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氏家族
二十八
秋分已過，氣候卻還不見涼快，太陽曬下來，還有很多熱量。下午，華夏公司開了個經濟、生產會議，一些部門的負責人都參加了。張英對大家說，目前，各業務單位向我們下的訂單不比往年多，由於原輔材料漲價，工人那一頭的負擔又加重，各項費用都提高了，產品價格卻又上不去，這樣很多業務沒有利潤，或者利潤很薄。怎麼辦？是否辭退工人？停產？關門……
在場的人員低下頭，一時無法回答。
張英往後攏攏頭髮，兩眼放出光亮，堅定地說：“不行！沒有一家願意走這條路的！我們華夏公司是個大公司，更不能走這條路。所以我們華夏仍然在挖潛力，在控制費用、提高成品率方面做文章，還要開發新的項目。”接着張英向馮小妹伸出三個手指，說：“小妹，八月份的數據我測算過了，成品率不到百分之九十五。我們的目標是百分之九十八，過去我們都達到九十六、九十七，八月份是淡季，我們共銷售七百多萬元，差三個點，就是二十多萬哪。這九月份的情況更不好，你是個生產經理，又是膠印車間主任，你是咋當的！”
馮小妹吃了一驚，臉孔立刻紅了起來，低下頭，囁嚅着說：“這段時間，我知道，是抓得不好，你去了拘留所，大家沒心思幹好活，所以……”
“我走的時候，不是交代過你們嗎，不管天塌地陷，你們要把生產上的事情做好。”說到這裡，張英朝大家看看，放緩口氣說：“好啦，我不說啦，以後，不管在啥情況下，你們的百分之九十八的成品率的目標，一定要達到，絕不馬虎。”
馮小妹經張英一點出，才明白自己居然犯了如此嚴重的錯誤，心如刀割，不由得眼圈紅了。她咬了牙說道：“張姐，下次。我一定把工作做好！”
徐志明聽着張英雷厲風行的言語，不由得點點頭。華金平吸着煙，對弟媳婦有了新的感受。
接着是目前華夏公司面臨資金缺口的大事。
徐志明把資金情況講給大家聽：他說，這次跟新宇合作生產的六十萬套谷王液大小盒，急需要付一百萬紙款。吳天玉已經來電話催過幾次了，他說，木漿白卡紙已便宜你們，資金絕不能拖。各銷售員的訂單，節前都要交貨的，光幾項材料費不低於兩百萬。張總在拘留所跟廣東姚老闆訂的兩條生產線，合同他們派人已來簽了，近期生產線就要發過來了，需要一百萬。吹膜、上膠聯合生產，兩個月後他們交貨，需要付五百萬。不過這筆款子暫時可以緩一緩，八月份工資要付七十多萬。八月份稅金五十多萬，小數目開支不算，目前需支付五百多萬資金。
接着徐志明又推推眼鏡說：“目前能到賬的資金多少呢？陽光已到一百萬，山東等其他銷售員最近能到一百幾十萬。農商行壓低貸款兩百萬不算，每年像這中秋、國慶節彩印旺季，總能調度兩百萬臨時貸款。本鎮幾個小彩印廠，拖欠我們七八十萬。光任健平朝陽彩印廠，還欠二十萬，是年前沈書記出面向華夏調撥幾十噸白板紙，華總向沈世清打過幾次電話，始終沒有拿到這筆貨款。要是派人去催幾次，收四五十萬是有希望的。所以，目前的資金基本上沒有啥大問題。”
大家聽了徐志明的稟報，都鬆了口氣。華夏公司畢竟是青龍一隻大駱駝，任何一家廠的馬是無法比擬的。
張英知道朝陽廠任健平那裡的二十萬，是個難題，決定親自去收一下。
散會後，張英想去朝陽彩印廠找任健平，銀行的張行長來了。這個年近花甲的老行長，身子肥胖得足有一百公斤外。他呼哧呼哧地從樓梯口走上來，手裡拿着毛巾不停地擦着臉上的汗。他後面還跟着個小夥子。張英不認識他們。徐志明過來一見，顯得驚喜，熱情有加，忙過來扶住那胖老頭，並對張英說：“這位就是銀行的張行長，對我們華夏幫助大着呢！”
“張行，這麼熱的天氣，勞駕你親自到我們這裡來，有事就給個電話我們，我們本想來找你哩。”
張行長在張英辦公室裡的棕色牛皮沙發上坐下來，深深地喘了口氣，看他很舒服。
“哎，徐老會計，這裡是天堂，涼爽得很。”
徐志明朝掛在牆上的那隻壁式空調看看，奉承地笑着說：“這麼熱的天，你張行長來，公司裡再窮也得爲你辦個空調嘛。”
張行長揮一揮手說道：“老會計說到哪裡去了，我老張是啥角色，你這麼擡舉我，怎敢當？”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張英早替張行長和跟來的信貸科的小毛，沏了兩杯碧螺春茶，又發了中華煙。
