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燕射之禮

虞閼聽後大喜,說道:“此言正合我意,玥兒你可有什麼好計策麼?”

玥嬀湊過身去,對他附耳低語了一番,然後道:“你只需如此這般,要想勝過這周公子倒也不難,正好也可讓琬姒見識你的本事。”虞閼聽了,不住點頭。

過了一會,虞夢延又向周昌、莘甲等人勸酒,莘甲等不免要謙讓遜謝一番。這時虞閼忽然俯伏在地向虞夢延行了一禮,道:“父親大人,大家這般你推我讓的,何時方能盡興?不如我們來比試射箭,輸了的一方便須認罰,要飲酒一觥。這樣豈不爽快得多?”

虞夢延聽後欣然道:“諾!寡人亦覺席間無以爲樂,實有些美中不足。傳令下去,就在這庭院中舉行燕射之禮。”飲宴之時以比賽射箭爲樂,稱爲“燕射” 之禮,亦是當時之俗,莘甲、周昌對此自也並無異議。只聽虞閼說道:“今日之宴,理應賓主聯誼方可盡歡。虞閼不才,便由我代表東道主下場比試,不知諸位嘉賓之中,哪位願意和我對耦?”

周昌暗想:我和莘甲大人都算是虞閼的長輩,又如何能與他對耦?他表面上說得漫不經心,其實是專挑着向考兒下戰書了。難道他有必勝的把握?又或是在暗地裡弄什麼玄虛?也罷,不過是酒席間的一場嬉戲而已,難道還怕他怎地?他轉念之間主意已定,便道:“週考,你去陪虞公子練練吧。”

週考躬身應道:“唯,父親大人。”

虞閼難掩面上喜色,立刻來到朝堂廊下,喝令道:“來人啊,張侯!”

聽到虞閼號令,庭院中的樂工立刻停止演奏,帶着各自的樂器退至庭院東首。庭院中央空出來之後,侯府中的下人緊接着便在院中張起一面布侯。

周發見到那布侯,低聲對琬姒說道:“表姐,這虞府的射侯乍看之下,好似一隻蝴蝶啊。”他撇了撇嘴,又道:“可是這射侯做得這般寬大,又張設在只有五十步遠的地方,就算是想射不中都難。”

琬姒道:“嗯,你說這射侯很像蝴蝶倒也不錯,你看那斜斜的上舌和下舌,不就是蝴蝶的一對翅膀麼?”

周發詫異地轉過頭來,問道:“什麼是上舌、下舌?”

琬姒也有些錯愕,說:“你們平時射箭難道不用射侯嗎?怎麼你連上舌下舌都不知道?”

周發道:“我們也有射侯啊,我們周人就是用兩根竹竿中間繫上一塊白布,便是一面射侯了。”

琬姒這才釋然,笑道:“原來如此,難怪你不知。中原諸國所用的射侯,上下各有兩塊布,分別稱作上舌和下舌。而連接上舌和下舌的部位稱作躬,在躬的正中有一塊獸皮,叫做鵠。在正式的比試中,射中舌和躬都是不算數的,只有射中鵠才能獲籌。”

周發聽了,咋舌道:“我還以爲虞人是害怕射不中要罰酒,才把射侯做得這麼大,原來射中舌和躬是沒用的。既然如此,爲何不乾脆去掉這些無用之物呢?”

琬姒道:“這些也並非是全然無用的,舌和躬可以攔下那些沒有射正的箭矢。這樣當一輪射完之後,就不用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撿拾那些射偏的箭了。”

周發聽後雙掌一擊,道:“哦!原來這是個偷懶的法子,倒也妙得很。大哥,要是我們也把射侯做成這樣,那以後我練習射箭時就不用總是跑來跑去了。”

週考此時還有幾分酒意,但他坐在琬姒身邊,對她二人的交談也大致聽到了。他說:“做這樣大的一面射侯,不知要耗費多少皮毛布匹,想來父親大人是不會同意的。”

周發失望地嘆了口氣,又對琬姒說道:“表姐,只要射中了中間的鵠就能獲勝了嗎?”

