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幾號?”
“農曆十二月初七。”
柯素媛將白色的毛巾放進盆裡, 重新涼卻後再次附在沈穆然的額上,“再睡會兒,你看起來很累。”
持續的低熱, 腦袋陣陣發昏, 眼前依舊是黑暗的一片, 彷彿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牢籠, 可憐得透不進絲毫的光線。
“好。”沈穆然昏迷了整整一個月, 昨天才清醒過來,夜裡卻驟然起了高燒,情況一直不太好, “對了,你什麼時候走?”
柯素媛怔住, 果然, 在他清醒的時候, 他還是想要推開她的,她微怒道, “怎麼?這麼想趕我走?”
“不要走,好不好?”他黯淡無神的眸子裡依舊是死寂的一片,激不起任何的波瀾,“我不想一個人死在這裡。”
一個人死在這裡?
原來,他並沒有做活着出去的打算。
“你不會有事的。”柯素媛咬咬脣, 將眼淚逼退到眼底, 柔美的臉上透着堅定, “什麼死不死的?你只是病了而已, 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不語, 只是默默地閉了眼眸,垂下了長長的羽睫。臉色依舊是蒼白到透明的不堪, 窗外的陽光細碎地落在病房裡,只能是將他的虛弱映襯得更鮮明一些。
柯素媛拉上薄薄地窗簾,只是阻斷了部分強光,朦朦朧朧的光線依舊透過紗織的布料滲進來,溫柔而散漫。
她坐在牀旁的椅子上,託着下巴望着他的睡顏,歲月靜好,大約就是這樣的安寧吧。
食指隔着空氣,小心地描摹着他的輪廓,“長得真好,連我都嫉妒了。”
“扣扣扣!”素媛蹙眉,顯然對這樣的打擾是極其不滿的,不情願地打開門,微怒道,“誰啊?”
“素媛,是我。”童如煙尷尬地笑笑。
“麻煩您離開這裡。”柯素媛擋在病房前就要關上了門,眼神裡彌散着一股冷漠與淺淺的厭惡,“穆然好不容易睡過去,請您不要打擾他。”
“素媛,我知道這是我的錯,讓我看看穆然,好不好?就一眼。”童如煙手格着門板,絲毫提不起脾氣來,畢竟是她的錯,她怎能對着兒子的救命恩人說重話?
“不必了,與其這樣虛情假意,倒不如不要出現。”她回覆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甚至帶着濃濃的防備。
“不是的,當時我以爲......”
“你以爲他是永遠不會出事的是嗎?”柯素媛雙手環在胸前,有點盛氣凌人的模樣。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有時候說多了只能是徒增彼此的矛盾,如果語言可以平復任何的事情,那所有的傷害都算不上什麼。
“你以爲他還是曾經的沈穆然嗎?急性左心衰竭,甚至引發了肺水腫,他幾乎不能躺在牀上睡覺,一躺下就透不過氣來。以前他是那麼要強的一個人,現在只能在病房裡面熬日子,眼睛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你知不知道他過得有多痛苦?”
柯素媛眼角暈上了點溼意,眸子裡卻始終沒有露出退步的意思。
“我知道是我不對。”童如煙哽咽着聲音,吸了吸鼻子,這幾天,她受夠了丈夫的冷淡,兒子的若即若離,精神也不大好。
“嘭!”盛滿水的玻璃杯砸到鋪着地毯的瓷磚上,發出的聲響在此刻被無限放大。
視線齊齊地射向病房裡,沈穆然扶着牆勉力站穩,臉色依舊是蒼白的,脣色亦是慘淡,總之,整個人憔悴得不像話。
感受到炙熱的視線,他擡起頭,溫和一笑,“我很好,您請回吧。”
“好。”猶豫了許久,童如煙將手裡的保溫桶遞給柯素媛,“素媛,穆然就拜託你了,這是一些小米粥。”
柯素媛眉間微鎖,有些不明。
“我問過陳毅了,穆然是可以吃的,我已經濾掉米粒了的,喝些米湯也好。”她慌忙解釋。
“嗯,我知道了。”
身爲女人,柯素媛雖然恨極了童如煙,卻也多少是同情她的,偏向於弱者,這幾乎是每個人生來的弱點,她也不例外。
“那我先走了。”童如煙扯扯嘴角。
“媽。”沈穆然極輕地喚了一聲,略帶沙啞,但還是很好聽,“我站不穩了,能不能扶我出去走走。”
童如煙頓住腳步,訝意地望着沈穆然,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此刻的沈穆然,彷彿回到了小時候的樣子,“媽咪,我走不動了,抱我嘛!”