徐志明給雙方介紹了一下。
張行長點了一支菸罵了句給他帶來滿身大汗的鬼天氣，然後問徐志明：“老徐，你說要找我，啥事？”
“張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老規矩，中秋節前，請你們弄兩百萬臨時貸款。”
徐志明彎着身子，給張行長和小毛各發一支菸，笑着說。
張行故作驚訝：“老徐呀，今天我來不是給你們放貸，是來收你們的抵押貸款的！上面政策緊了，我也沒辦法，不然這麼熱的天氣，我也不會冒着大汗來你們這裡的。”
徐志明顯得十分驚訝，忙說：“張行，難道上面出啥事了？”
“經濟形勢的苗頭不大靈光，經濟分析家說，可能馬上要通貨膨脹，上面要收緊銀根。所以，目前我們銀行的政策是，不但不放臨時貸款，常年給企業的壓底貸款，要逐步收回。”辦公室裡已很涼快，但張行長這一百多公斤的身子，還在往外冒汗，他又拿起那條從不離手的紅毛巾擦起額頭來。
徐志明一時被弄得糊塗了，扶扶近視眼鏡，說：“九八年那時的金融風暴剛過，現在的世界形勢好着呢，怎麼又說要通貨膨脹了呢？”
張行長把個肥頭大耳擱在沙發靠背上，嘴裡噴着煙，一時語塞。其實他剛纔講的上面貸款政策，通貨膨脹等說辭，是爲了收掉華夏常年的兩百萬壓底貸款，是臨時編造出來的。他是社會上的老油子了，啥場面沒經歷過？他很快想到很有說服力、又很圓滑的言語來：“老徐呀，這是上面經濟學家要對付的事情，我們小老百姓是白用這份心思的。總之，我們行的領導，九八年那時惡性貸款損失了幾個億，現在，他們是被狗咬了，見了白羊也怕了。”
“難道你們不但不給我們臨貸，反而還要收我們的壓低貸款嗎？”徐志明彎着身子驚慌失措地盯住張行長的胖臉問。
張行長皺着眉頭，搖搖頭說：“上面的政策，我們委實無力抗命，只能請張總經理和老徐你諒解了。今天，我來先通知你們一下，請你把……”接着他轉臉問身旁的小夥子，“小毛，現在已收了他們多少貸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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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夥子一欠身子說：“昨天下午，陽光酒廠到賬一百萬元，我們已收掉了。”
張行轉臉對徐志明說：“你們兩百萬抵押，那現在還剩一百萬，請你們這兩天湊一湊，一定要想法還掉。”
徐志明跺着腳，十分氣惱，說：“張行長，你們不是要我們跳樓嗎，我們天天盼那陽光的一百萬，付工資，付稅金，中秋前要備材料，你們倒好，臨貸不給，反而收我們的壓低貸款。張行長，有一次，我們在賓館吃飯的時候，你親口對我說，還是你們華夏最吃硬，貸款發給你們，我們心裡踏實。目前，華總一病，我們張總剛剛接手，千頭萬緒的事情要一一處理，你們倒好，這不是有意要落井下石，看我們的好看！”
昨天，張行長接到吳天玉的一個電話，說華總病了，而且說他的腦子出了毛病，根本不能回華夏工作了，現在弄個小媳婦出來當家，不但鎮領導有想法，華夏的員工都不服氣，所以華夏的情況很不妙，資金是寅吃卯糧，捉襟見肘。最後，吳天玉以老朋友的身份提醒一下張行長，華夏的貸款要當心了。九八年那次在青龍鎮損失的一個多億，都是張行長負責簽字借出去的。後來張行長又是檢查，又是託人去上面說清總算勉強把個行長暫留，弄個以觀後效的處理。
張行長收到吳天玉的電話，大爲吃驚。立刻命令小毛收華夏的壓底貸款，賬上有一分收一分，絕不寬容。
現在，張行長聽了徐志明一番氣惱話，心裡發虛，忙說：“別火別火，我老張對華夏是有感情的，能幫忙我肯定能幫的，目前，我們的資金確實很緊張，無能爲力，才這麼做的。”
徐志明朝張英看了一眼，忙給張行長兩人又發了煙，笑笑，以哀求的口氣說：“張行長，看在你們和我們華夏的關係上，還剩下的一百萬壓底貸款就不收了吧，目前，我們確實有難處，請你們銀行要關心我們哪！”
張行長不樂地說：“老徐呀，我說了，這是上面的精神，我也沒有辦法啊！”
此時，徐志明手裡拿着紅中華，差不多要跪倒在張行長面前說好話。
