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生而無畏，戰至終章
那一支漆黑的重箭就是一個信號。
一個變作閻羅王座下勾攝生魂的使者的信號。
外圍的人齊刷刷地舉起了弓箭。
在火光中，銀輝染紅。箭尖直指陣中人。
稍微靠裡的，拿着刀劍準備隨時衝進陣裡無情砍殺。
好似下一刻便是刀光劍影紛紛向着那一個立如青松之人。
內裡的是橫練的武者，內修外練，鑄就了滿身精肉似鋼鐵。
他們已築成鐵壁銅牆，任陣中之人化作飛鳥也難渡。
“動！”旗幟落下，紅黑相交的旗面像一道催魂令。
心隨境轉。
他看雲岫，像看着鑿了地府的往生大門殺出一條血路的惡鬼。
“你……你……你究竟是誰！”小頭目瑟縮着往後退。
這一層薄薄的血霧迷了在場數人的眼，就此機會，雲岫手中的劍幻化成連閃的影，掠奪了他人的命，驚飛了衆人的魂。
但若要是它有情呢？它的光芒會否比之流星還短促？
劍出，必奪人性命。
在所難免的傷。
知曉他手臂受傷的只不過幾人……
腰帶落入塵土，想來過不了多時就會不復最初模樣。
行雲駐足，月華再不願庇太平萬象。
她捧起了他的臉，因他拄着劍喘息，雲岫不用踮腳便能一吻落眉間。
萬箭齊發。
真是做得逼真啊。
又一人衝了過來，提刀橫劈。
“葉大人。”她的脣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
伏在他背上的雲岫也在笑，雖說彼此看不見對方的神情，但在危險臨頭時做出的反應倒是出奇的一致。
電光火石之間，有人不要命似的撲了上來，抱住葉驚闌的手肘，手中短刃劃破了他的衣袖。
極冷的眸光，橫掃四周。
拔出匕首，雲岫在他衣襟上蹭掉血跡。
拔出，再對準另一邊。
葉驚闌擡擡眼皮子，不答，一答話鐵定被推開。
果不其然，雲岫扶着他，關切的目光凝在他的傷口上。
他心裡有一個天平，自有衡量。
她一把奪了葉驚闌手中的劍。
“葉大人，你將我放下吧。”雲岫探出手試圖解了那個結。
雲岫繃着臉，耳根子還是不爭氣的紅了紅，說道：“你可有帶金瘡藥？”
雲岫的手指蜷起，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着那隻栩栩如生的雲雀。
她行走在漠地裡，或許有一處難得一見的綠洲。而在綠洲裡傳出的零星笑聲，以及連發的暗器使得她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應付。
在這車輪戰中，他快要招架不住。
雲岫看他，像看着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
“雲岫……”他苦苦撐着的緣由不用說也能懂。
隻手腕稍稍帶動，一刺。
不得不說元清澗賭對了，螞蟻過多的時候真會咬死象。
每當她的劍尖刺入敵人跳動的心臟，將要永恆靜止的心淌出的心間血沿着劍鋒滴下的時候，她不僅沒有那種振奮到血脈賁張的激動，反倒是很麻木。
一個軟弱無骨的人。
“習武之人，難免會先養三分惡氣。”雲岫在他身後嘆息道。
只因想背上的人與自己相處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一個劍客的光芒與生命，往往就存在於她手裡握着的劍上。它給予了她所謂的輝煌，而她攫取了這一份本就該是她的榮耀。
雲岫拿起劍，就像擁有了一切。
誰比誰更固執？
“將我放下。”
她欲伸手撫劍身。
她與葉驚闌靠着一條腰帶維繫，勝，則兩人皆歡喜，明日朝陽彼此共享；敗，則以一抔黃土壓墳頭，來年生的竹，來年長的桃枝，都與他們無關。
一聲輕喚帶回了她的神思。
她不想接受這樣的命運宣判，她不殺人，她就得死。
“一死百了，祝願葉大人早登極樂！”雲岫拂袖而去。
血珠子激飛，霧一般的血色四濺。
“雲岫。”
