯遠修乾巴巴地坐了將近半個時辰,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正準備跟她好好抱怨一番,看到那碗粥,火氣登時消了大半,“原來你知道我中午沒吃飽,特地做了粥來孝敬我啊?嘿嘿,算你這小丫頭還有點兒良心。”
葉知秋不接茬,把粥放到他跟前,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湯先生。你今天這麼耐心地等着我過來,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啊?”
湯遠修斜了她一眼,“剛誇了你一句,你就暴露本性了。食不言寢不語,你看見我正喝粥嗎?
說起來。你這小丫頭的手藝見長了。你要感謝我,要不是我每天督促勉勵你,你怎麼能有這麼大的進步呢?”
葉知秋站起身來,從善如流地福了一福:“謝謝湯先生用‘吃白飯’和‘雞蛋裡挑骨頭’的方式對我進行監督勉勵,那您老就靜靜地、默默地、悄無聲息地喝粥吧,我不打擾了。”
“你這丫頭說話怎麼總是夾槍帶棒的?好好的胃口都被你弄沒了。”湯遠修氣呼呼地扔掉勺子,“你給我坐下。我有件事要問你。”
葉知秋暗自翻了個白眼,這老頭肯定有精神方面的受虐傾向,不被人擠兌幾句,就不能好好說話。重新落座,臉上掛着標準的微笑,“請您言簡意賅地問吧。我會提綱挈領地回答您的。”
湯遠修知道她不喜歡拐彎抹角,便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不是跟我說,只想跟鳳老九談情嗎?怎麼又冒出一個三年之約來呢?”
葉知秋一聽這話就笑了,“從鳳康走的那天開始,我就在等湯先生問這個問題。您老還真沉得住氣,直到今天才問出口。”語氣頓了頓,“我跟他定下三年之約,是想給他和我一個機會,也想給你們一個機會。”
“怎麼講?”
“我不想跟他成親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想過那種明爭暗鬥的生活。既然他有心放棄那條路,從高高的位置上下來,走到我觸手能及的地方,我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世事無常,決定了人是善變的。尤其是他那種身份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什麼事情左右,身不由己,在勝敗取捨之中掙扎,最後做出有違初衷的選擇。
我之所以跟他定下三年之約,而不是立刻答應跟他成親,就是因爲我想給他多一些時間去思考,去衡量,去取捨。三年對我來說不算長,我等得起;對他來說也不算短,足夠他清楚想看明白了。
我說給他和我一個機會,就是這個意思。”
湯遠修徒勞地捋着那團捲曲的鬍子,“那給我機會又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簡單。”葉知秋笑眯眯地道,“你們可以使出渾身解數勸他,求他,阻止他,如果三年的時間,你們都沒能讓他回心轉意,那你們要麼跟他一樣思考、衡量和取捨,要麼只能承認一羣人抱成團都不如我一個女子。”
湯遠修嘴角直抽抽,“好毒的心思,居然想讓一羣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對你一個黃毛丫頭甘拜下風啊?!”
葉知秋對他的評價渾不在意,“我不是說了嗎?你們可以阻止他,阻止不了那就只能算你們無能了。”
“哼,你少得意。”湯遠修忿忿地瞪着她,“鳳老九再怎麼蹦躂,也蹦躂不出他爹的手掌心。你們兩個定下三年還是三十年都沒用,他爹一句話就能讓你們哭斷腸子。”
葉知秋不急也不惱,“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至少我們努力了。”
湯遠修愈發不甘心了,“鳳老九有統御江山的大才,難道你就忍心讓他埋沒在這小小的清陽府嗎?”
“湯先生,我問你,統御江山是爲了什麼?”葉知秋不答反問。
湯遠修瞪了她一眼,“廢話,當然是爲了黎民百姓。”
葉知秋不以爲然地笑了一笑,“我怎麼覺得是爲了滿足男人的虛榮心呢?坐上那把金光燦燦的椅子,把所有人踩在腳下,面子有了,銀子有了,車子房子女人統統都有了。”
“你好大的膽子。”湯遠修一巴掌拍在桌上,疾言厲色地喝道,“竟敢影射暗諷當今聖上,你知不知道這是滅九族的大罪?”
葉知秋知道他不會將這話傳出去,是以毫無懼意,“湯先生,你敢說高高地坐在廟堂上的那位,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黎民百姓嗎?別的我不清楚,就說他娶的那大一串老婆,哪一個是爲了黎民百姓娶的?”
“怎麼不是?娶妻生子,乃是爲了給天家開枝散葉,世世代代爲百姓謀求福祉。”
“假設你說得對,那他大可以娶一兩個能生的,爲什麼專挑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美女?
給她們吃好的,喝好的,用好的。把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讓她們吃飽喝足了,去爭風吃醋,你暗算我,我針對你,鬥得頭破血流。
贏了的晉級,吃更好的喝更好的用更好的,花更多的錢。輸了要麼回城,滿血復活,再去爭鬥;要麼死翹翹,花一大筆錢置辦棺材陪葬。
她們花的錢從哪裡來?是百姓掏的腰包。
再說開枝散葉,就算想多生幾個兒子擇優錄用,那三五個也足夠了,沒有必要一生就是十幾甚至幾十吧?每一個都要花大價錢教養,每一個都要分府封地娶媳婦,這些錢從哪裡來?也是百姓掏的腰包。
兒子們長大了,要爭要搶,要養兵要結黨,哪一樣不要花錢?這些錢從哪裡來?還是百姓掏的腰包。
我實在看不出來,有哪一點兒是爲了黎民百姓?”
湯遠修一時語噎,心裡暗罵鳳康他老爹,“你沒事娶那麼多老婆生那麼多兒子幹什麼?害我在這小丫頭面前理屈詞窮。”
葉知秋不知他心中所想,繼續往下說,“你們這些智者大儒整天把‘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之類的話掛在嘴上,爲什麼不想一想,這句話同樣適用於一國之君呢?
什麼天子天命都是噱頭,只不過是藉着天威給百姓洗腦,想讓他們無條件地服從自己。說白了,一國之君跟酒樓的夥計一樣,不過就是個做工的。
區別就在於,夥計給酒樓掌櫃做工,掙的是錢;一國之君是給一國的百姓做工,掙的是青史留名。
湯先生,你見過哪家酒樓專用一家人給自己做工的?當然是誰勤快能幹就用誰。同樣的,老百姓又憑什麼非用一家人給自己做工呢?
用了老子用兒子,用了兒子用孫子。只用一個人做工,卻要養着他們全家,還有七大姑八大姨一大羣親戚,這算什麼道理?
依我看,就該把那些有治國之才的人放在一起,讓老百姓給他們考考試,然後投票,從裡面挑出一個自己相信自己中意的人,誰票多誰當一國之君。”
湯遠修被她這一番奇特的理論驚到了,“小丫頭,你還真是什麼都敢說啊?居然把皇上當成做工的?!”
葉知秋含笑瞥了他一眼,“怎麼,湯先生想去告發我,讓鳳康他爹滅我九族?”
湯遠修嗤之以鼻,“哼,你當我老人家是長舌婦嗎?如果你以爲講一通歪理我就能認同你,那你就大錯大錯了。
按照你的說法,鳳老九也有治國之才,也有讓百姓考驗、成爲一國之君的資格,可他連考都沒考,就爲你棄權了,不還是埋沒才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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