“不是,射中鵠只能獲得一支算籌。你見到鵠正中的紅色圓圈了嗎?這紅圈處稱作的,若是射中了的,就叫中採,能得到兩支籌呢。在比試中雙方各需射四箭,射完之後要看誰獲得的算籌更多,那纔算贏。”

周發皺眉道:“我原先以爲大哥能輕而易舉地獲勝,現在聽你說得這麼複雜,我反倒有些擔心了。”

琬姒輕嘆道:“我沒見過表哥射箭,也不知他能不能贏。”。

週考擡眼看了看庭院中的射侯,心道:在這樣的距離上,要射中鵠倒也不難,但是要箭箭中採,那可就把握不大了。雖然在岐周城裡我也時常與人比試射箭,可那都是和族人一起切磋,大家互相之間熟稔得很,無論勝負都不足掛懷。但這一次是和外族人比試,如果輸了,恐怕不止父親,就連舅父大人也會覺得面上無光吧?

週考站起身來到廊下,但見那面射侯被風吹得前後鼓盪,果然正如周發所說,活生生便是一隻迎風起舞的白蝶。這時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到廊下,向虞閼呈上一物,虞閼伸手接過,轉身對週考說道:“周公子,你遠來是客,就由你先選吧。”

週考看了看他手中之物,原來是一個豹皮製成的皮囊,兩支沒有上弦的弓幹露出一截在皮囊外。此物稱作“鞬”,是專爲盛弓之用的弓囊,在當時尚屬十分稀罕之物。週考心想:虞公子的意思,是要我從這兩支弓當中挑選一支來用了。

於是他將兩杆弓都抽了出來,雙手各執一支細細觀看:只見弓幹表面都塗着黑漆,還有一道道黃色的環狀漆紋;弓乾的中間較寬而兩頭漸窄,有着波浪一般的曲線;兩支弓的長度完全一樣,都是六尺左右,估計上弦之後也在四尺有餘。週考暗想,若從遠處乍看之下,很容易將其錯當成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

“怎樣?虞人的弓,和我們的弓相比,可有什麼不同之處嗎?”

週考聞言猛然轉頭,才發現和自己說話之人正是父親。原來他看得太過專注,連周昌和莘甲來到身邊都沒注意到。他連忙答道:“是有些不同。恩,比如說,這兩支弓乾的長度和我們的倒也差不多,但是孩兒感覺要更沉重一些。”

周昌點點頭,道:“製作弓乾的木材,一般來說,最好的就是柘木和檍木。可是虞國之內生有一種青檀樹,比起柘木更爲堅韌緻密,不但不易折斷,彈力更是驚人。虞人因見這檀木結實耐用,起初是用它來造車輪,後來發現用這種青檀製成的弓,能射得更遠。千百年來,虞人始終得以踞守在這鹽湖之畔,也是因爲大家懾於檀弓的威力,無人敢攖其鋒。”

莘甲也對週考說道:“能夠擁有一張製作精良的檀木弓,是世間衆多擅射之人孜孜以求之事。因爲這青檀樹並不多見,而且至少要長到二三十年以上方可成材。虞人用豹皮來做弓囊,足見他們對這檀木弓也是極爲愛惜的。”

週考對二人的這番教導都一一記在心中,他見兩杆弓長短輕重都沒什麼分別,便留下一支,將另外一支交還給了虞閼。

卻說周發見父親到了廊下,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他扯了扯琬姒的衣袖說道:“表姐,咱們也到外面去吧,在這堂內可啥也瞧不見啊。”

琬姒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和周發聯袂離席而出,在廊下與莘甲比肩而立。太姒見此情景,問姜夫人道:“這射箭是男子之事,琬兒還是個未出閣的閨女,大哥怎麼竟任由她觀看,也不加阻止?”

