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滅

夜色朦朧,銀色的月光灑在石板路上,杏雨梨雲,滿芳庭的木香花開了,風一吹,滿庭飄香。

幾朵淺黃白的小花漂落在石桌前,一女子身穿煙雲鳳尾羅裙,腰上彆着一條銀白底子粉藍繡金花卉紋樣腰帶,頭上右邊戴着一隻鏤空的金牡丹花簪子,左邊卻是一隻玉蘭流蘇釵,垂下的細銀流蘇曳過耳邊,晃出點點柔和光暈。

此時穆沁瑤正百無聊賴的坐在桌前,纖纖柔荑端起桌上放翡翠藍臺玉杯,細細抿了一口,月光將她的頭髮映的黑亮。紅豔的小嘴一張,原先空洞的水潤眸子霎那間冷意翩飛,語氣帶了幾分不滿

“王爺過來了沒有啊?”

在身後伺候的幾個奴婢,面面相覷,皆低下頭,無人敢出聲回答。

沒聽到回答,穆沁瑤將手中的玉杯重重的放下,石桌前水杯裡盛的水頓時泛起陣陣漣漪,身子微微一轉,眼睛便先瞪向其中一人,奴婢們大氣也不敢出,連連跪下,只聽一人道:

“王妃娘娘,王爺,王爺他正在側王妃的屋裡。”

“什麼?她又跟我搶?不行,今天是我的生辰,王爺明明答應了我的呀!王爺怎麼會不來找我?定是沈佳琪使了手段將王爺支走的!”穆沁瑤聞言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心上冒起一團無名火,起了身就往門外疾步走去。

出了滿芳庭,春喜緊緊的跟在她的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留下的幾個奴婢見她出了門,便站起身,其中一人撇了一眼剛剛穆沁瑤坐過的地方,語氣中滿是不屑

“裝什麼,不就是隻仗着國公府才能這麼囂張跋扈,我們王爺只不過把她當成奪嫡的工具,她真以爲我們王爺喜歡她啊?”

“打住打住,此話你敢說,命不想要啦!”

穆沁瑤的腳步更快了些,月光徐徐映下,女子委屈的面孔更顯楚楚可憐。一陣夜風吹來,煙雲鳳尾羅裙外紗被吹得隨處擺動,女子身上渲染了木香花的香味,所到之處,無一不被芳香縈繞。在春喜的眼裡,穆沁瑤如同仙女下凡一般,踏雲而去。

穆沁瑤剛到嘉蔭閣之時,夜非明正摟着沈佳琪興致高昂的飲着酒,兩人一送一迎間,氣氛曖昧不止。

此幕刺痛了穆沁瑤的眼睛,怒火燒焦了她的理智,雖本身她也不是什麼理智之人。

只見她驀然衝上前,將沈佳琪手中的玉瓶酒壺奪了下來,狠狠的往地上砸去,純白色的酒壺瞬間四分五裂,醇香的酒液在地上濺開,嬌柔白嫩的玉指往沈佳琪臉上一指,眉目肅然,語氣中滿是怒意

“你這個賤女人,竟敢在我生辰之日勾引王爺。你不知道…”

可話還沒說完,穆沁瑤臉上就傳來一陣勁烈的掌風,想躲開,奈何男子速度快狠,沒給她躲的機會。

她被一巴掌扇倒在了地上,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手更是扎到了地上的碎酒壺,尖銳的酒壺碎片將她的掌心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橫流不止。

雙倍的疼痛讓穆沁瑤清醒了些許,她錯愕的轉過頭,看向夜非明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聲音微微顫抖着“你…你敢打我?”

沈佳琪瑟縮着躲到夜非明的身後,用紫蘭娟花色的手帕扮作無辜的模樣,擦了擦眼角並不存在的淚,聲音嬌嗔“王爺,剛剛王妃指着我,我好害怕呀!”

“別怕別怕本王這不替你報仇了。”夜非明摸着沈佳琪的手,目光柔和,聲音滿是溫柔。

轉瞬間,他轉過頭,看向穆沁瑤的眼神中卻是狠戾,見着穆沁瑤的慘狀,開懷了笑了幾聲,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

“本王打你,是對你的施捨。你當真以爲你還是那個國公府的嫡女嗎?這麼些年來,本王可是受夠了你,每每與你同處一處,本王就覺得噁心不堪。”

一字一句,字字誅心。“噁心”一詞在穆沁瑤的腦海中如同一道驚雷劈過,高冷矜貴的自尊在此刻被擊的潰不成軍,心中有什麼崩塌了一般,逐漸的,淚水濡溼了眼眶,滴滴豆大的淚珠從精緻的臉龐上滑落,與地上的酒液交織相融。

穆沁瑤晶亮的墨色眼眸染了十分怨氣,幾乎是咆哮着出聲“那你當初爲什麼要娶我?又爲什麼說要與我白頭偕老?這一切都是你的謊言!”

