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刀的盛情,趙良棟自然不好推卻。 當天下午,把手頭的雜事都料理完畢之後,兩人便一同加入了進城的人潮當中。
平時,嶽州營的官兵們都在城外吃住、訓練,日子過得頗有些枯燥。好不容易到了休息的日子,大家都想着進城好好逛逛。
爲防止城內過於擁擠,總參謀司特意將城外各營的休息日期都錯開了的,並且規定各營每次進城的人數不能超過一定比例。饒是如此,一到休息日,從城外軍營趕赴城內的大軍依然是浩浩蕩蕩、蔚爲壯觀。
面對這種壯觀、繁榮的景象,最開心的當然要屬城內的大小商戶們。
人越多,也就意味着市場越大。並且這多出來的許多人還不是一般的百姓,而是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的官兵。這樣一來,周邊地區的安全性也有了極大保障。試問亂世當中什麼最可貴?不就是一個安穩嗎?於是乎,北邊逃難來的百姓多把辰州當做首選目的地。甚至連常德、長沙等地的不少士紳富商也選擇到辰州建房居住,因爲在這兒他們不用再擔心貪官兵痞們的騷擾,也不用擔心被無秩序的流民劫掠。
人越聚越多,民間的商貿也勢必會越來越繁榮。如今的辰州,已然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
劉一刀和趙良棟夾在進城的人潮中一路西行,不到半個時辰,城牆便已在望。
到了城外,他們首先面對的是“軍市”。
所謂“軍市”,就是一些頭腦活泛的商戶們爲了第一時間搶到進城的軍人客源,在城牆外搭建的臨時商鋪。最開始只是一兩家,後來越聚越多,竟然也成了一條條“街”。每到休息日,這“軍市”的熱鬧程度比起城中也絲毫不差。
由於“軍市”爲官兵們提供了便利,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爲城內分流、減輕壓力的作用,所以都司衙門對此並不反對,只是要求商戶們不能佔道經營,不能修建永久性建築物,戰前在接到都司衙門通知的時候也必須立即撤走。
一進入軍市,擡頭所見的幾乎全是身穿軍服的湖廣鎮官兵。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但趙良棟心中依舊頗有感慨。
之前隨軍南征北戰,他的眼界自是不窄,但捫心自問,已經有很久沒有看到過這等祥和的太平景象。先不說別的,其他各地百姓見了官軍幾乎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避之不及,哪裡會像這裡的小商販一樣,還熱情地上前來拉客?
軍市熱鬧非凡,但劇院並不在這兒,而是在城內。趙良棟和劉一刀不知擺脫了多少商販的糾纏才磕磕絆絆地進了城。
“老趙,你說今天的戲都會演些什麼?這票上居然也不寫。”劉一刀整了整被商販們拉得皺巴巴的軍服,說道。
趙良棟想了想,說:“這個我也說不好。不過,既然劇院這回弄得這麼神秘,肯定是一些讓我們意想不到的新鮮東西。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而歸就是了。”
劉一刀覺得有理,放下了心來。
劇院是新修的,雖然目前還比較簡陋,但面積卻是不小,有上下兩層,可以容納兩三千人。
身爲本地人的劉一刀人緣很是不錯,一進入劇院,許多熟人紛紛與他打着招呼。
“老劉,穿上這身官衣倒是挺精神啊!”
“我說老劉,你殺豬殺得好好的,怎麼又不幹了?難道是殺豬殺得沒意思,想殺幾個人嚐嚐鮮?”
“哎呀,老劉,你瞧瞧你,換了身衣裳還是那個人啊。莫非在龐大帥手下還是幹殺豬那行?”
“去你孃的吧!看個戲都不安生,皮又癢癢了不是?”劉一刀瞪起牛眼道。
那邊開玩笑的一干人等哈哈大笑。
趙良棟也是笑而不語。
過了不久,今天的戲開始了。
寬廣的戲臺被上方的多個燈籠照得亮如白晝。看臺和戲臺之間有一道不高的柵欄,不過並不影響視線。
隨着一聲鑼響,戲臺上方先是垂下一塊布簾,上面用幾個斗大的字寫着今天的劇名:己巳之變。與此同時,戲臺邊上又有幾人齊聲把劇名報了一遍。
己巳之變?己巳年,不就是崇禎二年嗎?這一年發生了什麼?趙良棟仔細地回憶了起來。
而劉一刀之類的粗人當然不會考慮這麼多,只是滿懷期待地坐在位子上等着大幕拉開,心想着那後面是不是還像上回那樣藏着幾個漂亮小娘們。
又過了一會兒,大幕徐徐拉開。
咦?這是什麼?劉一刀看清了戲臺上的一幕之後,既失望又有些好奇。
只見戲臺上的巨大背景是一幅典型的北地風光,蒼涼的山嶺一眼忘不到邊,空中高懸的明月可以看出是晚上,讓人有如身臨其境,不得不歎服畫者功力之深厚。背景邊上豎着一塊大牌子,同樣用斗大的字寫着:崇禎二年,薊鎮洪山口。
更讓人稱奇的是,戲臺上還有一段“長城”和一座“烽火臺”。也不知道是用什麼做的,雖然比真的長城和烽火臺要小上一些,卻做得十分逼真。
“長城”上,一個邊軍士卒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懶洋洋地地來回巡視着。另外幾個邊軍則在靠近“烽火臺”的地方盤腿賭錢,興沖沖地大聲吆喝。
劉一刀看了一會兒,終於反應了過來。此時也顧不得去思考爲什麼沒有漂亮小娘們了,一拍大腿,有些着急地說道:“這些蠢貨是怎麼放哨的?一旦敵軍來襲,那可如何是好?老趙,你知道這洪山口是什麼地方?要不要緊?”