葉驚闌未動，雲岫猛吸一口氣。她摸不清他的武功路數，更不知其深淺。敵衆我寡，他們明顯處於劣勢。然而云岫沒有大喘氣，沒有不安，此時此刻她願意全心託付於他。
當頭罩下如星子般的羽箭。
一把劍。
那一聲“一”，久久沒有數出聲。
她，在敵人衣物上擦盡血痕後收劍回鞘。
葉驚闌在無名島上受的傷，還未完全好。
劍無情，一招一式都刺入他人肉體。
有嘶馬揚鞭經途去，不知英雄名諱，敢長風萬里越關山的豪氣。
小頭目的手指搭上鳥羽，眼角滑落一滴清淚。
當她握緊銅雲雀匕首之時，陡然而生的熟悉觸感，這是屬於她的，這本是屬於她的。
“執拗的人。”
當昏昏不明的沙塵漸漸浮動到迷離人眼，又吹來一縷縷不願罷休的風。
他只得一邊躲着無章法的亂砍，一邊想盡辦法解着死扣。
“沒有。”
剜出的眼球滾落在地，被同行之人踩踏成爛泥。
而在她揚起手解他髮帶和奪劍之前……
葉驚闌努努嘴，示意在他的懷裡。
這條生命還未來得及發出最後的吼聲便消逝了。
在明月樓頂上，中了毒還和別人以命相搏的是她，不是他。
那女子抽走了他高束青絲的髮帶，順手系在了自己的發間。
“你早早地聽我話，便不會受這般重的傷。”
他乾笑兩聲，果然不能期待她說出什麼好話。
隨後骨骼斷裂的清脆聲響被衆人的嘈雜淹沒。
“什麼？”瞪大的雙眼，慢慢渙散了神采。
他笑起，有別於以往眉眼一蕩便是萬景斑斕的璀璨，這是一種極爲真實且平靜的笑。
“你且睜眼看看。”
劍，立刻往回收。
她微微別開臉，身子僵着，挽起衣袖，往他的懷裡伸。
掌心所觸，是蓬勃有力的心臟跳動。
她的懷裡砸進了一個人。
雲岫手中的匕首貫穿了他的腮幫子。
放了手，雲岫將身上的袍子捆在腰上，毅然決然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去，那短暫的回眸一笑擾亂了他的心神。
卿蘿走後，析墨到府中，在那時他的衣袖已然放下，縱使析墨瞧見了他臂膀上染血的白紗也無妨，析墨這等精明之人怎會不疑有詐？那人想的事兒，布的局可不比他少。
“但求你活着。”她想了想，說道。
肩上被直刺的劍勾破了衣裳，留了一道血印子。
“你認爲我是誰？”
箭尖勾破了雲岫披着的迎風翻飛的衣袍。
“殺……殺神！”他的話早已抖落不清楚，手中旗子掉落，被雲岫的靴底踩上。
無人知道在這一個普通的夏夜，是誰的末路，是誰先去到往生之道。
雲岫握住，他決心將後背交給她，那麼，以十足十的謹慎來護他安好。
她的到來，讓這裡的人的歡樂隨着風飄散到消失爲止。
她收回了手，臉羞得通紅。
橫練的功夫總會有破綻，葉驚闌在尋找這個破綻。
他那一雙瀲灩的桃花眼倒映其上。
葉驚闌一抹淺梨渦上的血滴，用手背制止了她，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軟言細語地告訴她：“有人願丟城賣地，千金散盡，贈你一場火樹銀花，只爲你展眉歡。有人願以萬鬥煙霞，釀陳壇新酒，慰你雲外生涯。有人願歸田卸甲，綰你長髮，長夜共冷雨之時把手剪燭。但，種種詩樣年華都不是我所能及，我只願，現在能拿命護你。”
他看不見負着的人是何種神態。
葉驚闌反手將長劍插入一人胸膛，驟然抽出，血濺三尺。
“你！”有一人想要從後偷襲，卻被雲岫的迅疾之速插瞎了一隻眼。
張嘴便咬。
這不是商量，這是命令。
有狹路相逢不問歸程，勇者，必勝。
“還有別的嗎？”饒是不死心，他又問上了。
胸上插着的匕首，刀柄上是振翅欲飛的雲雀。
雲岫半探着身子躲過持刀來砍的人的攻擊，指尖點中那人的頸窩，意料之中的倒下。
“姑娘且把手伸長一些。”
那些人瞅準了時機，前赴後繼地涌上來攻擊他受傷的手臂。
這時候有月破出雲層如劍鋒斬斷混沌的決然。
似千里春水驀然轉冬，桃枝凋敝，霎時冰封。
打頭陣的武者於短短一秒間呆滯住。
將手中的劍撐在地上，支着自己的身子，勉強立住了腳跟。
“左還是右？”
爲何要用手解開？
“三。”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一句話不僅是給他的定心丸，更是對自己的誠實。她說不清爲何會這般信任他。