姜夫人搖了搖頭,嘆道:“我二人沒有子嗣,你大哥向來把琬兒當作男子一般教養。其實何止是射箭,他還曾瞞着我帶琬兒出城打獵,我得知後和他大吵了幾次。咳,又有什麼用呢?這許多年來,我也懶得再成天唸叨,只得隨他們去罷了。”

太姒心知,沒有兒子始終是大哥大嫂的一塊心病,她便不敢接言。這時虞夢延來到二人面前,說道:“二位夫人,燕射就要開始了,何不一同至庭院中觀賞?”

姜夫人略帶羞澀地笑了笑:“待會他們射箭時,要褪去衣衫袒胸露體,我們可不便觀看。我看還是免了罷。”

虞夢延道:“燕射之時,少不得須由我來做評判,因此寡人只得失陪片刻了。”姜夫人與太姒俱道:“虞侯大人請便。”

虞夢延起身來到廊下,這時府中下人已將燕射所需的各種器具都陳列在堂下西側。這些器具都是行射禮所用的禮器,因此每一樣都製作得精美絕倫,好些物品周發都從所未見,免不了又纏着琬姒問東問西。

“表姐,那邊那個兩端各雕了一個龍首,下半部卻又像兩條蛇尾纏在一起的器物,不知是幹什麼用的?”

“此物名叫楅,其實就是個放箭矢的木架。你看那龍首旁不是各插着四支羽箭嗎?燕射時需從這楅架上取箭,待雙方都射完四箭,就稱爲一番。”

其實這楅架周人也是有的,只不過周昌向來節儉,因此周人的楅無論大小、形制都相差甚遠,以至於周發竟沒認出來。

“啊!還有還有,你看旁邊那個怪獸,居然生了一副人的面孔。它背上面還有個洞,又有什麼用處?”周發接着問道。

“這是皮樹中。中是一種由木頭雕刻而成、用來裝算籌的器具,通常都會雕刻成各種動物,比如雕成鹿的形狀就叫鹿中,此外還有兕中、虎中等等。皮樹是上古傳說中一種人面獸身的異獸,並非世間凡品,所以皮樹中是隻有天子和諸侯才能使用的尊貴之物。”

周發在岐周城時也有先生教過算籌計數之法,偏偏他對這門功課最不愛學,每每見到先生在地上擺弄那些細長的竹棍,他便頭疼不已。眼下見虞人在射箭時用算籌計數,讓他感覺頓時興味索然。

虞夢延見燕射之具已齊,下令道:“上弦。”早有府中下人將數條由牛筋捶打而成的弓弦呈了上來,虞閼、週考各取了一條,系在弓梢的兩弭之上。

虞夢延右手一揮,立刻有人端來一個托盤,上面盛的是兩件遂衣,這遂衣是用牛皮做的,主要是爲了防止在射箭時被弓弦割傷手臂。週考和虞閼都把上衣的左袖脫下來,左胸袒露在外,接着各自將遂衣套在左臂上。

虞閼道:“公子難道不用玉玦嗎?”週考這才注意到托盤之上還放着幾枚玉製的玦,是射箭時套在右手大指上的扳指。週考從懷中取出一個獸骨做成的扳指,說:“我一向是隨身帶着的,這個用着更趁手些。”

這時只聽虞夢延大聲喝道:“搢箭矢!”

虞閼二人依奉號令,來到楅架之旁,分別取了四支羽箭,將其中一支挾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間,另三支箭插在腰帶中,這叫做“挾一搢三”。

“你們二人可曾分定上射、下射的次序麼?”虞夢延問道。

虞閼回道:“父親,周公子是客,理當由他擔任上射之位。”

週考以自己年幼而極力推辭,無奈虞閼再三堅持,他也只得應承。按當時規定,由上射之人先行射靶,不過此時週考心中思緒萬千,已無餘裕去想到底是先射好還是後射好。

這時,只見一人手持旌旗走到射侯正前方,然後將旌旗高舉過頂。那面旗非方非圓,卻是形同雁頸一般的長條狀,被風吹動時宛若遊蛇。周發忍不住又小聲地問琬姒:“這人是在幹嘛?”

