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爭端之始。

好幽吩咐店家給衆人上了些茶水。再叫店家盤算好,因打鬥折損的器物,大約值多少商貝,一併都找祝融光賠償。祝融光因好幽方纔言語間譏諷過【三苗】缺貝,此刻倒是表現得很爽快,還沒等店家給出具體數目,便直接從懷中拿出兩朋骨貝,擲在了餐檯之上。讓店家自行來取,還說不用找補了。

看情形,雙方似乎已明確不打算再動什麼干戈了。

而那位與好幽一同進入食棧的神秘少女,靜坐在了好幽身旁。

好幽指着身旁的少女,對祝融光道:“你知道她是誰麼?”

“看裝扮,是【蜀】地的人吧,哼!你們東商請來的人可不少阿。”

那少女取下了面紗飲茶,看面相約摸十六七歲的樣子,嬌柔色潤,楚楚可人。她聲如鶯鸝道:“我是蜀主蠶叢的孫女,我叫蠶清,乃【蜀】十巫之一。”

衆人紛紛驚訝地看着蠶清,好幽道:“蠶清妹妹年紀雖小,卻已成爲【蜀】的十巫之一了。據我所知,並非是她爺爺是蠶叢大人破格提拔,而是憑藉她自己卓越的技藝入選的呢。拿你祝融光和蠶清妹妹做個比較的話,你這十覡之位就有些名不符實了,莫非是你伯父祝融灼給你安排好的?”

“好幽!你別再扯東扯西!老子快受不你的囉裡吧嗦、絮絮叨叨了!老子還趕時間回見我主!你要有話就快說,有屁就趕快放!”

“那大家就聽蠶清妹妹說說,她是出於什麼原因,才一路到東商城來的吧。”好幽對祝融光失望地搖了搖頭,然後看了眼蠶清。

於是,蠶清開口講述說道:“去年秋末冬初,我巡邊採藥的時候,先是在【身毒】、【崑崙】與【蜀】三邦交界的邊境山中,發現了幾具白麪白身、黑麪黑身的異邦人屍體。後來,在【三苗】與【蜀】接壤的照葉森林西南區域,又發現了死狀同樣的幾具屍體。據我所見,兩處之人皆死於打鬥。我將此事稟告了爺爺,因而爺爺特意交代我,他們很可能是西極【壽麻】或【伊汲】之民。然而,無人知曉他們究竟爲何慘死在我華胥境內,便派我在暗中追查此事的緣由。

我根據山林間留下的一些足跡、痕跡,便由【蜀】往東北的中原方向而行。一路按圖索驥,終於在雲夢大澤中,追上並找到了還倖存的一人。心想,如果那人途中再遭劫殺,我若無力維護的話,就回去稟告爺爺,都是何人所爲,爲何要如此趕盡殺絕。不想,那倖存之人很是有些本領,沿途廣設疑陣以隱匿行蹤,每當夜深時,竟可沉沒於水中安寢。我若非以【縱目術】辨別其身影,多半也已然跟丟了。

之後,他也發現了我,我便向他表明了我的來意。他得知我並無惡意後,便與我結伴而行,一路互相照應,直奔東商城而來。既然到了幽姐姐管轄之地,我就直接來找幽姐姐相助了。而我聽你方纔所言,【三苗】派出了多路人馬搜尋,倘若之前那些事,也都是你們【三苗】所爲,你們可真是殺害了不少無辜之人!”

好幽緊接着補充道:“我已詢問過那倖存之人了。雖然我們彼此文字的發音大相徑庭,但字形卻多有相似之處。加之辨認了他的描繪,他形容行兇者皆頭戴牛角,身掛銀飾,腳穿木屐。若非行兇者另有其人,且有意要栽贓於你們【三苗】的話,那光從着裝上來看,你們【三苗】絕對是嫌疑最大的了。還有,其實這事鬧得比想象中還大。不止【蜀】,【崑崙】、【三危】、【獯鬻】等從邦也都早已知曉。說不定,也已派了些人來東商了,不知道現在都在不在東商呢。”

黎琰被好幽奪鞭又歸還後,知己難敵,一直悶不吭聲。聽到此處,忽然兀自倨傲道:“哪怕天下皆知又能怎樣!我【三苗】既已當先,便輪不到別人插足!宵小之輩不敢在明面上與我【三苗】爭鋒,也只配藏身於暗處!”