一直坐在辦公椅上的張英，沒有插話，現在，她心裡也很氣憤。很明顯，張行長是看不起她張英的，萬一華夏砸了，那兩百萬貸款咋辦？他是擔心這個。
此時，張英臉色嚴肅，提高喉嚨，對徐志明說：“舅舅，別多說了，既然張行長不肯借貸款給我們，何必強求。”她跟張行長初次見面，不便發怒，強壓着心頭的氣惱往耳後掠掠頭髮，紅着臉，喘着氣，對張行長說道：“你們是怕我們還不了貸款。我們華夏有上億資產，至今除你們兩百萬壓底貸款和兩三百萬應付款外，就沒有外債了。你們信得過我們，我勸你，我們那兩百萬壓底貸款不要收。我公公在這裡的時候，你們要我們向工人動員，存款到你們銀行去，爲了雙方的合作關係，我們幫了你們的忙，每年工人和公司在你們那裡存款，不下幾百萬吧！”
信貸員小毛接口說：“張總經理說得對，每年有好幾百萬呢。”
接着張英又嚴肅地說：“張行長，你覺得跟我們華夏合作不愉快，或者有風險的話，我們絕不勉強，關係就到此結束，還剩下一百萬，賬上有錢，你們儘管收。天下的路不是一條，青龍鎮除掉你們，還有兩家銀行呢！”
青龍鎮多少企業，一見到他張行長總是敬菸、請酒，點頭哈腰說好話，哪有今天張英這種態度對他說話。張行長心裡“咯噔”一下，張開不大的眼睛，呆呆地望了張英一會。他這才感覺到，眼前這位不算難看，身材卻結實粗壯的中年女人，有一股威懾的力量，使他不寒而慄。她說得不無道理。華夏公司撐住青龍半邊天，在他銀行裡，資金來往，存款，借款，利息收入，也擋了半邊天，從來沒有啥風險的事情發生。這麼一個好單位斷絕後，他的這個銀行的各項指標，還不是直線下滑嗎。上面瞭解這種情況後，他張行長真的要回老家種口糧田了。想到這裡，張行長，心裡別別跳，臉孔也變了色，忙口氣變緩和了：“張總，你們別急，我們跟華夏畢竟是多年的老關係了，你們確實有難處，我們還可以考慮考慮的。”說到這裡，轉臉對小毛說：“這樣吧，還有一百萬，我挑擔子，就不收他們的吧。”
張英說：“不行，原來兩百萬壓底貸款，不但一分不能收，臨貸還要給我們兩百萬，張行長，這交易你們做不做？”
“啥，壓底貸款一分不收，還要借兩百萬臨貸？”張行長望着張英一本正經的態度，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很大。
張英接着說：“我公公在這裡做事的時候，跟你們借款就定的這個數，現在一分不能少！你們銀行本來就是爲企業服務的，我們華夏這麼大的規模，四百萬貸款，算多嗎？”
張行長抑制着心裡的火氣，說道：“張總，壓底貸款兩百萬不變，臨貸就免了吧，目前，我們行裡銀根確實緊巴，請你們諒解。”
徐志明見張行長軟了下來，兩百萬壓底貸款不變，心裡已經很滿意了。他朝張英遞遞眼色，希望別把情況搞糟，臨貸暫時就放一放，讓張行長有個臺階好下。
可是，張英根本沒有考慮舅舅的眼色，堅持非要兩百萬臨貸不可。
張行長胖胖的手指，篤着茶几，臉孔十分難看，一時沒有話講。
信貸員小毛，看在眼裡，心裡發急，憑華夏在青龍鎮的威嚴和實力，就是向社會集資，也能搞個三百五百萬的。還有青龍鎮其他兩家銀行，只要這邊一脫關係，他們馬上會把手伸過來的。但是張行長畢竟是一行之長，面子還是要一點的。冒着大熱天來到華夏公司，不但壓底貸款收不了，還要加兩百萬臨時貸款。一時叫他怎麼接受得了？小毛站起身，拿出一隻手機放在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對張英和徐志明打了個招呼，說：“張行長有個電話，我們去外面接一下。”說着，他拉着張行長走出辦公室去了。好一會，小毛進來，低低地對張英和徐志明說：“我跟張行長做了一下工作，現在他考慮到你們的難處，答應你們提出的條件了。明天，徐會計你來辦公室辦一下手續，錢馬上給你們。”
小毛走後，徐老會計到辦公室門口，伸出一個腦袋望望走廊，確信張行長和小毛走了。他回到張英面前，高興的像孩子一樣，蹦了幾蹦，笑着，向張英伸出一個大拇指：“阿英，你真行！”
張英也咯咯地笑着，喝了幾口茶，決定去朝陽找任健平收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