許多人都沉浸在綠洲的醉夢裡貪歡一晌，唯有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清醒如斯。
羞了明珠，閒置生塵不照歸人。
削鐵如泥的寶劍斷了那些箭矢。
血窟窿在他的黑臉上異常顯眼，這人獰笑着再度張開嘴。
背上一暖。
劍鋒割喉，一腳踹開即將變作亡魂的人。
劍從拿刀大漢的左頸處斜入，挑起，破開了皮肉，從喉管右邊穿出。
劍光劃過，形成了阻絕的帷幕。
這熟悉到“它屬於我”的感覺，雲岫不想深究。
是直覺告訴她的。
“是在包袱裡嗎？”
窟窿裡是鮮紅的血汩汩冒出，嗑在葉驚闌的臂膀上的印子極深。
可惜這時候不容得他多想。
“五。”
他取了那人性命。
直覺。
雲岫一瞧，他的手臂上滴淌着血，肩上也有深深的傷口。
葉驚闌垂眸，天地間的華光在這一霎黯然。
“有。”
“無法避免。”葉驚闌無奈地應和着她。
武者們以極爲強勁的罡氣罩住全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葉驚闌走近。他們的陣型不可亂，否則做的所有準備都將化爲虛無。
“嗯？”劍鞘挑起小頭目的下巴，雲岫笑聲如銀鈴，“如你所願。”
生而無畏，戰至終章。
和女人打交道的時候，苦肉計一向都好使，前提是沒碰到真正鐵石心腸的女人。
“你受傷了。”
“四。”
他捏着一柄匕首塞進雲岫手中。
他予她周身無恙，那由她還與安度險難。
“二。”
他眼中戾氣閃過，緊接着便是擡腿正中那人前胸，另一隻手拉過他的脖頸子，只聽得“咔嚓”一聲。
短刃被擊飛。
不飲他人熱血的劍，不是一把好劍。
其實葉驚闌已經解決了一大半虎視眈眈的敵人，揹着她這個拉後腿的“包袱”，能做到這樣已是不錯。
“且戰。”
“手腳不便，還請姑娘代勞。”咧嘴一笑，像極了蒙歌。
萬人之中，唯有他坦坦蕩蕩，無悲無喜。
他驚愕。
“就快要流血而死了……”葉驚闌見她攥住自己的手不願再拿金瘡藥，有些着急了。
有遲遲不肯發的按兵不動，待一瞬風捲殘雲，盡收山河。
“是這裡嗎？”她不敢看，只能用手探路。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嘶啦”，雲岫的匕首劃斷了綁束的腰帶。
“在哪裡？”
葉驚闌別過頭偷笑，而後轉過頭，委屈道：“你是我唯一的包袱。”
他看得很是真切，雲雀的眼睛是深綠的，它的毛色是淺褐，點點銀白灑落在羽毛上。鳥喙微紅，欲以啼囀之聲誦萬象交替。
麻木中還有痛苦。
耐住痛苦逼迫自己繼續麻木。
劍出鞘，劍光一閃。
“疼……”
銀白劍鞘上刻着龍飛鳳舞的兩個字——雲輕。
她完全記不得自己第一次殺人是在什麼時候，但她隱隱覺得，是在大漠。
第一次殺人應該是在黃沙捲起的煙塵裡。
她終於知道葉驚闌包袱裡的物事是什麼了。
他放柔了聲音問着雲岫：“你可是害怕了？”
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腹恰好撫過那鸞飄鳳泊的二字，她的思緒飄忽不定。
總會一死，不如死得有價值些。
如覆了盆的雨。
雲岫的話如穿膛利劍插在了他的心窩處，葉驚闌頷首，低沉地迴應了一句：“且戰。”
雲岫不知。
“現在，是我用劍護你周全。”
血霧散盡。
葉驚闌靜靜地等待他們的羣起而攻。目光所及，是那將嚴肅與凝重別在眉宇間的一張張臉。
葉驚闌訕訕地吸溜着鼻，躥入鼻腔裡的血腥味兒引得他打了個噴嚏。
無人知曉他是悔，還是在燃盡命數之前幡然而悟。
雲岫恨不得將他丟到懸崖下，摔得這張臉沒辦法再做任何表情。
她將他的衣袍還給了他。
“謝……”
第二個字還未說出口，她被一條長臂拽下，跌進一人懷裡。
“我得索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