“長城那邊便是……”按照大明這邊的習慣,應該說“韃子的地盤”的,但趙良棟畢竟曾在清軍當中效力數年,一時還轉不過這個彎來,只用了另一種說法,“長城那邊便是敵境,敵軍隨時都有可能破口入寇。”
“啊?”劉一刀更是着急。
看臺上還有比劉一刀更急的觀衆,尤其是一些湖廣鎮的軍官和士兵們,已經開始衝着臺上大喊起來:“賭你娘呀還賭!再賭韃子就該來了!”
或許正好應了他們的擔心,沒過多久,戲臺的背景曲調爲之一變,變成了一種十分緊張的調子。
一個黑影趁着長城上的大明邊軍不備,悄悄地攀了上來,躡手躡腳地靠近,然後猛地起身,按住那個已經靠在牆垛上打盹的邊軍,一刀捅了下去。那名邊軍已被捂住嘴,“臨死”前只“嗚嗚”地哼了幾下便一動不動了。
看臺上一片驚呼。
“烽火臺”旁邊的邊軍很快發現了異常,趕緊手忙腳亂地找兵器。
也就在這時,更多的黑影攀上了“長城”。看臺上的觀衆也看清了他們的廬山真面目:個個案壯墩實,身披重甲,其中的一些人沒有戴頭盔,露着光禿禿的腦袋和腦後細長的金錢鼠尾。
“韃子!”看臺上的許多人喊出了聲。
“是韃子的巴牙喇!”劉一刀更加準確地指出了他們的身份。他雖然從沒與韃子的八旗兵交過戰,但新兵入伍後都有認知課程,對韃子的各個兵種都會有詳細的介紹。
戲臺上,劇情依然在繼續。越來越多的巴牙喇兵攀上了長城,剛纔那羣賭錢的大明邊軍很快被殺了個乾淨。烽火臺內又陸陸續續衝出了一些衣衫不整的邊軍,但倉惶抵抗之下又豈是兇悍的韃子巴牙喇的對手,很快也被殺得一個都不剩。
成功佔領了烽火臺的韃子們興奮地朝着長城的另一邊揮手,似乎那邊還有千軍萬馬源源不斷地正朝這邊趕來。
幕布徐徐拉上,第一幕到此結束。
“孃的!這羣廢物,要是我們湖廣鎮在,又怎會讓韃子這麼輕易地就進來了!”幕布拉上之後,劉一刀依舊陷在剛纔的劇情裡無法自拔,“老趙,後來這洪山口就這樣失守了嗎?”
趙良棟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劉一刀不由得捏緊拳頭狠狠地砸在了大腿上。
過了一會兒,第二幕開始了。
這一幕的場景是洪山口南邊的一個小村子,背景上的天已經亮了。
這回,劉一刀之前一直期盼的漂亮小娘們也出現了。一位漂亮的小媳婦抱着懷中的襁褓送丈夫去地裡勞作,丈夫牽着牛,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地看着妻兒。
旁邊還有幾個幼童在盡情嬉鬧,一位老人坐在一棵“大樹”下一邊編着筐一邊笑罵着旁邊搗亂的孩子們。
“村”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安寧祥和。
可劉一刀心裡卻有了不祥的預感,旁邊的許多人也和他一樣。
果不其然,過了不久,韃子就來了。
看臺上又是一片驚呼、怒罵。如果說剛纔韃子與邊軍的交戰還只是讓他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話,那這回韃子的所作所爲就真的讓他們憤怒了。
洶洶而來的韃子嗚哩哇啦地狂笑着,他們屠了整個村子。
當一個滿臉橫肉的巴牙喇獰笑着把虎槍狠狠地捅進地上的那個小襁褓時,看臺上的局面已經完全失控。
“殺韃子呀!”看臺上一名湖廣鎮旗總率先一聲狂吼,從座位上跳起,朝戲臺衝了過去。
“殺韃子呀!”呼應聲有如山呼海嘯,有湖廣鎮的官兵,也有普通百姓。一股股人潮衝着戲臺席捲而去。
“乾死韃子呀!”劉一刀也是一聲大吼,加入了進去。
趙良棟有些猶豫,但很快也被人浪捲入其中。
戲臺前的柵欄三兩下就被沖垮了,臺上一片驚呼,大幕被慌亂地合攏。一隊盔上有白翎的督導兵趕緊吹着哨子從戲臺後衝出,手忙腳亂地組織人牆……
…………
“孃的!什麼鳥戲!以後再也不看了!”回去的路上,劉一刀依舊餘怒未消。
趙良棟則是陷入了沉思,很久都沒有說話。今天的這場戲留給他的印象也實在是太震撼了,可謂劇烈地衝擊着他之前的認知。不過,劉一刀所說的“再也不看了”,他倒是不以爲然。像今天這種新戲,恐怕以後只會越來越受歡迎,不管看了之後是令人憤怒還是令人高興。因爲它真正抓住了人心。
…………
就這樣,有規律的日子日復一日,讓人感到很充實,也很安穩。
而與此同時,遠在江西的另一批人卻又是另一番心境。(。)