琬姒道:“這是唱獲之人,又稱獲者。他負責守在射侯之旁,若是有人射中鵠,他會將手中之旗高高舉起;那旗幟的頂端若是向下,便是沒有射中。堂上之人都是按照他的指示來取籌計數的。”

周發撇了撇嘴,笑道:“在這麼近的距離,中與不中豈不是一目瞭然,又何必要獲者?”

“可是這燕射之禮不僅要能射中鵠,而且還要求箭簇必須穿透鵠皮,否則不能獲籌。所以獲者還必須到射侯後面去檢查過才能知道算不算射中呢。”

周發點頭道:“唔,原來如此。”

卻說虞夢延見那唱獲之人已經就位,宣佈:“燕射開始!”虞閼和週考本來都在楅架旁端坐,此時二人站起身來,互相作了一揖。週考正要邁步上前,虞夢延朗聲說道:“按照慣例,還是要事先講一下規則:這第一嘛,就是勿射獲——若有人射傷獲者,當即判負;第二,不貫不釋,箭簇未穿透射侯者,不能獲籌。你們都清楚了嗎?”

虞閼、週考俱向虞夢延作揖行禮,表示遵從。虞夢延這才讓週考上前,說道:“上射升射!”

週考站在出檐下,側身面對射侯。他定了定神,沒有立刻開弓,而是先看獲者手中的旌旗以判斷風向。然後他將箭尾的栝口對準弓弦,這栝是箭矢末端的一道小凹槽,扣在弦上之後便不易脫落。

遠處的獲者見到週考箭已上弦,當即從射侯前離開,躲進了旁邊一塊大木板的後面。那塊木板面積甚大,能將獲者完全遮擋住,在其正面還蒙了一層獸皮。

周發見此情景,險些笑出聲來,對琬姒說道:“這獲者膽子真小,生怕被箭射到,竟然要躲到那個大盾的後面。”

琬姒道:“那木板並不是盾牌,它的名稱叫做容,是行射禮時專供獲者藏身之用。”

周發不以爲然地搖頭道:“其實他大可放心,我大哥就算閉着眼睛,也絕不會射得這麼偏。”

他正說話間,只聽“噌”地一聲,弓弦聲響,週考已射出了第一箭。周發立刻向射侯處眺望,眼見那箭矢正停留在鵠皮上,他心中一陣欣喜,暗叫:中了!

可是那獲者來到射侯處看了看,卻並未舉起旌旗。周發忍不住抗議道:“他們作弊,明明……”

他話未說完,卻見周昌怒瞪了他一眼,低聲喝道:“住口!”周發只得硬生生將後面的話咽回肚裡,他擡眼看着週考,週考對他搖了搖頭,也示意他不可多言。

週考向後退了幾步,心中暗暗反省:難道是沒有射穿鵠皮?父親說這檀弓威力極大,所以適才不敢太過用力。是力度不夠?還是射入的角度不對?該如何調整力道纔好?

這時虞夢延道:“下射升射。”虞閼大步上前,拈弓搭箭信手射去,動作一氣呵成,顯得十分熟練。周發看得仔細,這一箭確是射在鵠皮上,那獲者查看之後將旌旗向上斜舉,示意箭簇已洞穿射侯。

周發口中雖不敢言語,但臉上仍有忿忿之色。他認定這獲者必然是偏袒虞閼,否則方纔週考射中時他爲何不舉旗?

虞閼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看了看琬姒,可琬姒卻始終不曾瞧過他一眼。虞閼心中暗道:待會等我勝了你的表哥,不知你又當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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