共工進聞言拍桌而起道:“你這潑婦!好大的口氣!你家十覡之一與東商城主在正式對話,這哪有你插嘴的份!就你那嘴臉,天下羣雄就沒有一個會用正眼看你!你心如蛇蠍、手段歹毒,早晚被人當蛆蟲一般,順道一腳踩死!”

“醜賊!你是不是又想嚐嚐被老孃鞭笞的滋味了!”黎琰突然對着共工進怒甩長鞭。

眼看鞭尾將要劈至共工進,與他同桌之人都正要躲閃。一陣風過,長鞭竟定格在了共工進的頭頂上空。同時,好幽疾步向前,瞬身到了祝融光和黎琰跟前,飛速地使出雙拳打向二人。祝融光倒是反應過來了,揮掌匆匆應對着好幽,只聽見‘啪’的一聲脆響,好幽又瞬間坐回了原位。

黎琰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她的右臉上顯現出了一個通紅的掌印,嘴角滲出了一縷鮮血。衆人仔細看向那懸於空中的長鞭,原來長鞭已被衆多鱗次櫛比的絲線穿透。而那些絲線,皆已牢牢連接着食棧內的八方支柱之上。

“打得好!”任艾拍手大笑起來。

“哇!這是我曾浮想聯翩,也難以想象出來的!嫘祖所創的【蜀】之【千桑功】啊!我今天可是【九天玄步】和【千桑功】都親眼見識到了!”風梭竭力地記下剛纔所有招式,又開始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演練,眼中閃爍出欣喜與滿足的光芒。

“姐姐還是那麼厲害!可這位叫蠶清的妹妹看上去那麼小,原來也這麼厲害阿……”子冥頷首抿嘴道。

“黎琰妹妹,你這性子真的得改了。最開始我奪你長鞭給你的警示,看來對你沒起到什麼實質的作用。今天你逼姐姐做了回惡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掌摑於你,你必然記恨於我,你可定要真切銘記這個教訓了。首先,在商談要事的時候,不要無視禮儀地隨性插嘴。比如你剛剛所言,僅顧自己一時痛快,只是爲了宣泄自己的情緒,又胡攪蠻纏地說不到重點,那就得多學學聆聽和閉嘴。然後,不要隨意地辱沒他邦、他城之人。大家本是同氣連枝、密不可分,禮尚往來、各自尊貴,這世上並非唯你【三苗】獨尊。興許是你平日裡欺負弱小慣了,他邦的英雄豪傑出於和善之意,未曾同你計較。你可別再自恃有些微不足道的狠辣功夫,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了。最後,千萬不要隨意動武。習武起初本是強身健體、抵禦天險和兇禽猛獸之用,而人與人之間,以武止武、以和爲貴纔是武學之道。你之所以如此暴戾,其實根本上也是因爲功力淺薄而不自知罷了。另外,光賢弟,這也是說給你聽的。”

祝融光、黎琰頃刻愣神了,二人似乎根本沒有在聽好幽的喋喋不休。

祝融光不斷心想:自己從來都是看得清好幽的所有步伐與招式的。

四年前在會稽與她比武時,當時的自己只不過是手足反應較慢,相對跟不上她而已。而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夠做到大約只是慢她半拍的樣子了。先前黎琰的長鞭被奪,純屬是因爲好幽於側面偷襲的緣故,疏於防範也是情有可原的。她好幽雖身法與輕功登峰造極,但自詡自己的身法也只是略遜於她。而自己其他方面的武學造詣,應該都稍勝於她,此番與黎琰聯手應敵,定當是不遑多讓。當然,此外還有玄疆、共工進、任芒等人要對付,形勢着實有些不利。可自己若打定主意一心要走的話,在座應該是也沒誰能奈何得了,絕對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然而,剛剛再次交手,短短几招之內,便深深發覺自己低估了好幽。何況對方還多了一位,自稱【蜀】十巫之一會使【千桑功】的高手。所以眼下的情形是,如果對方不打算放過自己的話,自己插翅也難飛,隨時都會淪爲階下之囚。黎琰那巴掌,只能是生生白捱了。