“呵?娶你,不過是看重你背後的國公府而已,本王對你,一點私情都無。”

夜非明站上前了兩步,居高臨下的看着地下泣不成聲的穆沁瑤,嘴角微勾,聲音中滿是冷酷,似是想到什麼一般,頓了一下,語調上揚

“喔,你怕是還不知,國公府已經被刑天監鑑爲叛國罪,今天陛下下了旨,滿門抄斬,就在今夜執行。”

“不可能!我爹爹不可能叛國!我要去找陛下說清楚!”

穆沁瑤聞言腦中一片空白,她顧不得疼痛,掙扎着爬起,想去扯夜非明的衣領,卻被他狠狠掀開,再次摔倒在地上。

“找陛下?”似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夜非明笑出聲,伸手撫了撫平剛剛差點被她碰到的地方。

“你這條命,還是我向陛下求情得以保下的,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明琇王王妃,而是本王王府裡一條任人踐踏的狗。你能苟延殘喘,就該日日爲本王唸經禮佛,否則本王一個不爽利,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非明冷酷的話語在穆沁瑤的腦海中炸開,她突然間想起婚後三月時,夜非明讓她給哥哥傳的信,她曾偷看過,都是些她看不明白的字眼,不像是胤朝的文字。

不過那字倒是和她前兩天在他書房裡看到的一模一樣,聽沈佳琪說,那是前朝的黎字。當時她並未想太多,如今細細想來,這每一步,都是夜非明下的棋,害死國公府的棋!

“是你,是你陷害國公府,你不得好死!”

穆沁瑤明白了一切,如同發瘋一般,拿起手邊的酒壺碎片迅速爬起衝向夜非明,而夜非明豈會看不出她的一圖,冷笑一聲,擡起腳一踢,穆沁瑤被踢飛碰到了牆角,撞碎了木架,木架上盛的陶瓷花瓶碎了好些個,砸在穆沁瑤的身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穆沁瑤癱倒在地上,捂着肚子,臉上蒼白無血色,只剩下兩隻眼睛恨意滔天的盯着面前兩人,肚子裡傳來的劇痛使她**出聲,仔細一看,竟有絲絲血流從她裙底滲出,不一會兒,那鳳尾羅裙下就成了一條紅色的涓涓細流。

穆沁瑤滿是鮮血的小手觸了觸裙子上的血跡,心下疼痛不止,眼淚糊住了眼睛,痛不欲生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這是她好不容易纔懷上的孩兒,原本想今日當成自己的生辰禮物說於夜非明聽,沒想到竟遭此變故,看清了夜非明的真面目,可她的家族也被她牽連了,肚裡的孩兒慘死在他的腳下,穆沁瑤只覺得心頭劇痛無比,滔天的恨意就要將她掩埋。

“呵,喝了一年的避子湯你竟還能有孩子,這可真是奇蹟。”夜非明看着穆沁瑤裙襬滲出的血跡,語氣涼薄,搖了搖頭。

穆沁瑤被夜非明的話語驚醒,難怪嫁入王府三年,她從未有孕,期間受盡了京都城名門望族的嘲笑與白眼,那些貴婦貴女暗地裡說她是一隻不會下蛋的雞,白佔着明琇王王妃的位置,連個填房丫頭子都比不上。

每次請府醫,府醫只說是她體內寒涼,難以受孕,開了好些調理身體的藥給她。

沒想到根本就不是她懷不上,而是夜非明早就暗中讓人下了手腳!

似是覺得煩悶,夜非明握緊了沈佳琪的手,語氣轉向柔和“本王先行離去,剩下的事情,讓你這個即將轉正妃的側妃娘娘來辦,好嗎?”

沈佳琪神情羞澀,眉眼帶笑,餘光撇了撇倒地不起的穆沁瑤,嬌羞的笑了笑

“討厭,王爺有事就快些去處理罷,這裡交給妾身就好!”

聞言夜非明不再猶豫,一絲目光都不給穆沁瑤,轉過身就離去。

沈佳琪目送着王爺離去,收回了視線,這纔看向地上的穆沁瑤,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捏着手中的紫蘭娟色手帕,煙綠色羅紗月牙裙一步一搖,緩緩的走到穆沁瑤的跟前,蹲下。

見着穆沁瑤的慘狀,讓她的心情美不勝收,愉快的笑起來,笑容得意而放鬆

“穆沁瑤啊穆沁瑤,你定是想不到你會有今天吧。你有今天,可全是拜你自己的愚蠢所賜。”

疼痛跟失血過多讓穆沁瑤有些近乎昏厥,她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清醒着,可一張嘴鮮血就不受控制的噴射出來,她喘了口氣,憤恨的喊着“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血腥味太重,沈佳琪用手絹捂了捂鼻子,一臉嫌棄的小聲說道“你知道國公府爲什麼會滿門抄斬麼?因爲你哥哥跟前朝勢力有牽連,陛下,怎能容忍這樣的事情在他眼皮底下發生?”