“小混蛋,就知道偷懶!”
那會兒,她總會寵溺地點點兒子的鼻尖,捏捏他的臉頰,然後穩穩地抱起他,聽他唱着兒歌......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
是哪一天開始,她把她的寶丟出了懷抱?哪一刻開始,她的寶成了一棵草任人踩踏?
“今天天氣好像還不錯,我想出去曬曬太陽。”他淡淡地笑着,周身的光芒好像聚焦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這種專屬於沈穆然的明媚笑意,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她口脣開合了許久,艱難地發出音節來,“好,好。”
“等一下,我也一起去。”柯素媛把毯子蓋在沈穆然的腿上,瞥見因爲水腫而粗大的下肢,鼻尖愈加泛酸,出於本能,她不願讓他離開她一步。
“不,有些話我只想對我媽說。”模模糊糊的,有一點久違的光亮透進了瞳孔,他稍稍安心了些。
“素媛,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穆然的。”童如煙深知素媛的意思,到底對她還是不放心的。
“最好是這樣。”素媛將一瓶藥物塞給童如煙,交代道,“如果他有點喘,就給他吸這個,要是實在難受,就趕緊回來。”
“嗯,我知道了。”童如煙收好藥物,雙手搭上輪椅,柔聲道,“坐好了,我們出發了。”
“嗯。”沈穆然點點頭,始終保持着不淺不淡的笑容。
“然然,你想對媽說什麼?”陽光正好,風輕雲淡,這是冬日裡少有的晴天。
“媽,生日快樂。”他忽然開了口,目光追隨着遙遠的那方。
原來,今天已經是農曆十二月初七了,她四十六歲的生日。
“我有準備好禮物的,不過我好像不能親手送給你了,在房間書櫃的二層最左邊的地方。”他緩緩地垂下腦袋,似是夢囈,“你會喜歡嗎?”
“當然會。”她杵了許久,不知道怎樣回覆。
禮物?
就算她早已把這個兒子丟向了地獄,他還是掛念着她的。
“穆然,對不起。”她用手背抹掉了眼淚,此時此刻,多說無益。
“......”
“穆然?”她驚了又驚,呼喊着兒子,急不可耐,“穆然,醒醒,穆然!”
病房裡,陳毅頻頻嘆氣,只說了一句話“讓他多休息”便離開了病房。
柯素媛送走了童如煙,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不過作爲女人她還是相信童如煙不會刻意地再去傷害自己的兒子。但凡她有一點做母親的自覺,都不會再去刺激不堪一擊的沈穆然。
“你......你沒有睡着?”剛剛關上門轉身時就見沈穆然的眼睛睜開,着實嚇得不輕。
“沒有啊。”他挑挑眉,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孩子,“我又不是豬,怎麼能天天睡着?”
“好,不是豬的沈穆然先生,那你剛纔爲什麼裝睡?”柯素媛輕笑出聲,偶爾孩子氣的沈穆然對她來說是很可愛的存在。
“因爲我想嚇唬嚇唬我媽。”他抿脣一笑,“剛剛你沒看到,她有多緊張,我差點就演不下去了......”
“你跟她說了什麼?”她的笑容很虛僞,如果不是因爲沈穆然看不清楚,或許一下子就可以拆穿。
剛纔在走廊裡,陳毅分明說了沈穆然已經虛弱到了極致,纔會突然昏睡過去。
“我對她說,生日快樂。”晃着神,他悠然開口,“今年她好像是四十六歲了,不知道我送的禮物她會不會喜歡。”
“會的,她很喜歡。”
“你又不是她,你怎麼會知道?”沈穆然嗤之以鼻。
“因爲我和她一樣,都是女人。”
“唔?你也算女人嗎?”他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
“沈穆然!”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幾乎要吃了他的架勢。
日子總是要照過,沒有驚天地泣鬼神的事發生,也沒有生死虐戀的上演,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平淡。
有時候,沈穆然會抱怨日子無聊,窩在病房裡幾乎要發黴,可當病例擺在他面前時,他便會乖乖地躺好。
幾日來,柯素媛的戒備鬆懈了許多,所以許多戒備之外的人可以自由地探視,比如童如煙,比如沈墨初。
“然然,你已經好久沒有和我講話了。”沈墨初坐在一旁抱怨着,“昨天我過來的時候你在睡覺,我在這裡坐了一下午,無聊死了。”
“唔,最近容易困。”沈穆然撓撓頭髮,岔開話題,“哥,你最近算術學得怎麼樣?”