“光賢弟,方纔蠶清妹妹所提到的那些慘死之人,你承認是你們【三苗】所爲嗎?”好幽和風細雨,宛如無事發生一般,繼續詢問道。一旁的蠶清,十指纖纖似撥絃弄琴一般,交錯舞動着,將那懸於半空的長鞭捲縮成了一團,束在了橫樑之上。

“好城主,這世上哪天不死人!荒山野嶺中死了幾個來歷不明的人,這也能賴到我【三苗】頭上麼?就算你今天逼迫我說是【三苗】所爲,假的終究也不會變成真的吧。”祝融光不斷提醒自己,無論局面多麼不利,自己始終都要表現出氣定神閒的樣子。而身側的黎琰,慌神之中又氣又怕,是真的不敢再有任何妄動了。

“據我反覆地核實,人就是你們殺的。死者其實都是【伊汲】不遠萬里派來的使臣。原因是【伊汲】的新天子繼位,所以使臣們帶了不少矜貴贈禮。自黃帝時起,雙方新天子登基,都是要互相告知並祝賀的。我們華胥直到先夏太康王即位時,也照例派了使者到【伊汲】去以示友好。再後來,夷穹廢太康王,改立其弟仲康爲王,這個傳統就中斷了。所以,他們依然認爲我們還是太康時期。當然,也是因爲【伊汲】先王在位時間確實比較久,乃至期間同樣沒有派遣使臣過來。所以,實際上雙方互不知情很多年了。

我猜整個情況是這個樣子的。你們【三苗】先是有人見財起意,以爲外邦之人好欺負,便襲擊了他們。這確實是符合你們一貫的做派的。結果一番打鬥後,互有死傷,便有人去請來族中高手相助。那高手見情況有異,與之交涉得知他們是覲見夏後的使臣後,便試圖告知他們,當今已是寒朝十八年,嘗試消除誤會。但他們之中已有人被你們殺害,又見你們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還略帶恐嚇要挾之意,加之語言不通,便不相信你們所言。他們寧可自行去舊都陽翟求證,也不願與你們同伍前往當今的都城斟鄩。

你們本來就心中有鬼。既害怕他們來時遇襲之事,被寒後所知曉後怪罪你們。又害怕他們沿途遇上原夏十二主城中其他姒氏宗親,唯恐其相互勾結會生出什麼亂子。便乾脆埋伏半道痛下殺手,企圖全殲之後,再繳獲那些禮物去找後浞邀功。一旦使者死光了,你們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了。

畢竟這些年,後浞明面上與先夏宗親相安無事,實則處處爲難迫害,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比如其中,主城南城的姒氏兩派分裂,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後浞所爲了。你們【三苗】正是反覆利用這一點,得到了後浞的默許,近年來,纔到處都是這種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做派。我所言句句屬實,對吧?”

“你這是明知故犯!你明明知道此批稀物,正是外邦對我華胥天子大寒後浞的貢禮。那些【伊汲】使臣,遠來我邦水土不服,都在途中重病難治,暴斃而亡了!等到後浞納收到那些貢品後,自當會派人過去回贈華胥之禮!而你三商現今獨據國家之物爲己有,妄圖將其私吞,且嚴重誹謗我【三苗】,歪曲後浞聖意,無法無天藐視後位之尊,你該當何罪!”

玄疆突然開口道:“我【北極】非是對後浞不滿。縱使後浞與你【三苗】再親近,我【北極】對你們【三苗】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三年前,你們製造爭端,險些讓我【北極】與【獯鬻】開戰;上回雷澤冬獵,又誘使大公子怪罪於【北極】;今又恣意屠殺【伊汲】來我華胥的使臣。我【北極】定當修書予你主姜蠧大人,【三苗】若再不悔改,就此斷交。”

“看來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可以走了。倖存的一人和東西都在我手上。你務必要一字不落全然告知你主,也包括你方纔個人所言,讓他對今天之事態,有個完整清晰的瞭解。他若有什麼異議,我好幽在此隨時恭候他的大駕。”

然後,好幽對蠶清、【北極】二人、任城三人莞爾一笑道:“諸君光臨東商,以備薄宴聊表敬意,請隨我回東商府安坐,把酒言歡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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