說完“呵呵呵”的笑出了聲,紅脣越發嬌豔,眼底的毒辣卻滿的快要溢出來。

“你的哥哥爲了你,還真是願意背叛胤朝啊,嘖嘖嘖。此時,斷頭臺流的應該全是你們穆家人的血。呵呵呵,不過你不要擔心,很快,我就讓你下去跟他們團聚。”

說完了,將她捂鼻子的紫蘭娟色手帕塞進穆沁瑤的嘴中,向後邊招了招手,頓時後邊出現了四個身穿黑衣的人。

沈佳琪站起身,面對着四人,眉毛微微一挑,房內的燭光將女人的臉映的陰狠無比,眉波微轉,只聽女人的聲音如冬日風雪刮人臉般冷酷。

“把她的手筋腳筋都挑斷,手腳剔骨然後就將程醫師喚來,仔細些,可別讓她死了!不然王爺可要怪罪於我了。”

說罷笑着往門口走去,在這場無聲的戰鬥中,她贏的不費吹灰之力。身後傳來穆沁瑤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她淺笑安然,跺着細步,緩緩而去。

穆沁瑤無法忍受這非人能承受的疼痛,昏厥了過去。

似是昏睡了許久,再次醒來時,她全身除了頭能動,其餘部位皆動不了還手腳處伴隨着刻骨銘心的疼痛。

在這昏暗不見天日的小房子裡,穆沁瑤流乾了淚,眼角甚至已經流出點點鮮血。夜非明來過幾次,爲了預防她咬舌自盡,日日給她喂下驅魂散,此藥服下,人整日便昏昏沉沉,毫無力氣,連進食也只能吃些流食。

不知今夕是何年,穆沁瑤連續昏睡近一個月,而今日要來給她喂藥的人沒來,她睜了睜眼睛,剛剛做了一個綿長的夢。

夢見自己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那個時候她還未嫁入王府。也正是那一年,夜錦雲回了京都,她沒忘記,她與他是有婚約的。

不知他與陛下說了些什麼,回京都的第二天,賜婚的聖旨就下來了,可那個時候穆沁瑤一心都在夜非明身上,不惜爲此抗聖旨。

陛下大發雷霆,他的孫兒放眼整個胤國都沒有女人足以與他匹配,如今卻被一個小小的國公府嫡女拒婚,這如何了得?一氣之下想抄國公府滿門。

可那夜錦雲卻去求情了,說他自願解除婚約,不必逼迫穆沁瑤。

可天子的話,一經出口,想收回,哪有那麼容易?夜錦雲承乾殿前跪了三天,終以換得陛下回心轉意。

而她也得償所願嫁入王府,似乎是被她傷透了心,夜錦雲在她成婚的第二天就回了邊疆,至今都未回來。

自己真是瞎了眼纔看上夜非明,害的國公府上下無數條人命慘死刀下,而她自己也被折磨成這副鬼樣子,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此想着,門外傳來一陣一陣的嘈雜聲,仔細聽,呼救聲,匆忙的腳步聲,打鬥聲交錯雜亂。

聲音越來越近,穆沁瑤用僅存的意識,朝門外看去,只見那亮起好幾把火把光,夜非明一下推門進來,臉上慌亂不已,身上穿的居然是明黃色的皇袍,只是這黃袍上濺起了點點血跡。一見穆沁瑤,眼睛便放了亮光,急急的衝上前將她挾持住,拖往庭院。身後跟着幾名神情緊張的侍從,皆舉着刀,警惕着望着四周。

是夜,月亮在天上卻不知所蹤,團團巨雲遮住了夜幕,整個王府到處是火光,與剛纔的嘈雜相比,此時卻格外的安靜。剛到庭院,夜非明幾人就被隱藏在暗處,身穿黑甲的士兵團團圍住。

黑甲軍的中央,默默的讓開了一條道,一個戴着銀色面具,身穿黑色繡邊金絲暗紋錦衣的男子緩緩從黑暗中走出,腰間別了一把長劍,劍柄之上,鑲着一顆碧海藍的寶石。

穆沁瑤認出來了,碧水藍天,那是她幼時贈予夜錦雲的“定情信物”。他是夜錦雲。有了這個認知,穆沁瑤笑了,不是高興的笑,而是終於能解脫的笑。

夜非明自知無處可逃,用力的掐住了穆沁瑤的脖子,臉上的神情近乎癲狂,

“夜錦雲,你別以爲你勝了,你看這是誰?怎麼,看着心愛的女人被我折磨成這個樣子,心裡很舒爽吧?哈哈哈哈哈。”

看着曾經明眸皓齒,亭亭玉立,雙眉可比天上彎月,膚如凝脂氣若幽蘭,一顰一笑間動人心魂的女孩變成如今這副囚首垢面,骨瘦如柴,四肢皆殘的模樣,夜錦雲的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