“媽說我很厲害。”沈墨初毫不謙虛。
“九九得幾?”
“八十一。”
“六六呢?”
“三十六。”
“七七呢?”
“四十九。”
“十一乘十一呢?”
“這個嘛......我算算,我算算,一一得一,然後......121。”
“哥,你真的變聰明瞭。”沈穆然抓起桌上的一顆蘋果,順手拿着削皮刀,“我給你削個蘋果當獎勵。”
“別亂動,我來吧。”沈墨初霸道地命令着,笨拙地操着果皮刀,“這種小事兒,以後讓我來就好了。”
童如煙站在門口,透過小小的窗口看着裡面,這時候的沈穆然應該是真的快樂的吧?
他的笑容,他的表情,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真實。
“怎麼?很感動嗎?”柯素媛不知何時已經抱臂站在她的身後。
“我好像一直不知道穆然也有過這樣的笑容。”童如煙的實現始終沒有離開病房門上的玻璃。
“他要的一直不多,只是你從沒有給予過而已。”她本不想出言苛刻,但是她更忘不了沈穆然所受過的傷害。
童如煙垂首,端詳着手腕上的手鍊,一顆淚珠毫無預兆的落下,砸在手鍊上,溼了藍色的鑽,深了濃濃的悔。
“媽,生日快樂。”
那天,她回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兒子所說的禮物。這份禮物被小心地擺放在一個最安全的位置,卻也是最孤獨的角落,靜靜地呆在那裡。
她打開包裝,裡面有一張紙條,自字跡清秀而不羈,含着沈穆然的自信與謹慎。
“媽,我從來沒有想過將這份禮物送到你的手上,因爲我怕你會不屑一顧。當年,哥的那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不該那麼任性,不該給你平顧添了那麼多的悲傷。
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這一份禮物,這是最初在六歲那年突然想到的,一直沒有機會完成它,終於,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親手做出來了,它叫Tears。
還記得那年,每每看到你掉眼淚我都覺得好愧疚,恨不得出事的人是我而不是哥。
那時候我就會想象,如果有一件法寶,可以將你所有的眼淚都收藏起來,那該有多好?
這樣,你就不會再悲傷了。
這樣的想法很蠢吧?不過,那會兒大概是我最聰明的時候了。我畫了這條項鍊,想象着它可以容下你所有的悲傷,然後只剩下快樂。”
“剛好你們兩個都在,來我辦公室一趟吧。”陳毅剛剛上班,路過病房門口恰好遇上了兩個女人。
“墨初,好好照顧然然,媽待會兒再過來。”回憶突然被打斷,童如煙打開門交代了一句,便和素媛隨着陳毅離開。
“然然,這個蘋果酸酸的。”沈墨初嘟着嘴,嫌棄地看着手裡的蘋果。
“真的假的?我吃吃看。”沈穆然的眼睛終於不再盯着手機屏幕。
“喏!”沈墨初體貼地用水果刀切下一塊,送進沈穆然的嘴裡,“怎麼樣?酸不酸?”
“還行啊。”沈穆然挑眉,“還要吃。”
“唔,好吧!”沈墨初撇撇嘴,“再吃一口就不能吃了,素媛姐姐昨天交代過得,你不能亂吃東西。”
“哥,你是我哥,不是素媛的哥!”沈穆然說了一句極其繞口的話。
“我可不敢不聽素媛姐姐的話。”沈墨初小聲地嘀咕着。
“那我呢?”沈穆然反問。
“你是我弟弟,應該聽我的。”沈墨初不假思索。
“應該聽我的。”沈穆然隨口一應,把頭腦簡單的沈墨初攪昏,自然是難不倒他的。
“爲什麼?”
“因爲我是你弟弟,你要照顧我。”
“好像你說得有道理。”
“當然,我讀書多,不騙你。”沈穆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再說了,以後,以後你是要娶她的人,怎麼能怕她?”他的笑容僵持在臉上,然後一點一點地化開,迷霧般的多了些苦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